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大马车穿过黑沉沉的高大门洞,缓缓地进入北京城时,那根弦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开了,铮的一声,响亮清越,源于脑海,源于内心。
与此同时,白二奶奶慢慢地向前栽去,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心里还留存着浅浅的一点意识,可手脚都不是她的了,声音气息也不是她的了。她想呼喊,然而已经张不开嘴。
缓缓地半闭上眼睛,她挤出了一滴黏稠的冷泪。
在回家的路上,她心如明镜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死去了。
在白宅大门口,家里的老妈子上前一掀车帘,发现了已经是气若游丝的白二奶奶。送葬的队伍立时乱了套,鹏琨跑过来看了看,当场吓得原地乱转,一点主意也没有;凤瑶扶着茉喜站在一旁,呼呼的只是喘,也说不出话,单是伸了手对着人比画,意思是让人赶紧打电话叫医生。
一个电话打出去,医生果然是及时地赶来了,这个时候,白二奶奶已经没了气。医生的作用是判断出了白二奶奶的死因——如果没诊断错的话,白二奶奶应该是死于脑充血。
白二爷没了,白家只是乱、只是败;白二奶奶一没,白家就彻底完了。这一点不消人说,连花匠厨子都看出来了。
白家仅有的现款,全花在了白二爷的后事上。白二奶奶好面子,如今穷了,越发地要争一口气,要让白二爷体体面面地走。结果如今白二奶奶取代白二爷躺进了灵堂,家里却是山穷水尽,别说再大办一棚丧事,甚至连下个月的伙食费都成了问题。
鹏琨这回是再也逃不过了,而他往日交下的那些狐朋狗友们见风使舵,竟然都如同死了一般,一个也不肯露面帮忙。鹏琨单枪匹马地四处弄钱——再不济,他也得买口薄皮棺材装殓了他的亲娘。然而薄皮棺材也不便宜,气得鹏琨暗暗地指天骂地,恨亲娘太不懂事,明明知道人固有一死,还不早早地将自己那后事预备一番,如今事到临头,害得儿子这样为难。亲戚们也都不是人,自家出了这般惨事,他们一个个就只会付出几句哀叹和几点眼泪。至于万家,更是如同死绝了一般,事到如今,只有他家的管家过来瞧了一瞧,万家的正主则是杳无音信,连个屁都不放!
正当此时,债主子又来了。
鹏琨受了内外夹攻,简直快要发疯,恨得走投无路,索性对着凤瑶开了火,“说你是个赔钱货,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你!你陪着那姓万的玩了小一个月,怎么?就只玩出了这么个成绩?咱家都这样了,他们家就来了个破管家!当初急着嫁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联络联络万家,让他们帮帮咱家的忙吗?我们白家也养了你十七八年,你怎么就这么没用,连个未婚夫都哄不明白?!”
凤瑶自从病情发作之后,因为家中接连遇到祸事,她心中苦痛,几乎有了水米不进的意思,瘦得周身都见了骨头。坐在床上听了鹏琨的话,她隐约也感觉哥哥这话不光是骂,里头像是有点别的意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好意思细想,也不好意思辩驳。红着一张脸垂了头,她噼里啪啦地只是掉眼泪。
茉喜这些天一直是不声不响只跟着凤瑶的,如今听了鹏琨的话,她忽然开了腔,“哟!真是好算盘,合着你们是打算把她卖了换钱使哪?可话说回来,要卖也得是你们张罗去卖呀,哪有让被卖的自己去找买主的呢?你们是不是还等着凤瑶一边把自己卖了,一边再给你们把钱数了?”
鹏琨一愣,随即掉转了炮口,“臭丫头片子,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茉喜先是微微一笑,随即阴阳怪气地回了嘴,“那是,我们两个赔钱货,哪会说什么正经话呢?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你会说,出去对那帮堵门的债主子们说吧!我俩不向你讨钱,你犯不着对着我俩费唾沫星子。”
话到这里,茉喜的脑子里念头一转,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可别对着我和凤瑶打主意。凤瑶是有主的姑娘了,你敢卖她,我饶不了你,万家那个当大兵的大少爷也饶不了你;至于我…”茉喜说到这里不说了,只冷笑了一声。
鹏琨抬手指了指茉喜和凤瑶,两道眉毛一起立了起来,“好、好,白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家,你们不是要袖手旁观吗?很好,我他妈的也不管了!”
