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万嘉桂恍然大悟似的深深一点头,“原来如此。”

茉喜垂下了头,心中有喜也有恨,暗暗地骂万嘉桂,“你就装吧!”

对待凤瑶,万嘉桂堪称是殷勤周到。三个人划够了船,便上岸找了一处茶座坐下,喝咖啡吃点心。休息片刻之后,又起身四处地逛了逛。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时分,汽车开过来,又把他们拉去了一处番菜馆子里。而这一次饱餐过后,他们就欢声笑语地直奔了电影院。直到天黑透了,凤瑶和茉喜才相携着回了家。

第五章 黑云摧城

万嘉桂果然是来得勤了,一天一趟,上衙门当差一样。

他之所以来得这样勤,乃是有两个原因:第一,当今时代的青年男女,没有不挽着膀子走走逛逛便能恋爱结婚的,起码对于摩登的青年男女是如此。而他自诩也是摩登一流,故而不肯省略了这文明的一步,尽管他和凤瑶之间早定了娃娃亲。第二,他军务缠身,忙得很,不能总留在北京城里领着两个小妞压马路。因他几个月前冒险逃出京城,提前向他的顶头上司孟旅长通了风报了信,使得孟旅长和孟旅长的顶头上司有备而战,没有着了姓陈的道,所以他算是立了一大功,赏赐在外,孟旅长还格外地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换言之,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留在北京城中做大少爷,时间有限,不勤不行。

因此,他每日早来晚走,横竖他的爹娘已经返回了天津,他孤身住在北京的万家老宅里,也是寂寞。越是和凤瑶相处,他越感觉凤瑶好,好得让他无话可说,只能赞美。及至赞美完毕了,他夜里回家往床上一躺,心里想的不是凤瑶,是茉喜。

凤瑶纯粹只是美,只是好,让人没有对她再琢磨推敲的余地。茉喜就不一样了,万嘉桂一想起茉喜,就隐隐地要闹头疼。

茉喜也美,但是,据万嘉桂看,似乎不是那么的“好”,眉宇之间总像是缭绕了一抹妖气。当着凤瑶的面,她对他是一眼不多看,及至凤瑶离了眼前,她的眉眼立刻就活了,偶尔轻飘飘地横他一眼,他便如同中了妖法一般,竟能打出个激灵来。

像妖,同时也还是只稚嫩的小妖,飞眼倒是飞得娇滴滴了,其他方面的手段却是有限,时常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裤子灰。万嘉桂没有脚踏两只船的意思,有一次想要正色地呵斥她一句,让她放尊重点,然而思来想去的,他没忍心真干。因为在开口之前,他板着脸转向茉喜,忽然发现茉喜一直在望着自己出神,傻呆呆的、眼巴巴的,几乎有了几分可怜相。两人目光相对了,茉喜立刻向他笑了一下,笑得很做作,嘴唇抿得薄薄的,似乎是要极力笑得甜美。笑得假,眼神却真,又野又急又惶恐,仿佛是要一口活吞了他。

那一瞬间,万嘉桂心里难受了一下,真想狠狠地对她好一场,要什么给什么,最起码的,给她置办一身厚衣裳。茉喜现在还穿着裙子露着腿,尽管小腿上的袜子已经换成了羊毛的,但是膝盖依然晾在外面。万嘉桂知道她身体好,但是不信她能好到寒暑不侵。

他不知道茉喜只有要出门见他时才这样穿,凤瑶的衣服,大半她都穿不了,穿得了的又都是裤褂之流。而她此刻不需要温暖,只需要美。美了,才能把万嘉桂勾引到手。

这天上午,万嘉桂托着个大玻璃匣子来了。

玻璃匣子一尘不染,因为尺寸很是不小,所以称它为玻璃箱子更合适。匣子里面五色缤纷,自上而下摞着一层层的薄厚衣料。把大玻璃匣子放到凤瑶屋里,他很自然地对凤瑶说道:“这是给你和茉喜妹妹买的,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颜色,我就自己忖度着挑选了几样。北京城我不常来,你们自己去找熟裁缝,拿它做几件衣服穿吧。”

