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错看了你!”她委委屈屈地泣诉,“早知道你是这样无情的人,我就不该跟了你!”
陈文德听到这里,停了碗筷微微欠身。茉喜立刻满怀期待地望向了他,以为他有了松动,然而耳中只听咣的一声,却是他神情严肃地放了个响屁。放完屁了,他坐回原位,端起大碗继续吃。
茉喜听了屁响,心头火起,不由得将声音提高了些许,“你既然嫌我跟你时不是姑娘,既然嫌我儿子碍你的眼,那好,我们娘儿俩走就是了!不吃你的饭,不穿你的衣,也未必就饿死冻死了我们。那是我的一块骨肉,我哪怕要饭去,也要把他养大!”
陈文德扭头看向她,“要走啊?”
茉喜咬牙切齿地恨道:“没错!你让我们母子分离,我没办法,就只能走!我带着孩子离了你,你清净了,另找新大姑娘去吧!”
陈文德端起大碗,自顾自地把残余酒酿倒进嘴里,然后放下碗筷起了身,他一边迈步向外走,一边抬袖子一抹嘴。
不出三分钟的工夫,他开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根两尺多长、手腕子粗的木棒。神情平静地走到茉喜面前,他低头问道:“哪条腿想走?”
茉喜仰脸看着他,有些傻眼。出于直觉,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空气。
陈文德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于是垂下眼帘将她那两条腿分别打量了一番。末了弯腰握住她的左脚踝,他站起身,一手抬了她的左腿,一手攥着木棒,对着她的左膝盖比量了一下。
下一秒,他举起了木棒。
茉喜这回彻底明白过来了。嗷一嗓子尖叫出声,她慌忙弯腰抱住左腿,张皇失措地高声喊道:“不走了不走了!敢打我我杀了你!”
陈文德依然是很平静,低头问她:“真不走了?”
茉喜左脚乱蹬,想要甩开他的大手,“真不走了!”
陈文德松了手,转身走过去推开房门,把木棒远远地往院子里一扔,然后关闭房门回到桌前,他坐下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茉喜偷眼觑他,本来还有好几套招数,预备轮番使将出来的,然而经了这一吓,她决定还是算了。陈文德方才一点虚张声势的意思都没有,茉喜信他真敢把自己打成残废。
“走”的话是绝不敢再提了,她站起身,嘀嘀咕咕地且行且骂:“造大孽的,逼着人家母子分离,不怕天打雷劈了你!往后你少往我身边凑,我要再信你的甜言蜜语,我也是狗养的。”
茉喜直奔了厢房,进门之后先从奶妈子手里接过小赖子抱稳当了,然后推门伸了个脑袋出来,对着正房窗户恶骂一声:“陈文德,你个王八蛋!”
陈文德没吭声,小赖子却是哇的一声哭了。茉喜动作娴熟地对他又拍又颠,又低头在他脑门上啵地亲了一大口。小赖子手抓脚蹬地号过几声之后,抓住茉喜的一缕头发拽了拽,忽然又高兴起来,含着眼泪叽叽嘎嘎长篇大论了一番。而茉喜紧紧地抱着他,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窗外,这一刻她并没有明确的敌人,然而如同一切母兽一样,她对于周遭一切都生了戒备。
小赖子是她生出来的,她越是抱他抱得久,越是觉得自己放不下他。让她为小赖子卖命,她不肯,可不肯全卖,大半条是肯卖的。
有时候,小赖子会忽然地对她笑,在这时候,她脑筋一热,感觉全卖了也行。
世上哪里还有比那笑容更美的风光呢?哪里还有比小赖子更美的生灵呢?他又是万嘉桂,又是唐茉喜,他什么都是,无依无靠精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专为了投奔茉喜。他一条眉毛一撮头发,一根手指一块胎记,都够茉喜痴痴地傻看许久。嘴唇亲着他的小脚丫,茉喜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万嘉桂。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这嘴边的小脚丫也会长成那么一只大脚丫子吗?当然会,小赖子是个小爷们儿嘛!
陈文德听见了茉喜的恶骂,但是不动气。慢悠悠地喝完了那一杯热茶,他想:“姓万的现在能调动多少兵?”
然后他又想:“那野种在他那里,到底能值多少钱?他究竟认不认这个孩子?”
