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如雪颤巍巍的抬手抱了头:“是,说、说话。”
桂如冰没想到自己这一指头会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就赶忙收回了手:“你怕什么?我又没把你如何!”
桂如雪抱着头沉默片刻,忽然带着哭腔呻吟了一声,口中含糊的说道:“老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当你是好朋友的……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没听明白,只认为他是在说胡话,灵机一动,他扯过了桂如雪的一条手臂,撸起衣袖一看,见那针眼密布,新旧混杂,可见这些日子他在外并没有少了吗啡。而桂如雪任他拉着手臂,还在喃喃的哭诉:“你对不起我啊……”
桂如冰将他的手臂愤然一摔:“别再咿咿呀呀的胡说八道了!如今在大后方,私藏毒品乃是死罪!我身为政府官员,为民众之表率,更要以身作则!我的家里容不下吗啡和瘾君子。你啊,把这玩意儿马上戒了吧!”
桂如雪慌慌张张的把袖子扯了下来,而后目光茫然的抬头望了桂如冰:“温九,你放了我吧,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别这样,我怕这个,我真的怕!”
桂如冰失了耐性,双手揪住桂如雪的衣领,将他连拖带拽的扯上三楼内的一间空房之内:“我把你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能不能戒了吗啡!”
桂如雪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坐在了地上,也不叫痛,就呆呆的望着桂如冰,直傻看了半晌,才梦游似的开了口:“你?”
桂如冰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还轻,也该有点好强之心。戒吗啡戒鸦片的,我也见过,鬼哭狼嚎几天后也就挺过去了。你就忍忍吧!”
桂如雪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戒、戒吗啡?”
桂如冰不再理会他,一甩袖子便关门走掉了。
桂如冰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他认为戒吗啡就是鬼哭狼嚎的忍耐几日,便当真把桂如雪关进了空屋,不再管了。
桂公馆这样宽敞阔大,可是从上到下每处角落里,都隐隐约约回荡了桂如雪的惨叫声。桂如雪还活着,可是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厉鬼。
桂如冰没有再去办公,神情狰狞的坐在家中,他连日本飞机都不怕了。
第三天头上,他觉着那房里传出的惨叫声微弱了一些,便稳稳站起身,泰山压顶一般的走上三楼。身后跟了个佣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站在门口,发现屋内气息是如此的潮湿憋闷。
桂如雪趴在地上,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人进门,便费力的侧过脸去,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桂如冰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三天了,你再忍一忍。等熬过这一场,以后就又是个好好的人了。”
桂如雪虚弱已极的伸手,松松的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奄奄一息的开了口:“哥哥……”
桂如冰听他的声音极其嘶哑,猜想到这定是在近几天内喊破了嗓子,便道:“我们毕竟是兄弟,这个关头,我总要管你的。”
桂如雪闭上眼睛:“我知道……哥哥……”他等不及似的喘息了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同你斗了这么多年的气……现在想来,其实真是没什么意思。”
桂如冰听到这里,意外之余,也叹了口气:“那个……总是我有错在先。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桂如雪张了张嘴,拼了命的发出声音:“我、我不恨了……哥哥,我不恨了。”
桂如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给桂如雪擦掉了嘴角的口水,心中忽然就激荡起来,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酸涩热烈的,仿佛是换了人间一般!
“吃点粥?”
“不了。”
桂如冰见桂如雪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觉着他大概是真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
“不了。”
桂如冰心想人不吃饭没有关系,不喝水,可是挺不了几天。不要因为戒吗啡,再把人给活活饿死。便招呼佣人送进了一壶热茶进来,又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觉着太热,就放到桌边凉着。
他同这弟弟是生疏多年的了,可是早年间幼小的时候,是也曾很要好过的。想到自己兄弟间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股子温情就立时涌上了心头,直顶的他眼眶发湿。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见桂如雪的生命貌似无碍,就忍了心转身离开。心想我再关他三天——就三天!把这吗啡戒干净了,以后来日方长,可以和这失而复得的弟弟好好的做一番长谈。
他回到楼下客厅内继续端坐。端坐了没有三分钟,楼上又传来了惨叫声。
他牙关紧咬、心如铁石。气质与样貌都很像一尊凶神。
桂如雪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偶尔也能获得短暂的麻木。
他睁着眼睛,然而看到的却不是眼前的事物。前方仿佛是在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是他那丫头出身的娘在搂着自己这小儿子坐在房内痛哭,一会儿自己长大到了十二三岁,开始学会了同太太斗智斗勇。
他痛苦想要闭上眼睛,不愿看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片段。
闭上眼睛,他又见到了温孝存。
好朋友!