白二奶奶只在家里停了三天,便被送葬的队伍抬到坟地里去了。
鹏琨现在根本不搭理凤瑶,有心给凤瑶另找个人家,嫁过去多少换几个钱救急,又怕万嘉桂发作丘八脾气,到时回了北京找自己算账。况且卖妹子终究不是体面事情,一旦传出去了,他白少爷还怎么有脸再抛头露面?茉喜倒是值得一卖的,然而又不甚好卖,鹏琨的性情偏于柔软,天生的不喜欢和人硬碰硬,只敢对着爹娘妹子耍耍脾气。
于是从坟地回来之后,他把自己关进房里,沉沉地思索了良久,厨子给他送晚饭,他也不要。如此过了一夜,他拎着个小皮箱,早早地出门去了。
白家上下众人,都以为大少爷这是要出去找活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一去不复返,直到两天后凤瑶和茉喜寻寻觅觅地进了他的房间,在窗台上发现了他留下来的一封信。
信上文字简单,只含糊地说他心中郁郁,要出门去散一散心。散心二字或许不假,可问题是他这一走,竟是将家中仅存的一点现款也全带上了!
白家值得一进当铺的值钱物件,已经是全当了。发送完白二奶奶之后,家里统共剩了约有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对于鹏琨来讲,当然是不够干什么的,于是他将白二奶奶留下的珠宝首饰也搜罗一空,装满了整整一只小皮箱。带着这只皮箱在两天前启了程,他把这个破家,以及家门口的那帮破债主,全扔给妹妹了。
凤瑶的身体这两天刚刚好转了些许,如今捏着鹏琨留下的信,她闭着眼睛原地晃了一下,后背随之靠了墙。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珠子,她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眼睛也直了。
茉喜站在一旁,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忽然一把攥住凤瑶的手,她急促地低声说道:“凤瑶,咱们也跑吧。我手里还有一点钱,长远了不敢说,至少够咱们跑到天津去。到了天津之后,让万家收留咱们,怎么样?”
凤瑶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提起一口气,逼着自己离开墙壁站直了身体。
“茉喜…”她喃喃地小声开了口,“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万家却是一直不闻不问,我心里也觉得怪冷的。再说他们家既然能把管家派过来,可见他们还是知道的,他们知道了,万嘉桂没出河北,应该也能知道。可是…他也一直没动静。”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里转动了泪珠子,“他们家对我这样冷淡,我又怎么有脸自己投奔过去呢?”
茉喜也感觉万家这一回做事太不地道,但是听了凤瑶如今的言语,仿佛另有打算一般,便追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凤瑶抬手一抹眼睛,然后低而清楚地答道:“卖房,还债。然后自食其力地过生活。我有手有脚,又念了七八年的书,不求不靠也一样能活。”
茉喜听了这话,因为太过惊讶,所以一时打了结巴,“那、那万大哥呢?”
凤瑶沉默了片刻,然后惨然一笑,“他?再说吧!我并不是胡乱地逞强,可是…”说到这里,她又笑了一下,声音却是带了淡淡的哭腔,“这么一点自立自强的志气,我应该有。”
茉喜看着凤瑶,干张嘴说不出话,因为不知从何说起。茉喜有茉喜的人生道理,她认为身为女子,头等大事就是嫁个好男人,一生一世吃香喝辣、受用不尽,纵是嫁不到顶好的,也要选个次好的;纵是嫁不成,也要将对方狠狠地榨取一番。但是看凤瑶现在的意思,倒像是要和男子一般,亲自去卖力气讨生活——这样也行?
未等茉喜想通透,凤瑶已经行动了起来。现在她能依靠的还是亲戚们,她不借钱,只拜托亲戚们设法帮着自己卖房,价钱也好商量,只要足够还债就可以。
在茉喜与凤瑶奔波思虑之际,万家夫妇走亲戚完毕,也回到了天津家中。
万家夫妇虽然形象类似倭瓜,但是脑子里并非倭瓜籽,颇有几分智慧。对于凤瑶其人,他们的确是喜爱和满意的,但是对于凤瑶背后的十来万债务,他们则是避之唯恐不及。前些天他们人在旅途,已经通过电报了解到了白宅如今的困境。白二爷和白二奶奶先后归了西,本是一件悲伤之事,他们作为亲家,无论如何都该过去尽一份微薄之力,可问题是他们还听说白宅已经被债主子们团团包围住了,自己万一露了头,会不会有去无回,也被卷进债务纠纷里去呢?娶个儿媳妇,可犯不上花十几万哪。
别说那儿媳妇是凤瑶,就算是九天仙女,这钱他们也不能花!
