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想这瘸子真是治疗失眠的良药,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能变得那么索然无味——这也真是个本事!
可正在他打算回房睡上一觉时,一名听差忽然小跑着过来报告道:“陵少爷,将军找您呢!”
金世陵听了,起身便走,也没同赵英童告别——并非他不讲礼貌,而是他忽然把这人给忘记了!
金世陵在赵将军的帮助下,拆掉了头上那一圈纱布,又小心翼翼的梳洗打扮了,然后便随着赵将军出了门。
赵将军告诉他,张小山率部撤回后方休整了。
金世陵对于张小山这人,并无一丝怀念之情。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也是毫无感触。汽车一路飞驰进了市区,终于在一座招待所前停下。这招待所门口有全副武装的卫兵站岗,见汽车来了,便大步走过打开了车门,待赵将军探身下车出来后,又一起抬手行礼,脸上神色俨然,很是郑重其事。
赵将军带着金世陵走进了大门,只见前厅宽阔,迎面就是一道铺了厚实地毯的大宽楼梯,一个身穿黄呢中山装的中年汉子从楼上奔下,口中大笑道:“老赵!你来的迟啦!”
原来此人乃是当年在武汉时同赵将军百般不睦的周光亚将军。如今时过境迁,周光亚也被迫退回来养老,二人同病相怜,早已泯了恩仇。赵将军对着周将军,刚要开口回应,忽然周将军身后蹿出一位速度更快的军装汉子,只见此人几大步就跳下楼梯,直奔到赵将军面前,气喘吁吁的深鞠了一躬:“赵将军,您老人家好啊?我迎接晚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赵将军对着来人笑了笑:“小山,你这就太多礼了。”
张小山抬起头,几年不见,他倒还是老样子,一张圆脸上的五官轻描淡写,瞧着分外的一团和气。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赵将军提拔了他,他就总把这点好处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听赵将军说他“多礼”,他赶忙摇手笑道:“您老人家别说这话,我听了可受不了哇。说实话,要不是门口满站着一排兵蛋子,我就非得给您老人家磕一个不可了!”说完这话他又把目光转向赵将军身后的金世陵,没开口,就是笑了一下。
金世陵也笑了笑,强忍着不皱眉头。
他是在醇酒妇人中成长起来的,尽管也在战场上走了一遭,然而始终同这些吵吵闹闹的丘八大爷们不是一路人。
赵将军随着周张二人上楼进了一间屋子,分别落座了谈笑风生,一叙别后情形。而金世陵自知不够资格加入这三人的谈话,便独自进了走廊尽头的小客室内。
这招待所,同时就有点陆军俱乐部的意思。金世陵在客室内坐下了,见茶几上的果盘内,摆了空运而来的香蕉苹果鸭梨,都是在重庆难得见到的水果,便老式不客气的动了手,抓起一个大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
这客室之内,长久的无人过来。他吃足了水果,便靠在沙发上打瞌睡。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房门开了,张小山笑嘻嘻的一探头,走了进来。
“小金!”他随手关了房门,直向沙发走了过去:“睡着呢?”
金世陵揉揉眼睛站起来:“你怎么过来了?不和老头子们聊天了?”
张小山搓了搓手,凑过来在金世陵的脸上捏了一把:“小东西!混的不错嘛!成了赵将军的儿子了?”
金世陵觉着认赵将军为父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所以听了这话,也高兴不起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要恭喜你呢,现在也是张将军啦,前途无量啊!”
张小山在他肩膀上一拍:“托你的福!不含糊,我说的是真话,真是托你的福!”
金世陵有些困惑:“托我什么福?”
“自从你到了赵将军那里,赵将军他老人家对我就是越来越器重,要不然到了那个时候,也不会单挑我去接任司令嘛!小金,好老弟,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多谢你?”
金世陵听到这里,就抿嘴一笑:“那你怎么谢我?”
“你要什么?”
金世陵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我看见你平安无事的从前方回来了,觉得很高兴,这就够啦!”
张小山发现,这金世陵几年不见,说话好听多了。
二人连说带笑的在沙发上并排坐了,张小山点燃了一根雪茄叼在嘴上,喷云吐雾的得意之极:“小金,往后的日子,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金世陵眨了眨眼睛,扭头望着张小山:“打算?我不知道。”
张小山喷了他一脸烟:“你个人精似的东西,会不知道?跟你说,别光顾着搂钱。咱赵将军以后不定哪天还要起来,到时候你把他哄明白了,再要个官儿当当。有官儿才有钱嘛!是不是?”