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数目字,他知道万嘉桂不过是一介团长,说他小,他也能调动几千人马;说他大,他却又无法独当一面地做主。陈文德想自己可以利用野种再敲他一笔,不过除了“敲”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
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杯热茶,他的头上见了汗,同时心里定了新主意——这回他要换个路数,大方一点,直接把那个崽子送还回去。万嘉桂要是认这个儿子,那没得说,多少总得领自己的情;万嘉桂要是不认这个儿子,那随他的便,不管他认不认,反正自己是绝对不认。
当然,万嘉桂也可能认了儿子,但是不领他的情。那也没关系,横竖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无本可亏。就算是倒搭钱,他也得把这崽子送走。
陈文德没有轻举妄动,他是在三天之后,双方战事一触即发之时,才突然下了命令,让手下一名军官带着几名伶俐小兵进了院子。趁着茉喜正在茅房里蹲坑,小兵先把奶妈子拉扯出来塞进院外汽车里,充当小赖子一路的粮食库,然后军官进入厢房,抱起小赖子就往外走。
早产儿小赖子从来都哭得还没有一只猫崽子响亮,然而今天躺在军官怀里,他猛地号叫了一声,嗓门竟然隐隐地带了金石声音。一声过后,再号一声,后一声比前一声更高。一边哭号,他一边在军官怀里做鲤鱼打挺,而茅房里的茉喜听了声音,想都没想,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眼看那军官抱着孩子快步往外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直冲向前,一头撞向了对方的脊背。
军官猝不及防地受了偷袭,惊叫一声踉跄一步,两条胳膊下意识地向上一扬,当场把小赖子抛了起来。小赖子拔着高地狠哭了一声,随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石板地上。未等他在地上躺稳当,一双手斜刺里伸过来,正是茉喜一把抄起了他!
然后茉喜也没言语,回厢房抓起一条毯子把小赖子一裹,她转身奔着院子后门就跑了。
茉喜到底是怎么爬上房顶的,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当时她抱着孩子跑向房后,看那意思,分明是要从后门向外冲,然而不知怎的出了变故,前院的众人正待要往后追时,她已经重新在房顶上出现了。
这房顶房脊高耸,斜斜地铺着古旧青瓦,一头从上面栽下来,摔是摔不死的,但头破血流的下场却是免不了。前院众人万没想到司令太太能够飞檐走壁,身手胜过野猫,一时间便惶惶然地失了主意。
正当此时,陈文德回来了。
大踏步地走进院子里,他双手叉腰站稳了,仰头一看,因为意外,所以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反应过来,下半张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尽,上半张脸已经变成了横眉怒目,抬手向上一指茉喜,他扯着烟枪喉咙吼道:“浑蛋娘们儿,你上去干什么?一天三顿饭吃腻了,要作死吗?”
茉喜没有反击,双手紧紧地抱着小赖子,她也害怕自己会一失足溜下去,所以两只脚一前一后扎了个不甚标准的马步,膝盖屈着,自己要找平衡。锁着眉头睁大了眼睛,她低头望着陈文德,先是傻了似的张嘴喘了几口气,然后颤声开了口,“老陈,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可是能不能再等几天?他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八个月就落了地,照理来讲,他现在还应该在我肚子里。你看他这么一点点大,还不如个小猫小狗结实,所以、所以老陈我求你再让我多养他几天,哪怕你再给我一个月的工夫也行,小孩儿长得快,再有一个月,兴许他就长结实了,送出去之后就算没人照顾他,他也能活了…”
她知道陈文德面粗心细,人是人高马大的人,却有一颗恶狠狠的七窍玲珑心,若是双方认真地耍起心眼来,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于是她索性实话实说了——再给一个月也好,不给一个月,给一个礼拜也好。现在冷不丁地要把小赖子抱走,真和拿刀子硬从她身上剜肉下来是一样的。
茉喜的话有些乱,人也有些哆嗦。小赖子一声不吭地窝在她怀里,苍白的小脸蛋上没有表情,是个认了命的疲惫婴儿。茉喜低头看看小赖子,再抬头看看陈文德,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自己能听见自己咻咻的喘息声。
这回她是真急了,眼巴巴地望着陈文德,她等他的发落。陈文德的心思她全懂,他就希望她里里外外骨头皮肉全是他的,一点外人的掺杂都不能有。小赖子身上流着万嘉桂的血,所以大大地碍了他的眼,已经被他嫌恶到一刻也不能容忍的程度。她不能硬逼着陈文德去爱万嘉桂的种,她只希望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稍微地松动一点,最起码,能让自己给小赖子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陈文德竖着眉毛,仰脸瞪她,瞪了足有三分多钟,院子内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小武不知何时出现了,昂首望着房顶上的茉喜,他作势抬了一下手,像要冲上前去接她,然而茉喜并没有掉下来的意思,他的手抬到一半落回去,也并没有真向前冲。
最后,陈文德发了话,对着茉喜一招手,他一边说话,一边扭头往外走,“滚下来吧!老子有工夫跟你扯这个蛋?”
