第38章

针头刚刚刺进静脉血管中,桂如冰推门进来了。

桂如雪聚精会神的将最后一滴吗啡针剂推进血管之中,并未抬头理会桂如冰。而桂如冰也没有发言,等到他拔出针管了,才冷冰冰的开口道:“大清早的,你那些债主们马上就要登门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桂如雪放下针管,怔怔的直视前方,愣了半晌,才抬头看了桂如冰:“人来了?”

桂如冰见他简直有点痴傻的样子,心中立时就烧起了一把一股无名之火——怒火越旺,他表现的越冷淡:“还没有!我是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桂如雪闭了闭眼睛,随后站了起来:“家里留下的那几位呢?”

“吃早饭呢!”

桂如雪叹了口气,几大步走到房门口了,却又停了下来,也不说话,就只是呆呆的站着,心里盘算良久之后,他忽然回身绕到了桂如冰面前,此刻二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在半米之内。

这可是太近了,桂如冰立刻就感到了不自在来,想要后退,却又觉得退的没有道理——难道自己还怕他不成?

桂如雪仿佛是有点紧张,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血色,犹犹豫豫的,他开了口:“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笔款子。”

桂如冰不假思索的摇摇头,音调轻快的答道:“不行。”

桂如雪的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了长袍两侧,声音隐约有些发颤:“我会很快还给你的。你若不放心,我拿金子做抵押。”

桂如冰冷笑了一声:“我不愿和你在金钱上有任何的往来,因为你现在已经成了个无底洞,我没有那么多钱去给你还债——”

桂如雪没等他说完,拔脚便走了。

他刚出了房门,家中的听差就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一路大嚷:“二爷,那帮子人又来啦!在楼下客厅里吵得正热闹,要见您哪!”

桂如雪听了这个噩耗,脚步不停,只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就下楼进了客厅。

望着客厅内或坐或站的这些人物,桂如雪简直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结下了这么多债主。

他晓得自己这是着了道儿,眼看着就要完蛋。可是这到底是哪个人搞的鬼,他始终也想不出来。当然,最有嫌疑的就是温孝存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活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几个知心知意的好朋友。温孝存算是他相交最久的知己了,他喜欢、信任温孝存,永远不愿去对他做任何怀疑。

吗啡在他的血液中渐渐起了作用,他开始振奋起来,敢于面对一切残酷现实了!

这勇气来之不易,而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晓得自己必须趁着现在神智清明,赶紧做下决断——虽然这决断来的无比痛苦,简直就是断了他的后路!

客厅内的诸位债主,见正主儿来了,便一起停了喧哗。欠债的苦恼,要债的也为难,一个个站起来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只好“桂老板”、“桂二先生”、“桂二爷”的各自招呼了一声。

桂如雪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浅淡淡的微笑:“诸位来的早啊!还请放心吧,昨天我手里一时周转不开,劳动诸位白跑一趟,很不好意思。我说,诸位的单子都带来了?”

厅内众人都听闻他有一大批西药被炸,已经是赔的要倾家荡产了,昨天过来讨债未遂,就更做实了这个说法。可一夜过去,见他又恢复了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有些不明就里。听他问了此话,便三三两两的答道:“那自然是带了。”

桂如雪走到沙发前坐下了,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子同一支钢笔。打开本子拧开钢笔,他一挥手:“请大家排个队,把欠条单子都给我看一看,我要统计个总数,好去取款子!”

他这话一出,客厅内的债主们果然听话的排了队,而桂如雪又叫听差去书房给自己拿了个算盘过来。他是登一笔帐,就在算盘上加上一笔,如此年终盘点似的直忙了有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得出结论:连本带利,他共欠债两千三百五十二万法币。

合上笔记本子,他依旧微笑着站起来:“这个总共的数目我是得出来了。请大家三日之后来我这里拿钱,如何?当然,从重庆市内来到这歌乐山一趟,路途遥远,也不容易,所以大家若是无事的话,就请留下来再吃顿便饭吧!”

