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凤瑶得到了笔墨课本,每天都要早起去上课,月薪也定妥了,是每月十五元钱——今年是这样的待遇,到了明年,薪水还会增长。
十五元钱,多是不多,可养活两张姑娘的嘴是足够了。茉喜撺掇凤瑶去向校长提出申请,先预支她一个月的薪水,拿回来买棉花买布做棉袄,可凤瑶不肯,因为不好意思。
茉喜没法押着凤瑶去见校长,无可奈何,只得从包袱中刮下了仅余的几块钱。白天凤瑶去上课,她便打着买棉花买布的旗号,野马一般地跑出去了。
在繁华的一方面,文县虽然不能和北京城相比,但也是个四通八达的富庶大县城,足够茉喜野逛的,尤其是因为手中拮据,所以她逛得尤为细致,买一卷子小花布,她能把全城布店里的存货全点检一遍,上至绫罗绸缎,下至棉布土布,全要被她用手指头搓了又搓、捻了又捻。伙计们都很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茉喜,没有要往外撵人的意思。
茉喜走遍全城,末了买来了一包棉花和一卷子很细密的青布——凭着她手里的那几个钱,能买到这两样已经算是奇迹。及至下午回了学校宿舍,她也不等凤瑶下课,自己便抱着棉花和青布去隔壁房间串门子去了。
及至凤瑶下了课回来,青布摊在床上,已经被剪裁出了形状。茉喜扯下了另一张床上的破帐篷,蹲在那张床上絮棉花。抬头见凤瑶回来了,她随即又低下了头,一边忙碌一边说道:“正好,我絮你缝,你针线活比我好。”
凤瑶走到床边看了看青布的尺寸,立刻发现了问题,“怎么只有一套?你的呢?”
茉喜摇摇头,“那几块钱不够置办两件棉袄的。先给你做,等你发了薪水,再做我的。”
凤瑶转向了茉喜,“现在外面一天比一天冷,再过一个月就是隆冬了,你怎么等?不冻死了?”
茉喜哼了一声,“谁让你脸皮薄,不敢去预支工钱?看箱子你看不住,工钱你也不好意思拿,我不冻着我怎么办?我偷去抢去?”
凤瑶很坚决地摇了头,“不行,茉喜,不行。我身上的衣服厚,还能挺一挺,你——”
茉喜不耐烦地一晃脑袋,“得了!你都是当先生的人了,站在讲台上哆哆嗦嗦,丢不丢脸?你甭管了,冷不冷的我自己心里有数,肯定不能傻冻着就是了!”
茉喜托隔壁的美术教员帮自己剪裁了棉袄料子,并且向对方请教了许多缝纫知识。她很聪明,一听就懂,然而没有耐性,并且坐不住。潦潦草草地絮好了棉花,她正想把其余活计全推给凤瑶,不料房门一开,一个笑眯眯的老脑袋伸了进来,正是莫佩兰。
莫佩兰是来招呼凤瑶和茉喜去膳堂吃饭的——校内的膳堂负责教员们的一日三餐,只要教员们肯在每个月的月末交四块钱。凤瑶因为是在月末来的,所以这个月只要出一块钱就可以,加上茉喜那一份,是两块钱。
四块钱管一个月,那伙食自然是极其的不高明,但是聊胜于无,比饿着强,也比自己开火烹饪方便得多。凤瑶吃了一个多礼拜,本来就瘦,这回更瘦了;茉喜却是不挑剔,饭菜越糟糕,她吃得越凶猛,因为恐慌——她从三岁开始挨饿,一直饿到了十岁。经历过了这样一种饿法的孩子,往后就很难再吃饱了。
她知道自己吃得多,所以格外地沉默,悄悄地吃,不显山不露水,一顿吃出三个人的量,吃了一个多礼拜,居然没有人发现。
此时见莫佩兰来了,茉喜抽抽鼻子,仿佛已经嗅到了热腾腾的馒头香气,慌里慌张地跳下床,她正要拉扯着凤瑶往外走,不料莫佩兰见了床上的布料棉花,竟是饶有兴味地走了进来,“呀,这是谁要做新棉袄?”