茉喜飞快地琢磨了一下,很识相地没有扯着嗓子追问。小心翼翼地踩梯子下了房顶,她在脚踏实地之后,抬眼看见了面前的小武。
天冷,小武把两只手插进军装口袋里,有点拱肩缩背的意思,寡淡白净的面孔上没表情,脸和天气一样冷。用他那双单眼皮的狭长眼睛正视了茉喜,他语调平平地开口说道:“你别闹了,没用。”
茉喜看惯了小武这副面孔,已经习以为常。小武从头冷到脚,她面红耳赤,鬓角潮湿,却是从里热到外。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可是,我总得给我这孩子留点什么。”
小武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你连个孩子都守不住,你有什么?”
茉喜受了他的奚落,然而丝毫不恼,因为承认他说得对——对,也不对,的确,她身为母亲,连保留孩子的权利都没有,可除了孩子,她总还有点别的好东西,比如,她屋里的那一匣子首饰。那都是好珠好玉好金刚钻,陈文德当个小玩意儿随手扔给她,可她毕竟在凤瑶身边活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是识货的。
“我想给小赖子打副金锁。”她忽然开了口,“你跟我进屋,我给你钱。打副大的,沉点儿不怕,又不是让他真戴。”
小武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对着她一点头,“行。”
小武动作很快,两天之后便把金锁拿了回来,然而茉喜一看,很不满意——首先,她觉得这金锁太小,仿佛要把金锁留给小赖子度大饥荒一样,她简直想给她赖唧唧的小儿子铸一块大金砖,但小武真拿回来一块金砖也不成,这金锁不但要大,而且还得美,要美得能让小赖子拿它当宝贝,一天三看、三天九看,一看金锁就想起他娘来。
“大”是不成问题的,“美”就需要手艺。为了这个“美”字,小武开始满城里找好金匠,然而未等好金匠出现,新的风波又生出来了。
这一回,风是风雷,波是波涛,陈文德凭着一己之力,在华北地界掀起了滔天巨浪。拼拼凑凑地拉起了将近二十万人的队伍,他对着北京政府开了战。二十万人之中,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看见胜利在前方了,他们会冲杀得比谁都英勇;可是风向一旦变得不妙,他们也有随时倒戈的可能。
茉喜始终是不甚了解陈文德那一番事业的详情,知道他是个司令,可是也没见他手里有金山银山,也没跟他进过租界住上洋楼。身为他没上过花轿没拜过天地的“司令太太”,她时常感觉自己不像是跟了司令,而像是跟了个流氓混混亡命徒。
直到这天,她抱着小赖子坐在正方台阶上晒太阳时,看到陈文德一路笑着回了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茉喜裹着一身桃红小棉袄,像个很俊俏的小新媳妇一样,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的小娃娃在院中晒太阳。忽见陈文德笑眯眯地推门进来,她连忙站起了身。因为知道小赖子不入他的眼,为了能把小赖子多留几天,她须得自己自觉,趁着他没挑理,赶紧把小赖子从他眼前抱走。
然而陈文德晃着大个子走到她面前,并没有发脾气的意思。背着双手正视了茉喜,他一挑眉毛,又一挤眼睛,做了个很俏皮的鬼脸,“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崽子出来晒,怕冻不死你们娘儿俩吗?”
茉喜惊讶地看着他,随即也笑了,“我穿得多,他也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冻不着。现在不见见太阳,过几天入了冬,更没法出门了。”
说到这里,她笑得粲然,露出了一口很整齐的小白牙,“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陈文德含笑垂眼,对着茉喜脚上的青缎子绣花鞋一摇头,“不,我不高兴。”
茉喜腾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不高兴?那你这是哭哪?”