这时,人群中一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瘦子忽然开了口:“桂二先生,你昨天下午,说是今天早上可以见钱;今天我们巴巴的赶来了,你又推到了三天之后;我们若真是听了你的话,三天之后来了,到时会不会再有别的托词,我们可是有点不敢放心啊!”

桂如雪听了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只见他将笔记本子往茶几上一拍,随即站起来瞪着瘦子道:“罗先生,你说这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你们这帮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谣言,一股脑儿的跑到我家里要债,这倒也罢了,反正我桂二有钱还你们!可那毕竟是两千来万的巨款,我又不能把这么多现钞藏在家里,你总要给我去银行取款子的时间嘛!你若是这样一逼再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在座诸位,哪个人的钱我都不会缺少一分;可对你罗先生,我倒要好好磨磨你的性子!你嫌三天太久吗?好,我就偏要再拖你三个月!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妈的!”

那罗先生本也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想到招惹的桂如雪忽然发了火,就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非但不怒,反而是和缓了颜色道:“桂二先生,你不要误会,我绝无逼债的意思,只是问问。你桂二先生的信誉,那我们是很相信的。”

桂如雪没有理会他,只目光阴沉的环视了周围众人,见再无人敢提出异议,这才一甩袖子:“话就说到这里,诸位大可以放心,如果依旧怀疑本人的话,就尽管留下来监视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对于留下来的先生们,我桂某可是不管饭!好了,来人,送客!”

他话音落下,扭头就走。而客厅内的债主们在得到了承诺之余,也觉得好生无趣,见桂如雪走的无影无踪了,便也就一哄而散。

桂如雪在楼下客厅里,勉强保持了飞扬跋扈的风采;可是回到人后,他立时就颓丧下来。

桂如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回到书房,抄起电话要了温孝存写字间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杂役,说温九爷今天没来。

他又往温孝存的家中打过去,这回接电话的改为女佣,说是温九爷去昆明了。

放下电话,他完全是出于直觉的,忽然有些心慌。

“他跑哪儿去了?不会是……”

他不愿再往下想,见桌上放着一条肮脏的手帕,他拿起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两千三百五十二万。

失去了温孝存的音信,桂如雪终于发现,自己这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早两天的话,或许他可以扔了这边的家业,只身溜出重庆——不过现在再说这话,也是马后炮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他只晓得别说暗处那些虎视眈眈的债主们,就连桂如冰,也决计不会容许自己如此逃走的。

桂主席对于弟弟的奸商身份,已经是很愤慨了;如果奸商弟弟再背负巨债脚底抹油,那桂主席在今后的场面上,怎么抬得起头?

桂如雪素来不是个很有坚持的人——他只讲欲望,不讲信仰。

正因如此,所以他尽管终日不得闲,可却时常会觉得百无聊赖,了无生趣。

他本来就已经惯于屈服在自己的欲望之下。而此刻求生的欲望又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顶着个充了血的脑袋,咬牙切齿的、硬着头皮又去找了桂如冰。

桂如冰正坐在三楼的露天阳台上,意态闲适的望着远山树木的浓绿色。今日天有点阴,这很好,云雾足以遮住日军飞机的眼睛,让重庆的人可以享有片刻的太平宁静。

他知道自己那位丫头养的下贱胚子的弟弟站到自己身后了,可是不肯回头,只做不知。

桂如雪呆站了片刻,上前一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打算把手中的黄金卖掉,现在黄金的市价是两万多,我如果全部出手的话,大概能得一千两百多万,还有一千一百多万的亏空,我实在是补不上了。”

桂如冰扭头看了他一眼,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

桂如雪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帮助自己的——甚至帮不帮助都是两说。对于他来讲,自己最好的出路就是马上自杀,以免欠债不还,要拖累了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完人兄长!

可是他现在绝没有去死的打算。

清了清喉咙,桂如雪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已经无路再去筹款了。他们三天之后就要过来取钱,我怎么办?”

桂如冰瞥了他一眼,傲慢的、有所保留的开了口:“你这是在问我?”

“是的。”

“为什么要问我呢?”

