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凤瑶在家里坐以待毙,一坐就是十来天。坐到最后,贵客来了。

贵客登门这一天,白二奶奶盛装修饰了,并且像收拾家贼一般硬扣住了白二爷。往前追溯起来,凤瑶这门亲事的媒人,乃是白二爷舅舅家的一位大表哥。白二爷没主意,倭瓜一家也糊里糊涂,大表哥在当中一起哄,两家就没心没肺地定了娃娃亲。白二奶奶,实话实说,对这门亲事是不满意的,因为她尽管连着好些年没见过那位乘龙快婿了,但就看这位“婿”满世界乱跑的德性,也必定不是什么稳稳当当的好小子。而在另一方面,她的女儿凤瑶,放在哪里都是个体面姑娘,白二奶奶自认不是自卖自夸的人,不是她吹嘘,她这姑娘是真好。

然而白二奶奶并没有推翻亲事的意思,因为没有缘由推翻,强推又不占理。再说倭瓜一家虽然形象不甚美观,但家私是雄厚的,多少年前就搬到了天津租界里住小洋楼坐大汽车,凤瑶嫁去他家,旁的姑且不提,只说在生活上,安富尊荣是一定的了。

白二奶奶觉得“安富尊荣”四个字实在是最要紧的。白家目前尽管还绷着世家的架子,但是内瓤早被白家的爷们儿们掏空了。尽管现在还是春天,但白二奶奶已经预计到了今年年关难过,家里的厨子仆役们,兴许不到夏天,就得往外打发一半。好在凤瑶的陪嫁是早预备下的,不过也寒素得很,凭着那点陪嫁,白家的姑娘怕是抖不起威风的。更糟糕的是鹏琨还未成亲,妹子先出了门,于情于理都不合,说出去实在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除了白二爷父子之外的白家全体,一起心事重重地迎接了天津亲家。茉喜照例是没有资格抛头露面,但是穿上一身凤瑶淘汰给她的小旗袍,她在白二奶奶的默许之下,也难得地漂亮了一回。小旗袍是玫瑰紫海绒面,凤瑶这两年个子长得快,所以这旗袍名义上虽是旧的,其实和新的也差不许多。

然而茉喜穿好之后照了照镜子,不等凤瑶吩咐,自己就主动地把它脱掉了——前胸绷得太紧,已经饱满到了要招人看的程度。

“算了。”茉喜对凤瑶说,“我又不见人,你忙你的去,我就不打扮了。”

凤瑶记得自己还有一身小了的学生装,是水手服大翻领的式样,一定适合茉喜穿,只是旧了点,颜色也太素净。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确是没有时间慢条斯理地给茉喜找衣服穿了。面对面地和茉喜站了,她用双手握住茉喜的双手,脸上很红,然而不是羞涩的红,是脸红脖子粗、困窘的红,“我真不乐意见那家人。认都不认识,我才十七,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呢?”

茉喜看不起凤瑶这个样,用力攥了攥凤瑶的手,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勇气与力量传给她一些,“又不是见完面后就直接跟他们走,你怕什么?先瞧瞧去!不好的话咱们再打主意。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凤瑶一听茉喜说话如此粗俗,当即抬手一掩她的嘴唇,随即不情不愿地叹息一声,转身出了屋子。

凤瑶走了不久,茉喜也出了房门。

她不放心,想要去亲眼瞧瞧凤瑶那未婚夫的模样。就说长得像倭瓜,那倭瓜也分好倭瓜和赖倭瓜。她认为自己比凤瑶有眼力,倭瓜的好赖,自己一定一眼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离开凤瑶的院子走出不远,茉喜就看到了一队急匆匆的老妈子。老妈子们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且行且低低地笑,茉喜灰扑扑地站在角落里,像个隐身人似的,就听其中一人笑道:“你们赶紧瞧瞧去吧,合着这老倭瓜也有长串秧儿的!你说人家是积了什么德,怎么养出了个那么漂亮威武的大少爷?”