因此,他们坐镇天津,坚决不肯往北京来,甚至也没有通知万嘉桂——想通知也没法通知,他们对长子的了解,仅限于他到达保定之后直接带兵开向了河南。如今他和他的兵到底是在何处,他们也不清楚。
于是他们把刚回了家的管家又派了出去,让管家去找凤瑶,偷偷地把凤瑶接到天津来,接的时候利索点,可别让债主子们追踪过来。
然而管家头一天走,第二天就又回来了。垂着双手站在万老爷和万太太面前,他恭而敬之地汇报道:“白家大小姐让我向老爷太太问安,还谢了老爷太太的好意,但是白家大少爷现在失踪了,白家大小姐正留在家里张罗着卖房还债,说是暂时还来不了。”
两只倭瓜听闻此言,眨巴眨巴眼睛,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妥,但是准儿媳妇若能把债务处理干净了再来,对于万家来讲,倒也是一桩幸事。
思及至此,倭瓜夫妇就没再多说,只是脸上总有点讪讪的,也感觉自己像是见死不救。
仿佛就在几天之内,白宅内的仆人们就自行走干净了。
不能说他们不仗义,他们临走时没向凤瑶索要工钱,尽管工钱已经拖了两个月没有发。但他们也不肯白白地吃哑巴亏,能够顺手牵羊拿走的,他们全拿走了,厨房大师傅甚至拎走了两瓶洋酒和一大块猪肉。那些曾经对白二奶奶忠心耿耿的老妈子们,也审时度势地另找下家去了。巫婆一样的、永远监视和教导凤瑶的张妈临走时哭了一场——她本以为自己能够跟着凤瑶一起到万家去。到时她老了,也会是有地位的老妈妈,等凤瑶有了儿女,她也会用白二奶奶的规矩,把他们都管束成好孩子。可白家说败就败,万家又是那样的绝情。她老了,这一走,就只能是回乡下老家度日了。
凤瑶一直是怕她,怕到现在,终于看清了她自以为是的善心与志向。她要走了,凤瑶没什么可送她的,万嘉桂那时捧过来一匣子衣料,里面有几块好呢子,被凤瑶挑出来卷成一卷,让她带回去做衣服穿。茉喜看在眼里,没言语,直接回了屋,把余下料子全藏到立柜深处去了。
很快地,白宅成了空宅,只有守门的老头子无处可去,还驻守在门房里看大门。凤瑶的一位表舅给她联系了一位买主,是个比利时人,愿意把白宅买下来开办学校。然而讨价还价又是一道难关,白家目前的债务总额是九万五千,但比利时人只肯给九万。好在那比利时人说得一口好中国话,凤瑶脸皮薄,茉喜便不要脸面地出了头,先是好话说尽,又将整整一信封的欠条摆出来,一张一张地让那比利时人看。
茉喜说着说着还落了泪,楚楚可怜地对比利时人说:“求求先生您了,我们姐妹俩的小命,全在您手里了。”
凤瑶坐在一旁,窘得满脸通红,看着也像是要哭。而比利时人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三十多岁、还存留着几分浪漫情怀的男人。这男人被茉喜求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仿佛今天他不多出五千块钱的话,面前这两位少女就要触柱而死一般,并且罪过一定要算在他的头上。
思来想去地,比利时人一咬牙,决定付出这五千块钱。而价钱一定合同一签,比利时人便回去开始筹钱——九万五千元,说起来都算是小十万了,哪能是说拿就能立刻拿出来的?
然而白家门前的债主们却是等不得了。他们已经等了太久,眼看白家的下人们一批一批地往外走,他们心中惶惶,真怕哪天早上一过来,发现白家只剩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空壳子,连最后的正主也趁夜逃了。
于是忍无可忍地熬到这日清晨,他们开始齐心合力地往白宅里冲。凤瑶出去想要拦一拦,可是见了门外那帮如狼似虎的老少男子们,她吓得白了脸,张嘴说了几句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如同一部默片。老门房自知拦不住,也很识相地让开了一条路,而债主们气势汹汹,大踏步地就真进来了!