凤瑶从未想过要收他的礼,见状便是喃喃地想要推辞,而万嘉桂又从衣兜里掏出两只小小的方盒子,轻轻放到了桌上,“这是耳环,也是两份。不知道这个款式你们看不看得上,我不懂这个,珠宝行里的伙计说它好,我就要了它。”

说完这话,他状似无意地对着茉喜一点头,眼睛盯着茉喜的耳垂。茉喜的耳垂上穿着一对光泽暗淡的小银耳环,乍一看简直要将它忽略掉,即便不忽略,它也只是一对寒碜物件。

凤瑶红了脸,“好端端的,怎么送了这么多礼物过来?”

万嘉桂笑了笑,想说两句俏皮话,可是在茉喜炯炯的注视下,他嗓子发干,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茉喜是个人精似的东西,他想茉喜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娶她,不是心里不喜欢她,不娶她,也能一样地对她好。

到了夜里,万嘉桂告辞走了。凤瑶洗漱过后上了床,心里想起那一大匣子衣料,她暗暗地也很欢喜。翻身面对了茉喜,她快乐地小声说道:“明天就打电话让裁缝过来,这回是万大哥送来的料子,不是咱们自家买的,全用了也没关系。”然后抬手一戳茉喜的眉心,她又问道:“我就要那块花格子呢,剩下的你随便挑,全挑去了也成。明天咱们好好选一选衣服样子,你还没穿过新衣服呢。”

茉喜侧身躺着,因为做贼心虚,所以不敢正视凤瑶的眼睛,只点了点头。

凤瑶沉默着想了想,随即低声又道:“茉喜,你说他这个人,怎么样?”

茉喜听到这里,忽然伸手一推凤瑶的肩膀,让她翻身背对了自己,然后贴上去搂住了凤瑶的腰。她在温暖的气息中低下头,把前额抵上了凤瑶的后脊梁。

“我看他很好。”非得以这样的姿势,她才能够用平和的调子答出话来,因为前方没了凤瑶的眼睛。

凤瑶向上拉了拉棉被,又背过一只手摸了摸,见茉喜真是盖严实了,这才放了心,“茉喜,我想好了。等我和他结了婚,你也跟我去吧。要不然我走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怎么过啊。”

茉喜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忽然有点想哭,“那我跟了你去,你不嫌碍眼?”

凤瑶在被窝里抬了手,一打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胡说八道。对,我嫌你,等你跟我去了天津,我第一个把你也嫁出去!”

茉喜眨了眨眼睛,然后放出了轻快的声音,“你自己还没嫁人呢,先要学着做媒了。你不说做媒这事儿最庸俗了吗?”

凤瑶往被窝里缩了缩,舒舒服服地闭了眼睛,“说不过你,不理你了。”

凤瑶没心事,说睡就睡。但是茉喜睡不着。茉喜想凤瑶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旦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还能这么疼爱自己吗?

“疼爱”二字当然是会立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怕是只有痛恨了。

被凤瑶痛恨会是什么感觉,茉喜一时间想象不出。环在对方腰间的手臂缓缓地收紧了,她只希望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晚点来。

翌日上午,一如既往地,万嘉桂又来了。这一回到白宅,他先去给白二奶奶请了安——本来还应该有个白二爷,但白二爷长年驻扎在烟花柳巷之中,家中除非死了人失了火,否则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说不回来就是坚决地不回来。

万嘉桂斯斯文文地和白二奶奶谈了半个小时,然后起身告辞,轻车熟路地去了凤瑶院里。他与凤瑶已经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相互之间聊也聊了玩也玩了,虽然还没有牵过手,但是双方的心意都是相通的了。凤瑶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嫁,他的父母算好了明年开春时的黄道吉日,所以他也是死心塌地地等着娶。总之一切都是平安静好,只要别想起茉喜。茉喜和凤瑶几乎是同年,又是一起长大的,可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会是那么的不一样。凤瑶是一尊安然的菩萨,茉喜便是一股打着旋儿的妖风——妖异,同时也天真。万嘉桂记得昨天自己见凤瑶提着阳伞不方便,便主动伸手要替她拿伞。在拿伞之时他偶然一扭头,正看到了茉喜凝视自己的手。那一刻茉喜把眼睛睁到了奇大,直勾勾的,眼神简直就是如狼似虎,然而是悲怆的狼虎——明明还是个小丫头的面孔,然而竟会悲怆,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特地地照顾了凤瑶。