桂如雪沉默下来。现在他与桂如冰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在二十五到三十公分左右,十几年来,最近的相对。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身子一晃:“你帮帮我吧。”

桂如冰笑了一声:“我凭什么还要帮你?嗯?”

桂如雪的身体开始明显的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需要吗啡,是他现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也不想这样失态。

“凭什么……”他本来就总爱驼着点背,此刻腰就更弯了,两只手又抓住了长袍,袍子是绸缎料子的,光亮的前襟被他抖的一闪一闪:“凭……看在我是你弟弟的面子上……哪怕你出去替我说句话也好。”

桂如冰低下头,微笑起来:“弟弟?你又肯承认我们的兄弟关系了?”

桂如雪也笑起来,连连点头:“是,是,哥哥,你帮帮忙,出去说句话也好,你有面子。”

桂如冰双手按住椅子把手,很稳健的起了身,转向桂如雪道:“你知道吗?在这种关头,我并无意做你的哥哥。”

桂如雪继续点头:“是,我知道。”

“你记恨了这么多年,就这么白白算了?”

“我不记恨了,不记恨了。”

“那,我要佩服你心胸宽阔了?”

桂如雪抬眼望向桂如冰,面色苍白,气息不稳:“不……哥哥……我求求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桂如冰那双大眼睛看起来黑而深邃,此刻他把桂如雪从头到脚的扫视了一番,脸上依旧是没有神情波动。沉吟片刻后,他终于吐出这样一句话:“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桂如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能保持住那个微笑:“多谢了。”

桂如冰重新坐回椅子中,微微一抬手:“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桂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回答。可是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

他恐慌的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连声音也没能发出来,便一头栽倒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第46章

桂如雪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总之当他恢复意识之时,外面已经是暮色深沉。

他发觉自己这是躺在卧室内的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帘半开半拢,窗子也是半掩着,偶尔传来一声鸟叫,长而凄厉,可又比乌鸦叫要好听一点,不知是何种鸟类发出的。

平素不经允许,佣人是不可以随意进入他的卧室的——这是他立下的规矩!

可是现在,他尝到了这规矩的苦头。

脑袋重的仿佛是灌了铅,身体却轻飘飘的不听使唤。他觉着喉咙里干渴的要冒火,想喝点水,可是手臂抬起来了,拼死都按不到壁上的电铃。

勉强又试了一次,他的手臂沉重的落下来,宣告了放弃。

“忍一忍吧。”他对自己说。

他一直忍到了夜里,时睡时醒的,想要喝口水,却就是不能够。后来大约是在午夜之时,他觉着脑子略微清醒点了,便运足了力气欠起身,终于成功的按到了电铃。

三分钟之后,睡眼朦胧的佣人跑了上来,推开门开了灯:“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桂如雪被电灯光刺的睁不开眼睛:“我要打针。”

佣人答应了一声,从房内橱柜中把那一套注射设备找出来,然后在桂如雪的指挥下,把吗啡针剂吸到了针管里。

“二爷,我可不会打针啊!”

“不用你。给我!”

那佣人把针管递给桂如雪,然后替他挽起了袖子。桂如雪晕头转向的,看也看不清楚,连扎几针都偏了位置,后来强定心神看准了,才算是把这针吗啡打进了血管里去。

扔了针管,他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神智渐渐的清醒过来,四肢百骸也轻松舒适了。

“再给我倒一杯茶过来。”他吩咐道。

喝足了茶水,他是彻底的缓过来了。

“他呢?”他靠在床上,懒洋洋的问道。

佣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啊?”

桂如雪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桂如冰!”

佣人恍然大悟:“哦,桂主席中午下山去了。”

桂如雪往床头上一靠,重重的叹了口气。又抬手挡了眼睛:“你关灯出去吧!他回来了,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打发走了佣人,桂如雪摸摸索索的脱了衣服,然后拉过薄被盖上了,人就缩成了一团,双臂自我环抱了,很有点自怜自爱的意味。

他眼睁睁的望着窗帘内透过来的那一抹浅淡月色,什么也不愿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徒增烦恼。

心事如山,压迫在他的头顶,可他偏要视而不见,自欺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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