正当此时,茉喜出场!
茉喜是从厨房跑过来的,一手拎着一把大菜刀,一手捏着一个大馒头,她目露凶光、且行且吃。
第六章 另谋生路
茉喜是吃馒头在先,取菜刀在后——本来昨晚两个人都商量好了,今天不许凤瑶露面去见债主,一旦债主当真围攻了白宅,茉喜先去抵挡一阵,凤瑶同时想法子从侧门出去喊巡警过来帮忙。哪知道凤瑶嘴上答应得痛快,其实心里另有主意。有她这个十七岁的姐姐在,哪能让十五岁的茉喜独自去迎战呢?
于是在十五岁的茉喜出了侧门上街买馒头时,十七岁的姐姐壮起胆子,颤巍巍地走向了白宅正门。结果在虎狼一般的债主面前,她尽管十七岁,尽管是姐姐,然而一句整话也讲不出,哆哆嗦嗦的只会筛糠。此刻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向了茉喜,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哪知茉喜将手中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三嚼两嚼之后一直脖子吞咽了,随即对着凤瑶一挥手,“你回去,有话我对他们说!”
凤瑶伸手一指她手中的大菜刀,“茉喜,你别胡闹…”
茉喜没理她,大踏步地走到了众人面前。在有条件的时候,她是相当地爱漂亮,可是条件不允许了,她也是特别地能对付。此刻她没洗脸没刷牙,在床上滚了一夜的发辫也散乱成了老鸹窝。凌乱的长刘海下面,是一双炯炯的大眼睛。眼中的水光和情意全消失了,她的眼睛只剩了个大,只剩了个亮。
“怎么?”她开了口,嗓门极大,语气不善,“要强闯民宅啊?要杀人放火啊?要欺负我家两个大姑娘啊?”
领头一名债主将茉喜审视了一番,起初看她只是个小丫头,然而茉喜说话的调子沧桑而又泼辣,像个老江湖,并没有几分丫头气。
“小姑娘。”债主开了口,“我们没有害人的意思,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可好,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怎么着?难道这债务,还能让你们拖黄了不成?”
茉喜见对方的态度挺柔和,不由得思忖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装可怜好,还是大撒泼好。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大圈,末了她把眉毛一竖把脸一板,决定还是大撒泼。
“黄了?”她拔高调子,尖锥锥地反问,“想黄我们还用拖?学白鹏琨直接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多利索啊!我俩无牵无挂的,真要想走,你们以为你们还拦得住我们呀?前天就告诉你们了,这房子我们已经卖给了比利时人,价钱谈妥了,也签字画押了,得来的钱别的不够,打发你们是绰绰有余!合同都让你们瞧过了,你们还想怎么着?这么大的一笔钱,那比利时人不得去筹措筹措吗?你们现在往我家里冲,想明抢啊?想杀人放火啊?告诉你们,这宅子里现在就我和她两个人,谁不怕担嫌疑谁就往里进。可丑话说在头里,你们要是真敢进来,我们姐儿俩哪怕掉了根头发,账也得算在你们身上!大不了咱们就报官,就敞开了闹!让警察把白鹏琨抓回来才最好!到时候你们去找白鹏琨要钱,看他能不能给你们半个大子儿!”
债主们没想到这疯丫头一张嘴就是长篇大论,不由得面面相觑。而领头那人略略一沉吟,随即又开了口,“小丫头,你也不必拿那些话讹我们!今天我们是进去定了。你不拿钱出来,我们没招,只能是长住到你这里,哪天见了钱,哪天我们走人!”
茉喜听了这话,心中一急,眼看旁边生着一棵半粗不细的垂杨柳,她大踏步走过去,然后也没多想,直接高高举起菜刀,随即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菜刀深深地陷入了树干。茉喜右手握刀,从指尖到肩膀,全被震得又酸又麻。然而一动不动地站稳了,她恶狠狠地对着前方众人说道:“不怕死的就请往里进!放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姑奶奶最讲理。老娘倒要看看,我这一条命,能抵得过你们几条命!”