金世陵晓得张小山这是在同自己讲心里话,就低着头犹犹豫豫的笑道:“这个事……你说的容易,可是做起来……”
“这也不急,万事都得等机会么!听说,赵少爷也来重庆了?”
“你不是刚回重庆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小山一拍大腿:“啧!赵将军刚才自己说的!”
“来了好一阵子了。”
张小山把嘴凑到金世陵耳边,开始嘁嘁喳喳的耳语。金世陵边听边笑,后来就推开张小山道:“你可甭再教我的坏了!我看赵英童这人挺好的,我都不好意思赶他。”
张小山对于旁人的家事,本来也不是太感兴趣。方才那番建议,也是出于对金世陵这颗福星的关心而已。至于对方爱听不听,他才不关心。身体向后一靠,他深吸一口雪茄,换了话题:“小金,我跟你讲,这招待所里有几个姑娘,二十多岁的年纪,那是真漂亮。可惜啊……哈哈……我不敢给你介绍啊!万一赵将军他老人家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笑吧笑吧!不知道是谁把我送上西山的!”
张小山一歪脑袋,用鼻子在金世陵的身上蹭了一下:“真香——你那时要不是上了西山,现在能过的这么舒服?”
“我舒服个屁!”
“要求别那么多!这个时候,有吃有喝有住,那就是舒服!”
两个人靠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谈了许久,其实话不投机,纯粹是为了交谈而交谈。张小山认为金世陵是个弄臣,金世陵则认为张小山是个莽汉,互相都不是很尊重。后来张小山起身又去了赵将军那里,金世陵觉着独处无趣了,便也自行出门,在招待所内乱逛了起来。
在金世陵百无聊赖之时,离招待所几公里之遥的桂公馆内,气氛则是冰冷紧张。
桂如冰的确是按照承诺,亲自出面解决了桂如雪的债务危机。
他在解决之时,口气非常之大,完全没有商讨恳求的态度。发言人乃是他的机要秘书,该秘书向债主们分头打去了电话,以不许置疑的口吻转达了桂主席的命令:“舍弟最近手头有些紧张,还债一事暂且缓一缓吧!”
债主们接了这个电话后,纷纷都感到非常惊讶和气愤,认为桂如冰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耍无赖。这种事情,涉及到大笔的银钱,即便是微小的损失,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
债主们忍了一肚皮的气,各自从桂如雪那里只得到了很有限的一点钱,连本都不够,更别提利息,以及钞票贬值所带来的大亏损了!
这场债务危机的结果,明里看起来,是以桂如雪彻底破产为结果收了尾。而事实上,桂如雪、桂如冰、债主们,都一起倒了霉,没有任何一方从中获得了利益——不但无小利,而且大亏本!
当然,这个事实此刻还没有清晰的凸显出来。在桂如冰一方面,他强压下了这笔巨额债务,自觉着身心俱疲,趁着今天没有轰炸,决定去找自己那弟弟好好谈一谈。此时正值中午,他走进了公馆后部的二层小楼之内,一名听差迎上来,毕恭毕敬的说道:“主席,您来了。”
“他醒了吗?”
“二爷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桂如冰点了点头,拔脚上楼,直奔桂如雪的卧室。
卧室的房门大开着,桂如冰走进去一瞧,只见大床上胡乱堆了被子枕头,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来水声。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清了清喉咙,他大声道:“我来了!”
浴室门开了,桂如雪一身睡衣打扮,叼着牙刷走出来看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桂如冰这回坦然了些,进入房内四处看了看,发现房内唯一的椅子上已被堆放了衣物,只好在床边坐下了,静等桂如雪出来。
桂如雪做了一个漫长的洗漱,半个小时之后才一摇三晃的出了浴室,站在桂如冰面前,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轻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话同你讲。”
桂如雪停下动作,毛巾还挡着他的眼睛:“催我立刻搬出去?”
桂如冰站起来:“你还有地方去吗?”
桂如雪又开始了擦头发的动作,同时慢慢的走向窗前:“没有。”
“那你能往哪儿搬?”
桂如雪想了想,放下毛巾:“我可以把歌乐山的房子卖掉,然后……”他迎着阳光叹了口气:“活一天算一天吧!”
桂如冰冷笑一声:“你若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去收尸呢?”
桂如雪把毛巾扔到窗台上:“随便。”
桂如冰道:“既然你已经有所安排了,那真是好的很!我也就不留你了!”