凤瑶红了脸,因为她比茉喜大两岁,是茉喜的姐姐,当姐姐的穿新棉袄,让妹妹冻着,简直骇人听闻。
茉喜实话实说地作了回答,因为自己此刻是真穷,遮掩也是无用。莫佩兰听了这话,当即转身走了,片刻之后回了来,她给了凤瑶十块钱,“你不要推辞,权当是我借你的,只是我不要利息,我也不急着用钱。你明年还我也罢,后年还我也罢,全没有关系。”
说这话时,她含笑注视着凤瑶的眼睛,满脸都是真情实意。凤瑶看了茉喜一眼,见茉喜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含羞带愧地接下了钱,又喃喃地道了许多声感谢。而莫佩兰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摇晃,意思是让她不要客气,茉喜站在一旁,见前方这位密斯莫虽然的确是热情善良,然而自从进门之后,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凤瑶的面孔,便感觉有些奇异,可又挑不出毛病。
吃过晚饭之后,凤瑶回了房,把那十块钱交给了茉喜。
茉喜揣好了钱,然后蹲在门旁,伺候一只小小的洋炉子。等到炉火能够散发出些许热量了,她起身走到凤瑶身边,见凤瑶蹲在地上,正伏在空床的床板上写字。一张稿纸已经写满了,被她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一旁。
茉喜也蹲了下来,给她剔了剔旁边油灯的灯芯,“别写了,天亮再写吧。”
凤瑶小声说道:“还差几个字就写完了。这是给天津万家的信,今天写完,明早好邮寄出去。”
茉喜一愣,“你不是不去他家吗?怎么又写起信了?”
凤瑶叹了口气,“不去归不去,可是既然没有真正解除婚约,那就没有忽然一刀两断的道理。不管怎么说,万家的确是派人过来接过我了,对我也不算是彻底地不闻不问。我如今在这儿安顿下来了,也就理应向万家报一声平安。”
“那万家要是又让你去呢?”
凤瑶摇头,“我不去。万家若是真有心帮助我,自然有合适的办法。我不能跟着个管家登他家的门。”
“那要是万大哥也让你去呢?”
凤瑶的目光直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握着一根自来水笔继续写字,“别提他了。我和他其实只相处过十几天而已,日久见人心,十几天,能看出什么来呢?”
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好了笔帽,凤瑶拿起信纸吹了吹,见墨迹干了,便起身弯腰揉了揉膝盖。起身抬眼一看面前的茉喜,她勉强笑了一下,又抬手在茉喜的脑袋上轻轻一弹,想要逗她。
茉喜果然笑了,万嘉桂喜欢这么逗她,凤瑶也喜欢这么逗她。偏偏又这样地巧,这两个人都是她的至爱。
翌日上午,茉喜抽空出去跑了一趟邮局,替凤瑶寄出了那封信。而不过三两天的工夫,那封信如期地躺到了万老爷的书房桌上,并且张了封口,尽数吐出了它那两张内容。
万老爷和万太太虽然认为“明哲保身”四个字乃是至理,然而读过这一封信之后,双双都有些羞惭,也感觉自己前些时日冷血得过了分。白家的大小姐他们是见过的,真是花朵一般的娇贵人物,让这么个人物跑去了个几百里外的小中学里当女教员,可见白家大小姐真是走投无路了。这么走投无路还不肯到天津来吃一碗安生饭,也可见这姑娘是个有心劲的,并不是棉花包。
万老爷和万太太商量着,有心亲去文县把凤瑶接回来,可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好,因为凤瑶的身份乃是他们家的准儿媳,并且是个穷困潦倒的准儿媳。对待这么一位空手出嫁的准儿媳,他们两位老人家有必要亲自出面吗?一旦亲自出了面,是不是会折了长辈的威严?尤其是万太太心中不忿——怎么着?婚还没结呢,婆婆就要先向儿媳妇服软了?