这几句话让她说得咬牙切齿,气流呼呼地喘出去,吹得面前乱发飘飘拂拂。身也动,嘴也动,她唯独眼睛不动,定定地死盯了前方的债主们。
债主们果然没有再向前冲,因为看茉喜像个疯子,并且是个力气不小的疯子——茉喜要是不砍出那一菜刀,还真没人想到她那细胳膊会是如此的有劲。他们都是富贵人物,这些天早来晚走地围攻白宅,也只不过是图财。若图财不得,反倒被个小疯子抹上一刀,那可是实在犯不上。
债主们审时度势,退出了白宅大门,但是也没走,只像排兵布阵一般,将白宅前后的大小院门全堵住了。
茉喜等人都走干净了,这才试着拔了拔嵌在树中的大菜刀,没拔动,也就不拔了。
气喘吁吁地转了身,她走到了凤瑶面前,伸手拉起凤瑶的手。她方才喊哑了嗓子,现在说话便是沙沙的,“我买了馒头和豆腐脑,咱回屋吃饭去吧。”
凤瑶无言地迈了步子,走到半路,忽然低声说道:“我真没用,害得你还要对着那些人吵闹。”
茉喜叹了口气,“我说逃,你不逃,非要留下来把债还清。你当债是那么好还的?”
凤瑶小声答道:“欠债不还,我纵算是今天逃了,往后也永远没脸再回来。”
茉喜知道凤瑶是个死心眼,也就不再对她枉费口舌。两人回房把馒头和豆腐脑分而食之,茉喜正打算上床再躺一会儿,不料比利时人却是来了。
这比利时人携带巨款而来,堪称是她们的救命星。此人不但明明白白地将九万五千元的钞票摆在了她们面前,还允许她们在白宅再逗留一个礼拜,以便她们从容地收拾行装,另觅新居。
凤瑶心中感激,可是不善言辞,喃喃地只会道谢,幸而有茉喜在。茉喜仿佛被老妈妈附了体一般,啰啰嗦嗦地盛赞比利时人“救苦救难”,将来必定“升官发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利时人被茉喜夸了个莫名其妙,因为买房子是天经地义要花钱的,他付出钱,两个女孩付出房子,自己不过是完成了一场很合理的公平交易,何至于就要被中国姑娘的二分之一夸成一朵花?
凤瑶也觉得茉喜那言辞有些夸张谄媚,可当着比利时人的面,又不好阻拦茉喜说话。而茉喜由着性子大夸一场,及至看那比利时人满脸通红地要坐不住了,她这才话锋一转,提了个新要求——欠条在她手里,债主在她门外,她决定速战速决,现在就把账还清楚。但是债主子们全是老爷们儿,知道她们手里得了小十万块,万一起了歹心,动手开抢怎么办?于是她请求比利时人留下坐镇。在当今这个世道,一个西洋老爷们儿,在分量上,想必是能抵得过十个中国老爷们儿。
西洋老爷们儿被茉喜说了个晕头转向,在听清了茉喜的请求之后,他张着嘴喘了几口气,没说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被茉喜支使到一旁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与此同时,凤瑶在茉喜的指挥下取出欠条,开始不声不响地笔算账目。看门的老头子也从茉喜那里得了差事,手里拿着凤瑶誊写出的一份名单,老头子站在门口开始拖着长声高喊人名:“第一号,马贵堂老板请往里进!”
马老板单枪匹马地率先进了白宅大门,进门之后看见嵌在树干上的大菜刀,周身汗毛便不由得竖了一下。而老头子关闭大门,把马老板一路引到了凤瑶的屋中。马老板进门一瞧,只见屋中共有三人,一位是个面红耳赤的西洋人,另两位则是白家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大些的姑娘对着一张欠条低声念了个数目,小些的、会抡刀骂街的姑娘便一手拿着一沓钞票,一手蘸了唾沫,开始唰啦啦地点数。
马老板直到当真看见钞票了,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天苦耗在白家门外,虽然白家的大小姐口口声声保证必定还债,但是这话能有几分真假,众人心中也都打着鼓。况且白家大小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她那还债的心即便真诚,弄不到钱也是白搭。所以如今盯着茉喜手中的钞票,马老板一阵喜悦,心房像裂开了一道缝一般,被天光照了个通亮。本钱加利息,多出了三块钱的零头,茉喜自作主张地把零头抹了去,他拿钱便走,也不分争。只怕自己在这地方停留久了,手里的钞票又会自动地逃掉。
不过是一个上午的工夫,逼死白二奶奶、吓跑白大少爷的债务问题,就被茉喜和凤瑶解决掉了。
比利时人没了作用,于是茉喜也没留他吃饭,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了。当然,白宅的房契也被凤瑶亲手交给他带去了。
比利时人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了茉喜和凤瑶两个人。两人并肩坐在小沙发上,忽然扭头对视了,然后也没说话,只有凤瑶笑了一下,“这回心里清净了。”
茉喜盯着凤瑶,冷不丁地也开了口,然而和凤瑶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咱们去找万大哥吧!”