所以昨夜接到旅部发来的急电之时,他不知怎的,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急电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是孟旅长让他赶紧归队。当初说好了是给一个月的假,如今还剩一个多礼拜就让归队,显然是军中有了急事。如同得了挡箭牌一般,万嘉桂今日先去向白二奶奶辞了行,然后又过来向凤瑶告了别。

他过来说这话时,凤瑶正在教茉喜织毛线衣,听了这话,她略略有些怅然。但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个军人,理应服从军令。话说回来,她十分高看万嘉桂,也正是因为万嘉桂有这一身规规矩矩的威严正气,和白家的男人全不一样。

“那…”她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关情,勉强平静了脸色询问:“下次放假,总要到新年时候了吧?”

万嘉桂微笑着想了想,“不一定,问题在于我的兵全驻扎在保定那边儿,他们要是在城外的话,我满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有军务办军务,没军务就回家去。可我明天去了保定,想回来一趟就不那么方便了。再说看这情况,保定那地方我也住不久,到底要去哪里,现在还说不准。但是总而言之,我估摸着,远不了,不会出河北。”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地扫了茉喜一眼。

茉喜自从听闻他要走之后,就在椅子上坐成了一座木雕泥塑。怀里捧着纠缠不清的一大团毛线和插在毛线中横七竖八的几根长针,她像搂了一只大刺猬似的,微微偏着脸,仿佛把全部精气神都耗在了“倾听”这一件事上。

当着凤瑶的面,她不好随便开口,所以就只能听。

万嘉桂明白她的心思,所以沉吟了一下之后,故意又说道:“姓陈的上一次让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元气大伤,现在肯定是没本事再反扑了。我们旅座这么急三火四地让我回去,我寻思着,大概是上头督军要来阅兵。阅兵不比打仗简单,琐事一大堆,全得长官们负责。”

然后他抬手向上一抹西装衣袖,露出了一点豪迈相,“等我再回北京了,第一个就来看你们。凤瑶,你想想,到时候咱们上哪儿玩去?茉喜也说说,提前想好了,免得到时候耽误时间。”

茉喜没言语,低头盯着万嘉桂的皮鞋看——不好长时间地盯着人家的脸,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看脚。没想到万嘉桂走得这么快,她还有好些话没向他问。那天夜里他跛着一只脚,是怎么翻墙逃出北京城的?逃跑之前留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又都是些什么字?上一个问题是没机会问,下一个问题是不好意思问,她不想让万嘉桂发现自己大字都不识一个。

凤瑶不远不近地站在万嘉桂面前,笑了笑,轻声答道:“这一时间哪儿想得起来?”

这个时候,茉喜忽然说了话:“不着急,反正要见面也得等万大哥再回来。万大哥在保定想,我们在家里想,看谁想得最好。”

万嘉桂总感觉茉喜是话里有话,故而垂下眼帘,只是微笑。凤瑶看看万嘉桂,又看看茉喜,一颗心像窗外秋日的太阳,情绪淡淡的,然而很温暖。

当天下午,万嘉桂当真是离去了。凤瑶和茉喜一路送他到了大门外,眼看他钻进汽车,又眼看汽车呜呜地开远。凤瑶叹了口气,心中有些不舍,同时只盼着他一路平安,平平安安地走,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边想,她一边转身拉着茉喜要往回走,可是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茉喜的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泪一般。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哭什么?”