陈文德眯了眼睛,侧过脸在茉喜的掌心中蹭了蹭,如同一只疲惫的高大雄兽。烟枪喉咙难得地低了,他轻声答道:“我是替你高兴。”
茉喜缓缓地收回了手,一双眼睛紧盯了陈文德,“老陈,你别这么跟我阴阳怪气地说话,怪吓人的。我连儿子都留不住,有什么可让你替我高兴的?”
话音落下,小赖子活鱼一样在襁褓中打了个挺,又哼哼唧唧地叫了一串。茉喜连忙低头颠了颠他,“叫唤什么?没说要送你走!”
小赖子哼了一声,立刻安静了。
与此同时,陈文德绕过茉喜,迈步走进了正房堂屋。茉喜回头看着他,越咂摸越感觉滋味不对,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她小跑着进了厢房,把小赖子交给了奶妈子,然后一边啪啪拍打着衣袖前襟,一边快步走回了堂屋。进门之后顺手关了房门,她正要抬头说话,冷不防陈文德忽然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她。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拥抱,茉喜在他怀中愣了一下,随即抬手也拍了拍他的后背,“老陈,怎么啦?”
陈文德垂下头,把冰冷的鼻尖埋进了她蓬松的头发中。昨天晚上刚洗的头发,洗的时候涂了厚厚一层东洋香皂,所以洗得不但干净,而且留存着茉莉香气。陈文德闭上眼睛,静静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歪过头,将嘴唇用力磨蹭过了茉喜的额头面颊,最后找到她的嘴唇噙了住。
茉喜和他过了小一年的日子,两个人无所不为,本来都有了点老夫老妻的意思,然而今天猛地被他堵了嘴,她脸一红,有点嫌,也有点羞。陈文德的吻来得猛烈又绵密,穷凶极恶死缠烂打,不许她自由地多喘一口气。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攥了拳头,她捶墙一样捶打了他的肩膀后背,又抬脚乱踩他的马靴,然而未等她从对方的亲吻中挣脱出来,陈文德弯腰伸手,已经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胖了。”他一边往卧室里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自言自语,“小姑娘胖了。”
茉喜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他:“大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急得连晚上都等不到了?”
话音落下,她惊叫一声,是被陈文德扔到了大床上。
对于床笫之事,茉喜的兴趣素来不大。对万嘉桂,她是孤注一掷别有所图;对陈文德,她是迫不得已虚情敷衍。因为总是有个目的在里面,所以她全能忍受,并且不至于受不了。
但是在生完小赖子之后,茉喜发现自己仿佛是骤然成熟透了一般,开始知道了男人的好处。她的肉结实了,骨头也硬了,先前她纤细玲珑得像只小鸟儿,如今长了个子与分量,不但能够禁得住陈文德的压迫与攻击,甚至还有余力享受他的火热与蛮横。一条白胳膊搂了陈文德的后背,另一只白手抓挠了陈文德的后脑勺,她忽然间欢喜极了,扭头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叭的一声,极其响亮,几乎震了他们的耳朵。
于是两个人,因为意外和惊诧,一起愣了愣,随即又一起低低地笑出了声音。陈文德抬起头,很仔细地看了看茉喜,茉喜也大睁着眼睛凝视了他,半垂的青布帐子遮挡了窗外日光,在淡青色的黯淡世界里,茉喜发现他最近瘦得厉害,一张脸变得棱角分明,法令纹也成了清晰的两道,内双的眼皮有些松弛,鹰鹫一般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了,红血丝遍布了他的白眼球。
“怎么早没发现呢?”茉喜问自己,有些愧疚。陈文德始终是来无影去无踪,但是每隔几天必定回来一趟,回来之后不干别的,单是骂骂咧咧地瞧她一眼。茉喜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小赖子身上,已经许久没有正眼端详过陈文德。
一番狂欢过后,陈文德翻身下来,然而不让茉喜走。光着膀子倚着枕头半躺半坐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手指夹烟深吸了一口,他低头审视着躺在身边的茉喜,烟雾从他口鼻向外弥漫而出,瞬间之中,他的世界一片迷蒙模糊。
忽然间,他又笑了,这一回他乐不可支,没有声音,单见他赤裸宽阔的肩膀不停抖动。茉喜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当他是发神经,所以也不理他。
等到笑够了,陈文德开了口,“茉喜。”
茉喜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然而没有下文,因为陈文德在将要开口的最后一刹那,硬逼着自己闭上了嘴。
今天的确是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对于茉喜来讲。而他这样地爱茉喜,又怎能不为她喜悦?这消息太好了,太值得一笑了,好得让他不但想笑,还想杀人!
