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茉喜的抉择
晨光朦胧的时候,陈文德面向床外睁了眼睛。
一边睁眼睛,他一边背过手往身后摸,手上摸了个空,眼睛却是看清了蹲在地上的茉喜。
不知道茉喜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此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可她已经穿戴整齐、梳妆完毕。一头半长的黑发用桂花油滋润了,她给自己盘了个乌油油的圆髻。刘海一丝不乱地覆了前额,她浓施脂粉淡扫蛾眉,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没有血色,于是她用口红给自己涂抹了个抽象的樱桃小口。圆而丰满的红点子端端正正地印在下唇正中央,夸张如戏,偏偏她是这样的坦然自若,仿佛妆容非得如此才可。
陈文德静静地凝视着她,看她今天打扮得古色古香,好像前清时代的新娘子——在那个时代里,自己还是个拖着大辫子的穷小子。小,然而已经知道媳妇的好处,可是太穷了,好姑娘他巴结不上,和他门当户对的黄毛丫头,他又看不入眼。
一只雪白的手伸进箱子里,茉喜歪着脑袋垂了眼帘,自得其乐一般,拆开了一卷一卷的红绸子,将一根一根的金条摆在地上排兵布阵。忽然抬眼一扫陈文德,她随即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一抿嘴。
轻飘飘的英镑她不认,她就认沉甸甸的金条。等到快把金条摆弄熟了,她也不收拾,丢下满地的黄金起身便往外走。不出片刻的工夫,外间房门一响,她哼哼呀呀地唱着回了来,怀里抱着刚吃了奶撒了尿的小赖子。平日陈文德在家,她是从来不把小赖子往正房抱的,然而今天像要挣命造反一般,她抱着小赖子坐在外间堂屋里,吚吚唔唔地对他低声逗个不休。小赖子越长越结实了,并且是个机灵种子,茉喜尖声怪气地逗他,他便很捧场地嘎嘎大笑。
陈文德听着小赖子的大笑,有些烦,可是没出声,因为太累,睡了一夜还是累,累得脾气都没了。
陈文德对茉喜宽容了,茉喜却有了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不管陈文德是睡是醒,她自顾自地哄孩子唱小调,又推开房门,高声大嗓地发号施令,让厨房预备酒酿圆子。未等守在厨房里的小勤务兵生好炉子,她隔着一道院墙,尖锥锥地又骂起了小武:“让你给我儿子打副金锁,打了两个来月,屁也没有打回来一个,怎么着?要替你爹省钱呀?”
小武一声没吭,陈文德忍无可忍地暴躁了,“唐茉喜,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茉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稳当了,迎着寒风往远处看,同时头也不回地骂道:“挺你的尸吧!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陈文德开始吼:“老子还没睡醒!”
茉喜恶狠狠地回骂:“睡睡睡,让人打成灰孙子样了,你还有心思睡!”
这两个人一人一句地开始对骂,骂得穷凶极恶热火朝天,谁也不让着谁,骂得你追我赶,几乎有了一点喜气洋洋的意思。一墙之隔的小武出了门,起初是想装聋作哑,但是听到后来,他发现茉喜的话越来越不成话,几乎有了点诅咒的意思,便迈步出了院门,想要过来拦一拦她,免得陈文德一时翻了脸,再对她下狠手。
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门,他迎面望着茉喜,却是愣了。
凛冽寒风之中,茉喜穿着一身光华灿烂的玫红袄裤,一张面孔红红白白,比袄裤更鲜艳。紧紧地抱着小赖子,她望着前方嘹亮地大骂,一双眼睛却是水光潋滟,有成串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感觉她是借酒装疯,她声声泪字字血,可骂的人并不是陈文德。
意识到了小武的注视,茉喜抬袖子胡乱一抹脸,然后对着小武呼喝道:“傻看什么?你爹你娘闹家务,你个龟儿子溜过来要看热闹呀?上厨房给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饭去,姑奶奶这就要抱儿子走人了,往后不伺候他了!”
小武没接她的话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风冷,小孩儿受不了。”
此言一出,茉喜脸色一变,立刻抱着小赖子冲进了厢房。
小武把酒酿圆子端进正房堂屋里时,陈文德已经披一片挂一片地穿好了衣裤。蓬头垢面地往堂屋里一坐,他半闭着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语。
小武把大海碗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然后低低地唤道:“干爹。”
陈文德向上翻了他一眼,随即从鼻子里笑出了低低的一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他含混地咕哝道:“今天外头怎么样?”
小武从手帕里抽出汤匙,无声地放到了大海碗里,“能走。”
陈文德一点头,“好,那就送她走。”
小武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开了口,“司——干爹,真让她走?”
陈文德苦笑了,一边笑,一边一点头,“让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远送多远,最好当面把她交给万嘉桂。现在到处打仗,她一个妇道人家抱个孩子,危险。”
小武捏着汤匙,缓缓搅动了滚烫的酒酿圆子,“干爹不再和万嘉桂讲讲条件了?”