茉喜吸了吸鼻子,压着心慌答道:“大户跑了。”

私底下她曾经和凤瑶开玩笑,说万大哥出手阔绰,应该再向他要点什么,反正他有钱,自己权当是吃大户。所以此刻她灵机一动,旧话重提,故意做出赖唧唧的孩子相,“没人天天请咱们看大戏下馆子了。”

凤瑶登时苦笑了,“坏东西,你吓我一跳!”

茉喜怕凤瑶多想,所以顺着话头,继续问道:“万大哥那么阔,你怎么不向他要点儿钱,接着把书念完呢?反正你要嫁人也得等明年,还早着呢。”

凤瑶也知道万嘉桂手里宽绰,但自己既然是没过门子,和他就不能算是一家。因为这个,她是坚决不肯向万嘉桂伸手要东要西——别说要,她连说都不肯说,怕万家知道白家穷得连大小姐读书都供不起,会丢了自己和自家的脸面。

“我不。”她言简意赅地作了回答,“那样不好。”

话音落下,忽有一个人影从胡同口疾冲而至,一边狂奔一边哇哇地号啕。凤瑶感觉身后有了风声,下意识地扯着茉喜向旁一躲,随即就见来者且哭且含混地呼喊,一路踉跄着冲入了大门。凤瑶惊讶地停了脚步,因为认出对方乃是父亲的跟班,而跟班口中依稀哭叫的乃是——

“老爷不好了!”

跟班的狂呼乱叫像一股黑色的旋风,瞬间席卷了白宅全境。

白二爷不好了,白二爷是真的不好了!

白二爷早上还好好的,在窑子里七碟子八碗地吃了一顿丰盛早餐。然后连着吸了十来个大烟泡。中午他去了朋友家,喝了半瓶白兰地,也还是很好。朋友家住的是小洋楼,白二爷醉醺醺地顺着二楼楼梯往下走,冷不防一脚踏空滚了下去,滚到最后他一头撞上了钢制的楼梯扶手,咚的一声闷响,一下子让他开了瓢。

然后血葫芦一样的白二爷被朋友紧急送去医院,半路上就不好了。

白二奶奶是个薛宝钗的做派,从来不乱的,但是此刻也乱了。白二爷再不好,可也是她的丈夫,也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攥着手帕拭着滔滔的眼泪,她不肯哭出声音,勉强镇定着换了衣服往外走。鹏琨早在三天前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主事。凤瑶泪汪汪地要跟着她去医院,她不让,因为家里的马车不知所踪,她自己出门也得现到胡同口去叫洋车。既然如此,还带个累累赘赘的女儿做什么?

白二奶奶到医院时,白二爷已经彻底断了气。

白二奶奶站到病床前,看着正在冷硬的丈夫,一口气吊上去下不来,她登时就晕过去了。

十分钟后,白二奶奶悠悠醒转过来,伏在床边哭了个天昏地暗。她在医院哭,消息传到了家里,凤瑶也是哭。茉喜听了二叔的死讯,毫不动心,可看凤瑶哭成了那个样子,自己一声不吭也不大合适,便沉默着坐在一旁,屏住呼吸憋红了面孔,硬是憋出了几滴眼泪。有了这几滴眼泪做护身符,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出门要热水要毛巾,然后拧了毛巾去给凤瑶擦眼泪了。

这个时候,白家人满城找了个天翻地覆,终于把鹏琨找回来了。

家里的人既然齐全了,白二爷也的确是死透了,那没得说,接下来就该是大办丧事。白家早就不养账房先生了,家里的钱——凡是能留得住的——全被白二奶奶把握在手中,也正因此,白二奶奶愁得眼泪总是不干。

因为没钱。

白家早就是个空壳子了。依着白二奶奶的意思,本来在这几天,就要把家中的仆人杂役打发掉一半,以便缩减开支。仆人用不起了,后头的年关也还不知道该怎样过。在这样困窘的境地里,她拿什么去发送丈夫?