茉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心想难道小倭瓜长得并不像倭瓜?那自己得看看去,看看是小倭瓜漂亮,还是万嘉桂漂亮!

茉喜蹑足潜踪,状似漫不经心地乱走,其实暗暗跟着那一队老妈子。今天天好,晴空之中悬着大太阳,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简直有了一点初夏的意思。茉喜一路走向了白二爷夫妇的院子,还未靠近院门,就听见白二爷爽朗的笑声。白二爷哈哈完毕,白二奶奶的嗓子又登了场。白二奶奶显然是比白二爷高级不少,因为不只是哈哈,还会说话,堪称是谈笑风生。在白二奶奶的言语间隙之中,也有陌生声音穿插附和。院门口来来往往挺热闹,是仆役和老妈子们打着端茶递水的旗号,出出入入地去瞧新姑爷。

茉喜没有这个机会,只能是另找门路。不声不响地绕到了院子后方,她穿过一重月亮门,拐弯抹角地进了后院。进入后院之后她继续拐弯抹角,这回她胆大包天,竟是一路走到了前院。

走到前院之后,她在角落中站定了,看起了院内情形——院内的主要人物,除了白二爷夫妇之外,便是亲家两口子。两口子不但身材是矮墩墩、圆滚滚的,脸也横宽,的确很有倭瓜之风。正当此时,一个大丫头用托盘端着一壶热咖啡进了院,绕过两对夫妇直奔了正房堂屋。茉喜瞄准了她,眼看她将要进门了,茉喜猛地大踏步走过去,也不说话,直接从她手里接过了托盘。大丫头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话,茉喜已经转身端着托盘进房去了。

进房之后的茉喜一抬眼,紧接着脚步一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怔在了当地!

她看到了万嘉桂!

万嘉桂做西装革履的打扮,一脑袋短头发显然是新剃的,鬓角泛青,并且用了一点生发油,梳得一丝不乱。浅色西装和海蓝领结衬托出了他一张白皙的脸,眉目则是比茉喜记忆中的样子更英俊——长眉斜飞,一双眼睛闪烁着星辰的光芒。扭脸看着门口的茉喜,他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茉喜没说话,只有端着托盘的双手在哆嗦。强忍着哆嗦迈出步,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

凤瑶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短旗袍,周身没有几样修饰,然而方才面红耳赤的脸如今变成了白里透红,她天然便是一派鲜艳明媚的好模样。对着茉喜抿嘴一笑,她的眼角眉梢全是喜意。

万嘉桂很漂亮,凤瑶也很漂亮,他俩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是一对可以入画的璧人。茉喜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手是干净的,然而手腕被灰不灰蓝不蓝的衣袖遮了,她感觉自己蓬头垢面,像是披了一身的老鼠皮。

但是她没退,她想你万嘉桂的性命是我救的,不是我欠你的情,而是你欠我的情。我没什么不敢见你的,要不敢也是你不敢!

轻轻地把托盘放到了桌上,她感受到了凤瑶和万嘉桂两人的呼吸与温度。端起咖啡壶,她强定心神倒了两杯咖啡,先转身将一杯咖啡端给了凤瑶,再端起另一杯咖啡,她转向了万嘉桂。

万嘉桂紧闭双唇,一边抬手接了咖啡杯,一边飞快地溜了她一眼,脸上神情不变,就像不认识她似的。

于是茉喜也面无表情地转了身。一边向外走,她一边在心中狂乱地想,“怎么办?这怎么办?”

第四章 暗香浮动,野火阴燃

茉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年纪小,但是素来有自信,自信到了刚愎的程度,可这回她傻眼了。原来她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万嘉桂乃是凤瑶的未婚夫,从小定的娃娃亲。凤瑶和万嘉桂不是孤男寡女在相好,他俩身后各站着一个家族,两个家族是他们的后盾,一股劲儿地把他俩往一起推、一起捆。而她茉喜孤零零的一个人,怎有力量分开两个大家族?