他恍惚间气苦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痛诉:“你对不起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温孝存的手指温热的点在他的唇间,脸上笑意盈盈:“桂二,其实论起人材相貌,你绝不比金三差。”
这是他在温孝存那里所听过的,最可怕的言语。
桂如雪的心中很忙乱,眼前走马灯似的,人物场景不断闪现变化。却就是没有金世陵的影子。他想看看金世陵,可就是看不到!
他喜欢金世陵,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丫头养的儿子,大概长到二十多岁时,也是一个金世陵式的青年:活泼、快乐、无知、无能。看到了金世陵,他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比较幸福的自己——当然,金世陵也变了,就变在了他桂如雪的手里。
桂如雪提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向桌脚爬去。桌上那杯茶,大概也已经凉透了。
桂如冰睡到半夜,忽然梦魇初醒似的坐了起来,觉着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怔怔的冥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楼内太安静了!
掀开被子,他穿着拖鞋下了床,然后摸黑走到了门边,按了电灯开关。
房间内立时光明起来。他推开房门,沿着走廊一路前行,然后拐上三楼,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那间空屋。
耳朵贴了门板,里面静悄悄的。
他打了个激灵,回身快步下楼,取来了房门钥匙,轻轻的打开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潮湿而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伸手打开了门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桂如雪依旧趴在地上,眼睁睁的望着前方。一块碎瓷插进了他的颈部,血流成河。
桂如冰屏住呼吸,仿佛魔怔了似的,一步步的走过去,跪在了血泊中,伸手试探了这弟弟的鼻端。
触手之处,冰凉的早没了活气。
桂如冰双手抱了鲜血淋漓的桂如雪,用力将人揽到了自己怀中。凝固的血块粘了他一手一身,桂如雪一只压在身下的手僵硬的伸直了,衣袖挽在了臂弯处,从肘至腕,血肉模糊;仔细辨认时,却是无数深狠入骨的牙印。
桂如冰明白过来:桂如雪是被自己给逼死了!
他受不了这吗啡瘾发的折磨,可是独自被关在空屋子里,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于是,他只好忍无可忍的选择了自杀。
桂如冰抱着桂如雪,仿佛六神无主似的东张西望了一圈,没有见到任何救星。
没有救星。他想要救自己这唯一的弟弟,可是弟弟死了。
他手中的世界第一次失了秩序,天下大乱,乱作一团!
可是他同这个弟弟之间,分明还有许多故事未完。对台唱了十几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独角戏了呢?
桂如冰跪在血泊里,紧紧搂抱了死不瞑目的桂如雪,惶然无措,滴泪未掉。
第49章
桂如雪死的不光彩,身上还背着一千多万的债务,所以桂如冰不敢为他大办丧事,怕惹来麻烦,只买了口楠木棺材将他收殓了;因他是横死的,故而又请了一队和尚为他念了几日的经。
桂如雪生前那样豪阔风光,死后却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寒酸寂寞的就入了土。桂如冰在坟前匆匆的烧了山似的一大堆元宝纸钱,嘴里嘟嘟囔囔的道:“你接着赌、接着玩吧!钱不够用了,就给我托个梦。”
桂如冰的声音很低,作为一个讲科学的无神论者,他不愿让身后的听差们听到自己的那番话。
没有风,然而他话音刚落,那纸灰便无缘无故的漫天飞舞起来,黑蝴蝶似的劈头盖脸的扑向了他。这可是有点瘆人了,身后的随从们心里犯了嘀咕,身子却不敢动。而桂如冰愣了一下,很迟疑的望向墓碑:“你听见了?”
石碑当然不会回答他。
桂如冰有点发怔,无语的对着墓碑呆看了半天,忽然觉着心里很憋闷。他有许多话想要同这个弟弟说,可是他的弟弟已经长眠于地下。他那些话,又说给谁听呢?
桂如冰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桂如雪了!
这个念头似乎是刺激到了他的脑神经。只见他一把扔掉手中的拨火棍,随即起身,扭头就大踏步走出墓园上了汽车!