她含泪把儿子叫过来,知道儿子手里多少能有几个钱,让他把钱拿出来救急。披麻戴孝的鹏琨脸上挂了几滴泪,对待母亲,他的态度非常和蔼,也非常坚决,“我没钱。我有钱我早买汽车了,您看我天天坐着那旧马车到处走,就该知道我是没钱的呀!再说我一没差事二没进项,我要是有钱,反倒新鲜了。”

白二奶奶看着体面漂亮的大儿子,一颗心寒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咬着牙坐了良久,她最后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等鹏琨走后,白二奶奶再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把她给凤瑶存的嫁妆拿出来了。这是一笔薄薄的嫁妆,还是在凤瑶十四岁那年,她使出浑身解数,无中生有一般强行积攒出来的。凤瑶不是明天立刻就去嫁人,白二爷却是不能在家中久停的,白二奶奶没有选择,只能是先顾眼前了。

凤瑶前些天早出晚归地跟着万嘉桂四处游玩,略略地受了点寒。她身体好,偶尔咳嗽两声也不在意。可如今接连着痛哭过几场之后,她力尽神昏,疾病的力量便占了上风。起初她还挣扎着陪伴母亲,想要多多少少地帮一点忙,可是如此挣扎了两天之后,她不但没能帮上什么忙,反倒是把自己也赔了上,病恹恹得起不来了。

茉喜到了这个时候,心中也有几分凄惶。她对白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好就好歹就歹,她有冷眼旁观的狠心。可话说回来,白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毕竟有着她的吃和穿,虽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是吃没好吃穿没好穿,但平心而论,日子总比在大杂院里苦混时舒服多了,况且这家里还有个凤瑶。攥着凤瑶的一只手,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白家如今风雨飘摇,竟像是要散了一般。

凤瑶的手软而热,偏于干燥。她先是以慰藉之姿握着它,握着握着换姿势了,她用它包住了自己的冷拳头。从来不生病的凤瑶忽然病得起不来床,这也让她感到恐慌。对她来讲,凤瑶绝不只是个女伴而已,甚至也绝不只是个姐姐而已。她没亲人没友人,凤瑶在她面前,把她所需要的一切角色全扮演了。

关门闭户得了清静,她用大被蒙住了凤瑶,想让凤瑶好好发一身透汗,然而鹏琨却又来了。

鹏琨来归来,倒是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单是焦头烂额地憋了一肚子火,跑到妹妹这里发了一通牢骚,牢骚的中心人物则是万家老夫妇——“那老两口子赶巧不巧,偏偏在上个礼拜启程去了西安走亲戚,如今还不知道耽搁在路上哪一站,立时回北京显然是不可能。平时用不着他们家的时候,说来就全家一起来,老两口子先走了,儿子还一天一趟地过来点卯;现在可好,家里真出大事了,真需要人手相助了,万家立时躲了个无影无踪,尤其是万嘉桂,叫名是个大团长,还指望着他过来给咱家撑撑门面呢,他可好,直接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连个屁都不往回放,什么东西!”

一场牢骚完毕,鹏琨做了总结陈词:“就这么个靠不住的货,还被你和娘当成宝贝天天夸!你啊,不是我说,将来嫁到那种凉薄人家里去,有你好受的!”

凤瑶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听了这话,一句也反驳不出,眼泪顺着眼角往太阳穴流。茉喜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怒火极力地压住了,也不言语。而鹏琨意犹未尽,还想再唠叨几句,哪知卧室门帘子一掀,有人挟着一身寒气在门口刹了闸。大小姐的卧室乃是个尊贵地方,来者不敢擅入,只能是站在门口大声喘道:“少爷,快去瞧瞧吧,讨债的来啦!”

讨债的不来,白家上下一边忙碌白二爷的后事,一边念着白二爷生前的好处;讨债的一来,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想起白二爷生前温和悠然是不假,可花天酒地也不假。他是潇潇洒洒地只身升天去了,他这些年挥霍出的那个大窟窿,却是留在原地,活活坑了全家人!