再说,她酸溜溜地又想,凤瑶显然也对万嘉桂有意思,先前连着那么多天都是愁得茶不思饭不想,眉心之间几乎蹙出了褶子,结果今天可好,她一眼没留意,凤瑶已经乐得脸上放了光彩。有光有彩的凤瑶像一株初夏时节半绽的花,面孔白中泛红,还是一株艳光照人的富贵花。这样的凤瑶的确是美的,以茉喜的眼光来看,倒退些年,送到宫里做娘娘都够格了。茉喜都能看出来的美丽,万嘉桂会看不出来?

茉喜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一直走向了自己那间冷宫小院。走到半路,她忽然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酸溜溜渐渐地变成了气冲冲,她又想万嘉桂装不认识自己,装得可真像啊!自己都站到他面前了,他脸上竟能一丝表情都没有。也许不是装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想认识自己。横竖大难已经渡过去了,漂亮的未婚妻也坐在眼前了,他当然懒得理睬患难时候的旧相知,尤其这旧相知还是个披着老鼠皮的丫头片子。丫头片子哪比得上亭亭玉立的富贵花?

茉喜一鼓作气走回了小院。自从得了白二奶奶的默许,她便长久地住进了凤瑶屋里,而这小院本来就带着荒凉之意,如今少了茉喜的人气,越发清冷寒碜。茉喜进屋之后坐到了炕边,先是大睁了眼睛发呆,呆过片刻之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圆镜。举起圆镜照了照自己,她对着镜子飞了个娇滴滴的媚眼。眼神炎热活泼,脸却是冷硬的,并且眼圈泛了红,是个绝望带泪的媚眼。

万嘉桂喜欢凤瑶是没错的,凤瑶好,茉喜自己也喜欢凤瑶。可在茉喜的心中,万嘉桂是如此超群,几乎带了神性,然而事到临头,神一样的万嘉桂却也类似平常男子,爱富贵花,不爱丫头片子。

“其实我也很好的。”茉喜对着镜子默念,“我就是没打扮好,我要是打扮好了,一定比凤瑶更美。我眼睛比凤瑶大,我的脸比凤瑶秀气,我搽粉后会比凤瑶更白。早知道来的是你,我一定要弄一件好旗袍穿,让你看看我的腰有多细!凤瑶就会死死板板地坐在那里傻乐,可是你看看我,我的眉毛眼睛都会说话。”

默念到这里,茉喜含着眼泪,几乎发了痴。凤瑶的未婚夫不是倭瓜,这是天大喜事;凤瑶的未婚夫是万嘉桂,这是晴天霹雳。那么好看的万嘉桂,英雄的身量小生的脸,被自己当成宝贝一般伺候了一夜一天,然而没有自己的份。凤瑶横草不动竖草不拈地坐在那里略等一等,就把万嘉桂等成她的了。

茉喜想哭,但是下意识地又不肯哭。啼哭与眼泪乃是她的武器,非得在有所图时才肯释放。可此刻她无所图,单只是心里苦,所以强忍着不哭。

她有她的刚强,她不许自己像个傻丫头似的闭门号啕。号啕只能给她带来一双烂桃似的红肿眼睛,而她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一颗心在腔子里还跳得很有劲。

她不甘心,她要得到她天下第一的万嘉桂!

正当此时,前方的玻璃窗上忽然起了咚的一声轻响。茉喜抬头觅声一瞧,一颗狂蹦乱跳的心登时一瑟缩。

她看到了窗外的万嘉桂!

万嘉桂用手指弹过了玻璃窗后,直接转身推开房门进了屋。轻车熟路地一拐弯,他把脑袋伸进了里屋,脸上带着一点不甚自然的笑意,“小丫头片子,原来你是白家的人?”