汽车开起来,很快的上了公路直奔市区。而桂如冰独自坐在后排,一手抓着身下的软垫子,一手揪住中山装的前襟,虽然是牙关紧咬了,可是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热烘烘的顶着喉咙,直攻的他脸上头上都冒出了汗,一颗心也慌的乱跳,耳边几乎听到了浑身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
汽车轮胎碾过一道石塄,桂如冰在车内颠的身子腾了空,同时“吭”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司机从后视镜内见到了,吓的慌忙靠边停了车,副驾驶座上的秘书也回过头来,惊慌失措的伸长了胳膊要用手帕给他擦拭。桂如冰接过手帕自己堵了嘴,又挥挥手道:“我这是急火攻心,不相干的。小李,继续开车!”
司机也回头看了看他,见他那脸上除了多汗之外,颜色如常,并没有那种呕血之人所有的病态。便放下心,继续发动了汽车。
桂如冰依旧用手帕捂了嘴,觉着这口血吐出来,心里倒好受些似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心跳也恢复平稳了,便慢慢的擦了嘴,又低头用手帕蹭了蹭前襟上的几个血点子。
汽车开进市区,果然就又碰上了空袭。
桂如冰同自己那帮随员们就近躲进了军委会的机关防空洞。这军委会的洞子前一阵子曾被炸塌过一次,后来马上就被重新修缮好了,据说是很花了些本钱材料,已经达到了坚不可摧的程度。桂如冰进了洞,只见洞内不过六七个人,三三两两的坐了,谈天的谈天,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不知是谁家的一位女眷,在就着电灯光线打毛线衣。见桂如冰进来了,这些人纷纷站起来招呼,只有墙角暗处的两位不为所动。
桂如冰点头回应了,自行找地方坐下。坐稳之后,他便抬头往墙角处望去,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哪知他这目光刚放出,墙角处已经起了回应:“桂先生,真巧,又在洞子里相遇了!”
原来墙角那人,正是金世陵同赵公馆的司机。
桂如冰看着金世陵,忽然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要是还活着在我身边,现在肯定就要笑眯眯的跑过去同这小子搭讪了。可是这小子还活蹦乱跳的,他已经躺在地下了。再过个一两年,除了我之外,谁还能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他呢?”
想到这里,桂如冰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仿佛自己的心也有一部分随着那个冤家弟弟死去了。
金世陵这时又开了口:“桂先生,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桂如冰摇了摇头:“没去哪儿,出城走走罢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划,然后给他看指尖上的黑痕:“你的头上有纸灰,是因为桂二吗?”
桂如冰低头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拍了拍肩膀。同时低声问道:“你知道?”
金世陵直起身:“昨天听说了。”
桂如冰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大概是要感到高兴了?”
金世陵凝视了桂如冰,忽然歪着头一笑:“他活着,我不高兴;他死了,我更不高兴。桂先生,你呢?”
桂如冰严肃了脸色:“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金世陵对着桂如冰直勾勾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冷化成了一张寡白的面孔:“你简直不是人。”
他这话倒是出乎了桂如冰的意料:“金三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陵不回答,而是问道:“你把桂二埋哪儿了?”
桂如冰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比金世陵高了小半个头;高,而且壮,平白无故的就给人以压迫感:“这就不劳你金三先生费心了!”
桂如冰很坚定的认为金世陵深恨着桂如雪,所以也许会趁着月黑风高去刨了他的坟。殊不知金世陵那边也在怀疑他这做哥哥的铁石心肠,要把丧事办的马马虎虎,就想要亲自再去坟上瞧一瞧。双方既然有着如此的误会与隔阂,而当着人又是不能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所以斗鸡似的互瞪了一会儿,在洞外防护团员“警报解除”的呼喊声中,也就各自出门,再不搭言了。
金世陵走的比较快,抢先出洞。桂如冰跟在后面,就见那赵家司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皮包被撑的拉链开了小半段,露出里面捆扎好的一盒盒西药。
金世陵上了汽车,开始向歌乐山行进。
他这是出来给赵将军取药来的。重庆市内药品奇缺,还是张小山派人从昆明那边弄来一些进口药品。张小山已经又回了前线,而这药品实在太过珍贵,所以金世陵便只好亲自来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