凤瑶万没想到茉喜会毫无预兆地提到万嘉桂。依然微笑着转向了前方,她微微俯身,伸手搂住了膝盖。
她不想去找万嘉桂,尽管她知道万嘉桂有财富有权力,帮助自己和茉喜是小菜一碟。如果万嘉桂是个女人,或者不是未婚夫,只是个亲戚,那么她或许会厚着脸皮投奔过去,然而万嘉桂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也的的确确是她的未婚夫。
自家遭了这么大的难,未婚夫以及未婚夫一家却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她知道万家不欠白家的,自家落了难,人家肯管是人情,不管,自己也挑不出理来。可在感情上,她的确是心寒了。
不过是娃娃亲而已,现在这个世道,娃娃亲这种老古董,本来就是可信可不信,万家又是冷淡如斯,双方又并未当真结婚,自己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好意思跑到人家家里长住?不能去,无论如何不能去,这点矜持总要有,这点尊严总要讲。
思及至此,她对茉喜说了话:“我们班何颂龄的姐姐,我跟你讲过,是在中学做英文教师。那天何颂龄和我通电话,听了我的打算之后,便拜托了她的姐姐帮我谋职业。一会儿我再往何家打电话问问消息。现在女子寻找职业也不是稀奇为难的事情,哪怕做个抄写员,也是能糊口的。”
然后她抓住茉喜的手,用力攥了攥,“你别怕,我养活你。”
茉喜一反手,也握住了凤瑶的手。凤瑶的心思,她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地明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凤瑶不肯去天津投靠万家,没关系,茉喜相信万嘉桂还会再回北京。
她认定了万嘉桂是个好人,不好也好。这么好的万嘉桂,不会铁石心肠地抛了她和凤瑶不管。万嘉桂是带兵打仗的人,不回来,也许只是因为军务缠身。
茉喜在心中为万嘉桂百般开脱,但是一张嘴闭得很紧,一句好话也不为他讲。依着她的私心,凤瑶从此恨了万嘉桂才好,从此和万嘉桂一刀两断了才好。但是也不要断得太早太利落,不然自己也就找不到再对他勾勾搭搭的机会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凤瑶再也没提过万嘉桂其人其事,单是和茉喜忙碌着处理家中杂物。家中的粗笨家具自然是移动不得了,而凤瑶也没有移动它们的念头。茉喜提议把它们尽数卖掉,无论价格高低,多少总能换几个钱。凤瑶听了很惊讶,因为知道首饰能卖衣服能卖,可没想到大箱子大柜子居然也能卖。
茉喜不同凤瑶废话,直接就要往当铺跑,想让对方派来伙计先生,若是价钱谈得拢,就直接让他们设法把家具运走。然而未等她迈步出门,白家的亲戚们忽然驾到了。而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茉喜气得红了脸——合着这帮人是来捡洋落搬家具的!更可恨的是,凤瑶居然全盘答应,由着他们挑挑拣拣地搬起了东西!
茉喜知道凤瑶现在正是痛苦的时候,所以忍下一口恶气,随她当败家子。眼看满堂的红木家具都被白家的亲戚们运走了,茉喜忍无可忍,站在院子中高声叫道:“嗬!东西有人要,人可没人管!凤瑶你瞧瞧,你活了十七年,还不如个立柜招人爱呢!”
凤瑶慌忙跑出去,把她拽进了屋里,“自家的亲戚,原来也都帮过忙的,你别说了。”
茉喜人是进了屋,然而嗓门奇大,声透墙壁,“家具卖出几个钱,多少够你吃几天饱饭的。再过三天咱们就得搬家滚蛋了,滚到哪里还没谱呢!”
凤瑶管不住她,索性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茉喜瞪着她一龇牙,恨不能咬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