茉喜怔怔地看着万嘉桂,看了一瞬间,随即回了魂,当即从炕边溜下来站直了。她的睫毛尖端还挑着一点泪,脸上却是飞快地露出了微笑,而且笑得很甜,“你怎么来了?”

万嘉桂迈步走进了里屋,像方才敲窗子一样,抬手在茉喜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个爆栗,“见着救命恩人了,我能不来吗?”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和上次相见时相比,他显然是白了,脸一白,越发衬得眉目清秀,并且还增加了翩翩的风度。

茉喜受了一下子小袭击,没还手,一颗心则是在胸腔之中鼓胀成了个大花苞,花房之中饱含着欢喜,“我还以为你忘恩负义,不理我了呢。”

万嘉桂把手插进了裤兜里,因为太高,所以得微微地弯着腰说话:“傻丫头,我不得见机行事吗?难不成咱俩当时立马演一场相见欢,让长辈们知道我跳过你家的后墙,知道你偷着往院里藏过一个男人?”

然后不等茉喜开口,他匆匆地又道:“哎,姓陈的已经让我们给撵出北京了,京城我也可以随便走了。说吧,你想要点儿什么?吃的穿的用的还是钱?要什么我给什么。”

茉喜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我要你。”

万嘉桂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别闹,好好说话!”

茉喜趁着眼中还有一点残存的泪,趁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格外水盈盈,她悠悠地一转黑眼珠,转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那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行。你现在来问我,我也不知道。”

万嘉桂看清了她方才那婉转的一眼,那一眼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他感觉茉喜还是个未定型的小姑娘,然而说不准哪一下子,她一飞眼或者一转脸,竟会流露出一抹异常动人的风情。那点风情若是放在个大姑娘身上,可就不得了了,很能迷倒一批好汉了,包括他万嘉桂。

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个小本子,他从上面撕下了小小一页纸,又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杆银光璀璨的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他把纸片递给了茉喜,“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会不会打电话?”

茉喜还没摸过电话这种东西,但是接过纸片,她很痛快地点了头,“会!”

万嘉桂拧好自来水笔,然后仿佛一双手失了控一般,他用笔杆又一敲茉喜的脑袋,“我走了,偷着跑出来的,没想到你这地方还挺好找,一找就找着了。记着给我打电话,往后——往后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了,也一样可以找我。别犯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嫁给我,我一样给你做靠山。”

说完这话,他把自来水笔往胸前口袋里一插,转身就要走。走出一步又回了头,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牛皮夹子,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小沓钞票。

抓起茉喜一只手,他把钞票捺进了茉喜手中,“这钱你先花着,不用节省,花没了还给。”

说完这话,他强迫自己管住目光,不去扫视茉喜那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而不等茉喜回答,他再次转身,这一回他是真走了,走得非常快,从窗户望出去,他的背影几乎有些仓皇。

茉喜素来是见钱眼开的,可此刻攥着一把钞票,她却是难得地没有立刻吐了唾沫数钱。抬手摸了摸肋下,那一处的衣服里面被她缝了个小暗袋,暗袋里面还藏着上次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

随即又抬手摸了摸脑袋,她垂下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万嘉桂方才话没说几句,对着她的脑袋却是接连攻击了两次。一颗心七上八下跳着舞,她想这家伙手可真贱。

大字她认不得几个,数字,因为涉及账目与金钱,她倒是从一到十认得清清楚楚。把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反复看了几遍记熟了,她想把这张纸片销毁,可是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她发现自己既舍不得撕了它,也舍不得烧了它,因为它是万嘉桂留给她的,仿佛它已经有了灵,也姓万。

于是她最后索性把纸片塞进了嘴里。咬牙切齿地把它嚼碎了吞咽下去,茉喜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要发疯。

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得到万嘉桂。既然万嘉桂天生的不属于她,那没办法,她只好抢。凤瑶那个傻瓜知道什么?她为万嘉桂担过惊受过怕吗?她若是在夜里见了受伤的万嘉桂,她敢救吗?她哪里知道万嘉桂的好?她哪里会像她茉喜一样欣赏爱恋万嘉桂?