对于凤瑶的不合作,老两口子一方面有一点隐隐的尊敬,另一方面又有一点不满意。他们要的是儿媳妇,而不是坚贞不屈的志士,志士是越硬越好,儿媳妇则是越软越妙。
最后,还是万老爷有了主意。万老爷一方面回了一封信,还是劝凤瑶赶紧辞了职业到天津来,同时他八方打听,想要探出长子的下落——次子和长子一样,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他老人家须得亲自出马,设法在中原地带找到自家老大。
等把老大找到了,万老爷想,让老大出面,去把白家的倔丫头接回来。横竖他们是小两口,老大接她也是理所应当。
万老爷有两个儿子,长子嘉桂不知是随了哪一位先祖,从小便怀揣着一颗武人之魂。然而逢了当今这个世道,只能是求学东瀛,投军北洋。而万家和白家一样,全是前朝的遗族,对北洋军阀们相当有意见,所以万嘉桂虽然也干出了几分骄人的成绩,但万老爷表面欢喜,其实心中不但不以为荣,甚至还觉得他是自甘堕落——好端端的大少爷不做,跑出去扛枪当丘八。
长子生得人高马大,不易控制,只得由着他去;次子嘉棣倒是柔弱些许,然而和嘉桂相比,他是另一路的邪性。他倒是自幼没有舞枪弄棒的嗜好,然而艺术之火在他那白条鸡一般的躯体内常年燃烧,不是今天要学绘画,就是明天要学音乐,好容易把画笔和乐器一起放下了,他扛着一张愁眉苦脸,又开始作诗,并且养了一头乌黑长发,看背影像个窈窕的大姑娘,论体态,绝不次于白家的凤瑶;看正面,却是蓄了一捻山羊胡须,稀稀疏疏的几根须毛还被他染成了黄绿二色。和他大哥万嘉桂一样,万二公子嘉棣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好汉,近一年他跑去了上海,和一帮拍电影的风流男女混在了一起,大概是挣到了钱,有吃有喝的缘故,竟是连着几个月也不往家里写一封信,也不怕他的爹娘惦记他。
万老爷如今对次子彻底失望,所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长子身上。他是关门做寓公的富贵闲人,对于天下大势几乎是一无所知,长子带的哪路兵,打的谁家旗,他也是全然不晓得。所以倭瓜成精一般地横挪出了家门,他顶风冒雪地四处奔波,每当在汽车里冻得死去活来之时,他就慨叹一声,感觉自己也算是对得起白家的丫头了。如果不是惦记着那个丫头在文县孤苦,他老人家何至于遭这份洋罪?
万老爷奔波忙碌,姑且不提,只说凤瑶在文县教了一月有余的英文,很快便通晓了教员之道,站在讲台上也不忸怩了,下了讲台,也能落落大方地和学生们谈笑几句。女中的学生们,从年纪而论,比凤瑶小不了几岁,正处在青春年华,一个个又有几分知识,所以格外地喜爱谈天说地。有时候茉喜站在宿舍门口往远看,隔着操场能一直看到教室门口。望着凤瑶被那帮女学生团团地簇拥着脱不开身,她心里就酸溜溜的不舒服,心想她在家笨手笨脚的,出门连个箱子都看不住,到这儿反倒成了香饽饽了!
思及至此,她扭头回了屋。屋里靠门的墙边摆着个小火炉子,本来的作用是冬天取暖,但是也能用来烧水煮粥。膳堂的伙食近来是越来越差劲了,所以有不少教员都关门开了小灶。茉喜也不例外。炉子上的小铁锅,是她出门借来的——也不知道她是向谁借的,反正她无中生有,千手观音一般,总能往家里弄些不要钱而又很有用的零零碎碎。日子久了,凤瑶几乎有些害怕,夜里悄悄地问她:“你没偷人家的东西吧?”
茉喜侧身面对着她,很痛快地一摇头,“没有,你少冤枉我!”
凤瑶抬手给她掖了掖后脖颈的被角,“钱这东西,多有多的花法,少有少的花法,我现在自力更生,心里倒是很踏实。”
茉喜往被窝里缩了缩,心想兔子不吃窝边草,我疯了,偷这学校里的东西?万一被发现了,还不得让校长撵出去?
但是茉喜的话也是半真半假,窝边草她是没吃,窝外的草她可是能啃一口就啃一口,比如此刻小铁锅里咕嘟嘟炖着的肉汤。凤瑶三天前得了十五块钱的薪水,钱到手后,她先取出了五块钱还给了莫佩兰——这个月还五块,下个月再还五块,不就无债一身轻了?