桂如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桂如冰挺直了背,昂起了头,异常决绝的走了出去。
桂如雪拎着来时带着的那个皮箱,孤伶伶的离开了桂公馆。
他说要去卖房子,其实那只是一个美好设想。首先那种真正洋楼造价极高,一时根本寻不到肯出大价的买主;其次他相信只要自己一回歌乐山,就会有讨债未遂的债主们——现在已经成了仇人——追上来把自己撕碎了!
他身上只有不到一万块钱,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穷过。汽车、洋房、听差等等忽然就离他远去了,这一切变化太快,他还没有完全的反应过来。
站在街头,他觉得很茫然。平时来到市区,都是乘坐私家汽车,他竟是从未真正在街上走过一趟。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道路两边残缺不全的建筑,他忽然觉得这很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快乐?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轰炸过的废墟之上么?
他吸了一下鼻子,觉得有点冷。
沿着街道向前走,他找到了一间旅馆。
旅馆内最好的房间,是五百元一天,不包三餐的。
他开了一间这里“最好的房间”,进去一看,觉着一点儿也不好。
放置了那个皮箱,他下到一楼,开始打电话。而那联络的对象,依旧是温孝存。
这回写字间和温公馆内的回答倒是达成了一致:温九爷去了昆明,还没回来呢!
桂如雪挂断了电话,忽然愤怒起来。他几乎就要开始真正的怀疑温孝存了,可是这怀疑未能持久,因为他的瘾头又发作了!
急急忙忙的回了房,他打开皮箱,哆哆嗦嗦的从中取出针管与针剂。他的手抖的太厉害了,针头深深的扎进了手臂中,却离血管有十万八千里。幸而他此刻也是觉不出疼痛的。
好容易打完了一针吗啡,他非常珍惜这短暂的安适,拉了窗帘跳上床,他躺下来继续自己的梦境。
在梦里,他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富有漂亮,精明强悍。他的钱多到花不完,他有漫长的一辈子时光可用来挥霍。
这样的美梦,他愿意永远做下去。如果能在梦中就此死了,那就更好。
桂如雪没能死在梦里,傍晚时分,他饿醒了。
旅馆内有客饭。他叫人送上来一份,狼吞虎咽的吃了,没吃饱,又要了一份。
填饱了肚子,他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
“只要有一点本钱,哪怕就是我手里这几千块呢,”他对自己说:“就可以跑一趟昆明,随便弄点什么回来,都能小挣一笔;实在不行,就直接去跑封锁线,往沦陷区里进,那里法币还值钱呢,在那儿买金子,带回重庆来卖,也是个生财之道;要是能搞到烟土,那就更好——烟土和金子都好带,揣在身上就成。当然,这个买卖危险了一点,可是只要头脑伶俐,腿脚勤快,那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他在心里盘算的头头是道,末了睁开眼睛,他望着地上那个皮箱,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的,东山再起的法子有很多,可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吗啡管着,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瘾君子跑不了昆明,也跑不了封锁线。他的那些经验、智慧,如今都成了纸上谈兵。
他向后一仰,“嗵”的一声倒在了床上,又拉过被子一角盖住了脸。
在憋闷的黑暗中沉默良久,他的身体忽然不可控制的一颤,随即从那角薄被下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哽咽。
桂如雪在旅馆内一混就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他花掉身上最后的三百块钱,吃了一顿午饭。
吃饱之后,桂如雪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扫干净了,然后在床上坐下,面对窗口晒了会儿太阳。
晒过太阳,他照例打开皮箱准备给自己打针。
面对着皮箱内最后一支吗啡,他皱了眉头。
淡黄色的针剂被吸入针管之内,他起身四处看了看,发现了嵌在墙上的一面小玻璃镜子。
站在镜子前,他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手持针管,就把针尖点在了颈部动脉上。他晓得这一针下去,自己必然就没命了;可是也没有多想,前世今生,全不挂怀,好像接下来要死的,不是他桂如雪似的。
他的手一直是抖,到了瘾发的时候,更是抖的完全失去控制。所以这回他特地用心的瞧准了,还很冷静的自言自语道:“别动,你不要动!”
找准了部位,他大睁着眼睛,就准备将针头用力的刺进去——然而就在他蓄势待发的那一刻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本是全神贯注着的,此时就被那门响给吓了一跳,手一歪,那针尖大大的偏离了方向,竟然没能刺入皮肤,就只在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出来。
桂如雪回头望着房门,有点不耐烦:“谁?”
“桂二吗?我是温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