在今天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万嘉桂!

茉喜想凤瑶只不过是看万嘉桂相貌英俊才动了心,浅薄得很,潦草得很。如果万嘉桂明天脸上落了疤,不英俊了,凤瑶还会喜欢他吗?凤瑶也许就不会喜欢了,可她茉喜绝对不会变心。万嘉桂纵使不是大军官了,她也依然爱,依然不变心!她有这个气概与自信,凤瑶有吗?

茉喜攥着钱站在房中,脸上神情时喜时怒、千变万化,最后她的双眼放了光,一张面孔定格成了恶狠狠的狰狞表情。

凭着凤瑶的相貌、才学与家世,她嫁个平头正脸的富家公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没了万嘉桂,她也一样能活。

所以,茉喜在心中冷飕飕地说了话:“既然万嘉桂对你来讲是可有可无,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万嘉桂已经意态悠然地溜达回了前院。方才他借口院子里风景好,独自一人走到了院子里,进入院子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踱出院门。因为记得茉喜那间小屋是紧挨着白宅后墙,所以在辨明方向之后,他别有用心地踱了个无影无踪。

如今他完成了任务,心中一块大石移了开,故而火速地走了回来。一进院门,他的爹便开了口,“小桂,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初来乍到就自作主张地乱走,你倒真是个自来熟。”

白家的鹏琨站在一旁,这时笑眯眯地插了嘴,“万大哥本来也不算外人,将来在这儿走走看看的时候还多着呢。”

水缸一般的万太太正在暗暗审视凤瑶,因为越看越是满意,所以此刻听了鹏琨的话,便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白二奶奶见水缸亲家母显然是十分青睐自家女儿,心中也是颇为自得,立刻指挥白二爷出门——今天家里请来了个戏班子,而白二爷作为吃喝玩乐的行家,非得他出面,才能把今晚那一场大戏调度明白。

在房内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万嘉桂静静地坐下了,前方正对着凤瑶。凤瑶端然而坐,微微低了头,脸上很有分寸地含了笑意,让人联想起一尊柔美庄严的菩萨像。两条黑亮的发辫垂在圆润的肩头,两条浑圆的小腿并在椅前,凤瑶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矮跟白皮鞋,皮鞋露着脚面,系着横绊儿,还带着几分学生气。

凤瑶的好处是一目了然的,纯粹只是好,让人可以不作他想。既然凤瑶身上没有让人推敲的余地,万嘉桂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茉喜。

这一想让他皱起眉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不是因为茉喜坏,而是因为茉喜处处都要出他意料,他拿茉喜没办法,并且总感觉茉喜带有某种危险性。好比一捆炸药包,之所以不动不响,乃是因为没遇到属于它的那一把火。

白二奶奶和亲家太太热火朝天地聊了大半天,越聊越是投缘。凤瑶和万嘉桂进了隔壁书房,那书房名义上属于白二爷,但因为白二爷自从过了三十岁之后就再没摸过书本,所以书房永远空寂洁净,又比客厅更安静雅致,是一处闲谈的好场所。

万嘉桂心平气和地和凤瑶相谈,问凤瑶读几年级,念什么书,将来有什么志向——最后一个问题纯属是没话找话,因为无论凤瑶有什么志向,结果都是嫁去万家做少奶奶。凤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为见惯了家中鹏琨的惫懒无聊,所以看了万嘉桂这个斯文潇洒的谈吐,她就仿佛是在一间乌烟瘴气的憋闷屋子熬了一宿,如今猛然推开门,被初夏晨风扑面吹了个满心清凉。