然而十块钱又不是很够两个姑娘花一个月。于是茉喜今天去集市上割肉,便是买了一块,又偷了一块。她手快,胆又大,在肉案子面前站住了,她对着一块肉开始挑三拣四,不是嫌这肥就是嫌那瘦,卖肉的屠户倒是脾气好,依着她的指挥将那肉切了又切,结果在上秤称分量的时候,茉喜眼睛盯着秤杆子,同时一只手在肉案子上闪电般地一划,一下子就将一块大肥膘划进了自己的篮子里。
秤上的肉有肥有瘦,是给凤瑶吃的,偷来的大肥膘白花花,是给她自己吃的。凤瑶嘴刁,宁可茹素也不吃肥肉,但是茉喜不挑剔,只要是肉,她就爱吃。
这时眼看凤瑶要穿过操场走回宿舍了,茉喜赌气掀开锅盖,用筷子夹了一块五花三层的好肉,也不嫌烫,直接往嘴里一塞。及至三嚼两嚼地咽了肉,她又有些后悔,认为自己不该和凤瑶抢嘴吃。凤瑶那十五块钱不是好赚的,她每天都得吃粉笔灰,并且傍晚回来的时候,总是累得声音嘶哑。
未等茉喜后悔完毕,凤瑶已经推门进了屋。进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凤瑶转身把书放到了床上,然后对着茉喜笑道:“真香。”
茉喜飞快地一舔嘴唇,然后说道:“我去膳堂买些米饭回来,咱俩今晚就吃汤泡饭,还有肉。”说完这话,她回头向窗外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问道:“那个密斯莫,没再缠你吧?”
凤瑶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莫佩兰自从借给了她们十块钱之后,对待凤瑶是日益亲密友爱,那一夜她说自己做了噩梦不敢独睡,硬是披着棉袄过来,把凤瑶叫了过去作陪。结果凤瑶第二天早早地就回了来,进门之后第一件事是拿起毛巾狠狠地擦脸。茉喜见她行为有异,睡眼蒙眬地起身一问,这才得知莫佩兰昨夜对凤瑶倾吐衷肠,说是她被密斯孙那个爱慕名利的虚荣女子欺骗了感情,一直痛不欲生,直到见了凤瑶,才感觉自己又遇到了新的安琪儿。换言之,她很有意与凤瑶开始一场同性恋爱。而在一番表白之后,她又搂着凤瑶,在凤瑶的脸蛋上亲了几口。
凤瑶非常的窘,又不好意思翻脸,只得忍受了她那几个响亮的大吻。天刚亮她便仓皇地逃了回来,进门之后见了茉喜,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茉喜当这是个笑话,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都想笑。但笑归笑,她并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到了第二天夜里,密斯莫又来了,这回未等她开口,茉喜披着衣裳起了身,“莫先生,你又做噩梦了吗?不怕的,今晚换我陪你。”
然后不顾凤瑶伸手拽她,她很主动地推着密斯莫走了。又因她在晚饭时吃了许多自炒的豆子,所以自打进了密斯莫的热被窝,她便如同胯下夹了一挺机关枪一般,一夜屁声不绝,并且还是连珠炮式的打法,直逼得密斯莫夜不能寐、长吁短叹。好容易她背对着茉喜略微有一点困意了,茉喜猛一翻身,一腿砸上了她的腰,吓得她小叫了一声。
这夜过后,莫佩兰又来找了凤瑶几次,然而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带走的都是茉喜。三番五次地失败过后,莫佩兰一时间是不敢来了。
茉喜端了两只粗瓷大碗出门,不过片刻的工夫,便端回了两大碗米饭——凤瑶吃小半碗,她吃一碗半。
然后两个人坐了小板凳,围着火炉掀了锅盖,在腾腾的热气中开始享用这一顿油水丰厚的晚餐。晚餐是猪肉炖白菜,凤瑶专挑白菜吃,茉喜没言语,知道凤瑶是想把肉留给自己。
于是她伸了筷子,挑那略瘦些的肉片往凤瑶碗里夹。
凤瑶端了碗往后躲,“我爱吃白菜,白菜里有维他命C。”
她躲得没有茉喜夹得快。等到肉片落进凤瑶碗里了,茉喜收回筷子一唆筷子头,心里很安然。
凤瑶吃得少,速度也就快。提前放下碗筷起了身,她走到窗台边,端了茶杯想要喝水。然而一口水刚进了嘴,玻璃窗户骤然有了响动,是被人突然从外面敲了一下。
凤瑶吓了一大跳,茉喜则是以为莫佩兰卷土重来。两人一个扭头一个抬头往窗外看,在冬日黯淡的暮色之中,她们却是一起看到了一张青年男子的面孔。
平心而论,这男子生得相貌周正,若不是油头粉面的程度太过了一点,那么基本可以算作一位马马虎虎的美男子。隔着玻璃窗对着凤瑶一笑,他抬手又是一敲玻璃,“密斯白!我可以进来吗?”