俗话说得好,人死债不烂。但话说回来,欠债的入了土化了灰,不能不让债主子们感到恐慌和空虚。于是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白宅大门就让讨债的给堵上了。

白二奶奶自认为是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去和那帮气势汹汹的老爷们儿们当面交锋,于是要派鹏琨出场。然而鹏琨自己屁股后头也拖着一条还不清的债尾巴,白二爷的债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爷的债主。

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自己悄悄地顺着侧门溜了。

鹏琨跑了,债主子们叫嚷了半天不见白家人露面,本来没有气,也生生地熬出了气。白二奶奶坐在屋子里,哆嗦着向四面八方打电话,想要火速凑一笔款子来救急。然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家是个坐吃山空的破落户,白家的亲戚朋友们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纵是真有几户略阔绰些的人家,因为知道白家的债务乃是个无底洞,所以也不肯将钱送给白二奶奶去打水漂,只是碍不过往日情面,派人送来了个几百块钱也就是了。

白二奶奶守着电话好话说尽,脸面体统全不要了,也就只借到了千八百块,白家被债主围攻的消息却是立时传向了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着头皮忍着眼泪,带着那到了手的千八百块露了面。把这千八百块分给了债主子们,她斩钉截铁地发了话,说是只要等白二爷一入了土,她立刻卖房还债,决不食言!

白二奶奶是有气派有威严的,债主子们听了她的话,又知道白家纵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大片房子却是跑不了的,所以也就暂时做了撤退。

白二奶奶回了房间,一颗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动,周身的肉却是乱颤,一只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她不肯声张,也不吃喝,单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凤瑶强挣着走来了,见面便是带着哭腔问道:“妈,咱家是要卖房子了吗?”

白二奶奶姿态僵硬地微微一点头——不是故意要对女儿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冻住了似的,已经不听她的调动。

她等着女儿号啕一场,然而凤瑶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却是说道:“妈,只要能把债还清,卖就卖了,咱们大不了换一处小房小院来住。只要心里清静利索,住哪里都行。”

白二奶奶没有看女儿,眼望着前方开了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恨这一天早来了半年,可怜你还没有——”

话说到这里,白二奶奶不说了,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喉咙里,生生地堵回了她的下文。下文是什么,不必说完,凤瑶也明白。母亲是可怜自己还没有嫁出去——从深宅大院里往外嫁,和从寒门小户里往外嫁,在母亲眼中,是大不一样的。娘家体面,女儿在婆家的腰杆也直。白二奶奶对于女儿素来是不大上心,但是对于女儿的人生大事,她早有了她的念头和主意。她自己是刚强的,所以莫说她的女儿,甚至她的猫猫狗狗到了别人家,都不能受一丝一毫的白眼。

这个时候,房门开了,鹏琨蹦蹦跳跳地回了来,“妈,怎么样?我看那帮人都走了,您出面把他们给撵走的?”

白二奶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了心肝宝贝大儿子面前,咬紧牙关扬起手,在儿子那张漂亮面孔上抽出了一声脆响。

鹏琨愣了愣,随即捂着脸嚷了起来:“妈你疯了?你打我干什么?”

白二奶奶恶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这个不是男子汉的混账东西!”

鹏琨挨了一个嘴巴之后,因为不能打还回去,所以气冲冲地又跑了。

凤瑶也回了房。白二奶奶独自一人枯坐着,脑子里乱纷纷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刚刚嫁到白家时的情景,想那时十八九岁的新郎白二少爷。脑子这样活泼,身体却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进来打扰她。于是她直挺挺地,就这么坐了一夜。

翌日清晨,到了出殡的大日子。

白府名副其实,内外当真成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家的大马车里,并没有去留意自己的儿女,单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队伍到了城外坟地,白二奶奶下了马车,看起来依然是端庄威严的,然而心头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样入的土。糊里糊涂地,她又上了大马车。

白天下了一场秋雨,道路泥泞,马车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阴暗的车厢中闭了眼睛,车中只有她一个人,儿女们坐在后头雇来的大骡子车里,没胆子和她挤一辆,她知道他们其实都有点怕她。

这样很好,她累极了,正需要一点清静。脑中悬着一根弦,越绷越细、越绷越紧,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轻轻地解开,然而弦的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山一般的债务,以及她不可想象的凄凉晚景。解不开,怎么也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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