虽然还是很想去读大学,读不成大学,去考协和护校也好,但凤瑶心里明白,定娃娃亲能定来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丈夫,已经是自己天大的福分。尤其这丈夫不是坐吃山空的遗少——她也是刚知道的,原来万嘉桂这些年并不是在外面浪荡,而是在踏踏实实地走正路,并且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已经有了团长的地位。

“你也上过战场吗?”她坐在写字台边小声问话,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声音小得很有控制,小归小,可是清楚大方,并非小家子气的蚊子哼。

万嘉桂站在书房窗前,和她之间隔着写字台的一个角,“战场?那当然是上过,军人嘛。”

和凤瑶相比,他稍稍的有一点野调无腔,但也是一样的有控制,野而不痞。凤瑶听了他的话,就顺着话头问了下去,“那你见了枪林弹雨,不怕吗?”

万嘉桂一摇头,“不怕——也有怕的时候,可是不能怕,怕也没有用。长官是军队的主心骨和灵魂,长官若是先怯了,军队就必定要失败。”

凤瑶对于万嘉桂的灵魂身份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觉得战场危险,想象不出跑战场的万嘉桂会有多勇敢。

因为凤瑶没有立刻说话,所以万嘉桂当即开动脑筋,换了新话题,“你平时喜欢什么娱乐?看电影?跳舞?看戏?话剧喜欢吗?”

凤瑶听闻此言,隐隐有些脸红。和所有健康活泼的十七岁少女一样,她喜欢一切西洋化的新鲜消遣,可是每个月的月钱太有限了,而且想要出门玩,也没有姐妹陪伴。

“看电影。”她决定实话实说,因为电影票她的确是买得起,而且和同学结伴去看,也很方便。看完了不白看,回来给茉喜讲一遍,对于茉喜来讲,还是一项娱乐。

万嘉桂并非风流浪子,但是听到这里,无须提点,也很自然地接了话,“那好极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去真光——不,我早一点儿来,见过伯父伯母之后,我们先去东安市场吃晚餐,吃饱了再去看电影。你喜欢吃什么菜?番菜行不行?”

凤瑶这回彻底地红了脸,她知道谈恋爱是这样的,一男一女走走逛逛,吃点喝点,同时谈天说地,大胆一点的还要在同行时互相挽着胳膊,不过她可没有那个胆子。

“行…”她小声答道,本来是想拒绝的,因为从来没和男子一同出门游玩过,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感觉自己拒绝得无礼——这人再怎么陌生,也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与此同时,茉喜重整身心,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凤瑶的屋子。

茉喜在屋子里耐心地等,横竖现在全宅子的人都集中在白二奶奶那里了,她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屋子里长坐。

坐到晚饭时分,她果然把凤瑶给等回来了。

凤瑶是回来换衣服和洗脸的。进门之后一见茉喜,她登时就笑了,“你胆子真大,进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茉喜站起来也笑了,“我要是不那么混进去,永远也看不清新姑爷的模样。”

凤瑶走到茉喜面前,用滚热的手抓住了茉喜冰凉的手。手握着手用力攥了攥,她小声笑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茉喜故意一噘嘴,“看是看了一眼,可我当时也害怕呀,根本就没看清楚!”

凤瑶牵起茉喜的右手,把那手贴到自己脸上暖了暖,然后放开茉喜一侧身,她倚着桌沿站住了,心满意足地笑道:“他…他和咱们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说着她举起手臂比画了个高度,“他足有这么高,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倭瓜,虽说是个军人,但是也完全不粗鲁。”

茉喜一听,登时一步迈到了凤瑶面前,“那你得让我再好好瞧瞧他!晚上不是看大戏吗?我偷着过去,看他一眼,行不行?”

凤瑶抿着嘴笑,笑得快要抿不住,同时对着茉喜一点头。

茉喜立刻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旧褂子,“那你得给我找件像样的衣裳。我这模样连老妈子都不如,哪好意思往戏台那边凑?”

凤瑶听闻此言,当即走去开了立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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