茉喜不认识他,也知道凤瑶不是爱和男子扯皮的性情,故而莫名其妙地也站起了身。凤瑶脸色变了变,不是变红,而是变白。站在原地思索了一瞬,她随即转身推开了房门,一步迈到了门外的冷风地里,客客气气地说道:“冯先生,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男子——冯先生——穿着一身很利落的青缎子面皮袍,乍一看真堪称是长身玉立。对着凤瑶微微一笑,他开口答道:“今天下午在教室里听了密斯白的英文课,感觉密斯白的学问真是一等一的好,在下钦佩得很,所以就冒昧地登了门,想要和密斯白一起探讨探讨学问,不知道密斯白可肯赐教哇?”
凤瑶不假思索地摇了头,与此同时,茉喜听外头这人语气不对,竟是个要进屋子的势头,便放下碗筷,一边咀嚼一边也走了出来。而冯先生冷不防见屋里又走出个小姑娘,不由得对茉喜定睛细瞧了一番——待看清了茉喜的眉目脸蛋之后,冯先生又笑了,“早就听说密斯白这里还有一位小妹妹,想必就是这位姑娘吧?”
茉喜警惕地看着冯先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凤瑶这时微微侧了身,对着茉喜低声说道:“冯先生是校长先生的弟弟。”
茉喜依然没言语,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地紧盯着冯先生看。她眼睛厉害,看冯先生的时候,她不看衣裳不看面貌,直接往对方骨子里狠瞧。瞧过之后她垂了眼帘,感觉这姓冯的不好,不正气,一双眼睛里有光浮动,不像个正正经经的男子汉。
“我们还没吃完饭呢…”她低头嘀咕,“天也黑了,点灯看书累眼睛,要谈学问明天再谈吧。”
凤瑶立刻也点了头,不说话,只点头。
冯先生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彬彬有礼地对着凤瑶和茉喜一点头,他和颜悦色地告了辞,临别时又道:“密斯白,我们明天见。”
第八章 亡命徒
冯先生言而有信,说是“明天见”,第二天就真来了,并且不是空手而来,还给凤瑶带了一瓶香水和一条手帕。
凤瑶不敢明着不理他,但是抱着课本笔记站在宿舍门口,她也是坚决地不肯请他往屋子里进,只说自己急着去上课,绕过了他就要往操场走。冯先生一手托着香水一手拿着手帕,见凤瑶将两条胳膊全缠在了怀中书上,并没有接礼的意思,就赔着笑容进了门,把这两样礼物放到了窗台上。
屋里的人乃是茉喜,茉喜已经和凤瑶一同吃过了早饭,这时见冯先生竟然是不请自入了,心中便有些恼火。双手端起炉子上的小铁锅,她对着冯先生开了口,开口之前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像含了个雷似的,嗷一嗓子就开了腔,“冯先生,早上好!!!”