他败了,连败三仗,麾下的乌合之众们见势不妙,已然纷纷地起了外心。于是他私底下联络上了万嘉桂,闲话一句没有,只说要把万嘉桂的儿子送过去,让对方预备着接人。
万嘉桂很快地回了话,可话里没提孩子半个字,只说要茉喜——只要陈文德肯把茉喜送回去,他那一方面可以立刻停火一个月。一个月内,陈文德爱和谁打就和谁打,但只要不向他挑衅,他就绝不会和旁人联合起来痛打落水狗。
陈文德知道万嘉桂敢这样斩截利落地作保证,必定是和他的顶头上司孟师长达成了共识。开战之时,那一帮人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地打自己一个;如今自己显出颓势了,他们那一方胜利在望,反倒分了心,开始各自拨动算盘,要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了。
可是,他陈文德又怎么能拿自己的女人去换和平?
陈文德想茉喜若是知道了万嘉桂的意思,一定会乐得发疯。那万嘉桂是个标准的大号小白脸,茉喜喜欢他,也是正常。而万嘉桂原来也不是彻底地薄情寡义,茉喜都让自己睡了一年了,他居然还肯要她。这回可好,他们两个再相遇,一对破锅配烂盖,孩子也有了,兴许还能长长久久地做一对小夫妇呢。多好,郎才女貌,加上个早产的死不了的私生儿子,是何等齐全的一家人。
陈文德已经替茉喜高兴过了,所以茉喜就什么都不必知道了,也不必亲自高兴了。
第二十三章 莽夫的心
大清早上,茉喜早早地睁了眼。一掀棉被坐起身,她揉着眼睛转向身边赤条条的陈文德,忽然发现他那后腰上横着一道巴掌长的红伤,是已经结了厚痂的血口子。
茉喜看着那道伤口愣了愣,没想到陈文德身上带了这样重的伤,而自己也竟然一直毫无察觉。没头没脑地狠拍了陈文德一巴掌,她硬把陈文德拍了醒,“你那后腰是怎么弄的?让人砍了?”
陈文德闭着眼睛迷糊了一阵,然后才含含混混地开了口,“炮弹皮刮的。”
茉喜又给了他一巴掌,“炮弹皮?谁拿炮弹皮刮的你?”
陈文德不耐烦了,翻身背对了她,“炸了,炮弹皮从我后腰上飞过去了!狗屁不懂,还问个没完——谁能用炮弹皮刮我?”
茉喜没跑过战场,所以听了这话,须得花一点时间进行想象。想象完毕之后,她反应了过来,“你都是司令了,还用亲自上战场打仗?你、你真是司令吧?”
陈文德昏昏欲睡地笑了,“我不是,武治平是。”
茉喜思索着没再追问,让陈文德由着性子饱睡了一顿。待到日上三竿之后,陈文德洗漱完毕、也吃过早饭了,茉喜才堵住门口,正色又开了口,“老陈。”她看着陈文德的眼睛说话,“我知道你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所以你的事情,我也从来不多问。可是今天你得跟我交代交代实话——你那仗到底是打成什么样了?怎么打得你自己都挂了彩?是不是没打好?”
陈文德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居高临下地垂了眼帘看人,显出两道深深的内双眼皮。这一刻,他显出了几分好看,让人隐约瞧出了他的少年模样,“我没打好,我嗝屁了,不是正如了你的意?”
“别放你那些没味的屁!你当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真的,没放屁。我完了,你正好抱着孩子去找万嘉桂,舒舒服服当一辈子小老婆,多美啊。”
“你还放?!”
陈文德夹着双腿微微弯腰,紧皱眉头翻了个白眼,同时鼻子里很用力地嗯了一声。紧接着舒展眉头站起身,他对着茉喜一笑,“肚里没货,放不出来了!”
然后他迈步向前,轻轻巧巧地推开了茉喜,头也不回地且行且道:“走了,过两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