此声一出,尖锥锥的异常响亮,不但把冯先生吓了一跳,隔壁的女教员们也都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猎艳这种事情,本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冯先生低调而来,也只是想偷偷地送礼,偷偷地表一表情意,哪知道密斯白的妹妹嗓门如此之大,居然虎啸狼嚎一般地向自己问好。
“好、好。”他正了正脸色,对着茉喜含笑点头,同时发现白家姐妹堪称是一枝并蒂花,都这么漂亮,大的那个更有风姿,小的这个脸蛋更标致,堪称是各有各的美。
“我给密斯白带了两样小东西,密斯白急着去上课,我就把它们留下吧。等你姐姐回来了,劳驾你转告她一声就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想走,哪知茉喜狮子吼一般,在后方又开了口,“呀!那可不行!我姐说了,不许我收别人的东西!你赶紧把东西拿走吧,要不然等我姐回来看见了,非说我不可!”
冯先生的礼物乃是送给凤瑶的,然而经了茉喜的一回答,倒像是他趁着凤瑶不在宿舍,专门过来取悦茉喜一般。这个时候,隔壁宿舍的房门开了,有人进进出出,还特地地又咳嗽又清喉咙,仿佛是在对冯先生做出警告,告诉他这地方可还有人没走呢!
茉喜这时放下铁锅,用两只油手抓起香水和手帕,不由分说地往冯先生衣兜里一塞,“我不要,你拿走吧!”
冯先生一时间乱了方寸,又不敢再和茉喜对话,怕这个大嗓门的丫头再胡说出什么来。揣着香水和手帕撤了退,他前脚还没走出多远,茉喜后脚就端着铁锅出来了,哗的一声,对着他走过的土地泼出了一锅刷锅水。旁边站着胖胖的、三十来岁的美术教员,见此情形便低声问道:“茉喜,没事吧?”
茉喜拎着铁锅转向了对方,理直气壮地答道:“没事,这人真是奇怪,昨天晚上就来了一趟,我们不认识他,也没让他进门,结果今天早上又来了,又送香水又送手帕。哼,我们才不要呢!”
美术教员撇着嘴一笑,然后低声只说了一句:“他是校长的弟弟。”
茉喜听了这话,嘴上没言语,心里却是只有轻蔑——校长的弟弟算什么了不起?我还认识团长呢。
将近中午的时候,凤瑶回来了,一张脸煞白。
茉喜这才想起凤瑶上午只有一堂课,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下课回来了,她又没有乱逛的习惯,纵算是和学生谈心,也没有一谈谈这么久的道理。
把怀里的书本放到充当桌子的窗台上,凤瑶转向茉喜,煞白的脸开始变颜色,不是个好颜色,是从煞白下面透出了病态的青红。
茉喜立时紧张了,起身走到凤瑶面前问道:“你怎么了?冻着了?”
凤瑶摇了摇头,嘴唇开始颤抖。费了天大的劲,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干巴巴的细声音,“校长叫我去谈话…”
她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茉喜,眼睛太亮了,分明是有了泪,“她说我行为不检…勾引她弟弟…”
听了这话,茉喜像个要龇牙的狐狸一样,也把眼睛瞪圆了。
她这眼睛瞪得可怕,吓得凤瑶反倒垂了眼帘,然而声音依旧是颤着的,仿佛是全凭着游丝一般的一口气息支撑着讲,“其实那个姓冯的,已经找过我好几次了,我都没有理他…没想到他胆子越来越大,索性找到了教员宿舍…”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送的东西,你没收吧?”
茉喜立刻摇头答道:“没有!谁稀罕他那点儿破玩意儿!怎么着?校长不管她弟弟,反倒怪起你了?”
凤瑶慢慢地把那一口气呼了出来,转眼盯着地面,声音很低地哽咽道:“我感觉…我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说完这话,她再也支持不住了,踉跄着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来,双手捂脸深深地弯了腰。
而茉喜背对着她站在原地,就感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不是吓的,是气的。他妈的,她在心里骂,说凤瑶不检点?狗屁!凤瑶跟万嘉桂相处了半个多月,连手都没拉过!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都没拉过!那么好的、大宝贝似的万嘉桂她都不碰,她会要你个猪不拱狗不啃的破弟弟?
茉喜暗暗地攥了拳头,想要立刻去找校长讨个说法,问她是用哪只眼睛看出了凤瑶不检点。可是未等她当真拟定作战计划,后方的凤瑶又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