陈文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讲条件?那我不成卖老婆的了?”
然后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头发,“我倒是想把我自己卖了,可他娘的又没人要。”
说到这里,他将左腿架到右腿上,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扯着嗓子喊道:“身大力不亏的好老爷们儿,进能打家劫舍,退能看家护院,一个人抵十条德国狼狗,给条活路就跟你走!有没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钱,管饭就成!”
颠着腿又笑了,他扶着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对着窗外厢房继续高喊:“茉喜!走的时候把我带上行不行?你跟万嘉桂说说,就说我白天负责干他家的杂活,夜里负责干他家的小老婆!说到做到,绝不偷懒!”
这话茉喜听见了,但是茉喜没出声。奶妈子方才告假,回家瞧亲生儿子去了。她独自坐在炕边,将小赖子的尿布翻了出来。尿布都是干净棉布洗软了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叠成一叠捆成一捆,再把尿布捆子用包袱皮包起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了三个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
尿布包好了,她再收拾小赖子的小衣裳小裤子。小赖子躺在热炕上,身上的襁褓散开了,他自己抓了小脚丫往嘴里塞。一边塞,他一边转动了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着茉喜来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了无数个大包袱,就是不看他。
等到将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别总是哭,一个小子,哪能总是赖唧唧?多不招人爱?叫你是小赖子,你就真赖个没完啦?不知羞的东西,还吃脚丫子,不嫌臭啊?”
然后她又说:“你到底是比我命强,我就说嘛,难道这事还能传代?我没爹,你也没爹?这回好了,往后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万了。你叫个万什么呢?我想不出来,让你爹想去,他留过洋,有学问——还吃你那臭脚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还笑?你个臭小赖子,当我夸你哪?”
这个时候,隔着一层窗户,陈文德的声音响了起来,“宝贝儿,别躲了!下午给你弄辆马车,让小武带几个人,护送你出发!”
茉喜一哆嗦,立刻扭头望向了玻璃窗,“下午就走?!”
屋里热,屋外冷,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窗外的陈文德就变成了影影绰绰。陈文德没进屋,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根香烟,他深吸一口,然后扭头对着玻璃窗一笑,“高兴了吧?我的万太太?”
茉喜直着眼睛怔了怔,紧接着低下头加快动作,两只手颤抖着,将一双双小虎头鞋塞进包袱里。
中午,奶妈子回来了。
陈文德发了话,让奶妈子跟着马车走一趟,等茉喜和小赖子到了地方,有人给那孩子找奶吃了,再让她跟着马车回来。奶妈子惶惶然地答应了,不敢不从;而茉喜若无其事地回了正房,重新地又洗脸又梳头,像是要出嫁一般,涂了一脸红艳艳的胭脂。
在茉喜梳妆打扮的时候,陈文德得到消息,说是洪城县失守了。
洪城县是他最后的防线,洪城县一丢,他便再无退路,只能直面敌军。战情发展成了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既然已经是烂到了家,所以他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不着急了。笑眯眯地站在茉喜身后,他叼着烟卷,在烟雾之中眯了眼睛看茉喜。
看的时候,他心里什么也没想。不敢想,想得多了,他怕自己会失控,会拔枪杀了茉喜。这样地爱一个女人,于他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仿佛行走在创世纪时的洪荒世界之中,他这一刻不只是孤独,他也恐惧,恐惧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杀了茉喜,他就没牵挂了,他就又是原来的他了!
可他舍不得。
茉喜得意扬扬地往脸上拍了半盒胭脂,一边梳妆,一边哼歌,斜着眼睛照镜子,是一种可恨的浪模浪样。及至她把头脸都收拾停当了,外头的大马车也来了。
她站起了身,一扭细腰一甩裙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文德站在原地没有动,单是盯着她的背影问了话:“哎,就这么走了?”
茉喜嗤笑一声,细腰越发扭得生欢。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她见奶妈子已经抱着小赖子站到了院门口,小武拎着那只装满英镑金条的小皮箱,也和一队卫兵走到了院门外的大马车前。加大步子快走几步,她赶到门口接过了小赖子,低下头对着孩子脸蛋噼里啪啦连亲了几个嘴,她又指着自己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大声说道:“儿子,记住,我是你娘!”
说完这话,她抬头面对着前方所有人,自我解嘲一般地抬手一摸脸,“打扮也白打扮,他这么小,哪看得出美丑?兴许还觉得他娘今天像妖怪呢。这个小赖子,养他不如养条狗,瞧着吧,不出几个月,他就得把我忘光了。”
说完这话,她让奶妈子先上了马车,自己也迈步跨过门槛出了院子。低下头痴痴地凝视了臂弯中的小赖子,她看了良久,末了上前一步一掀马车门帘,她伸手把孩子托向了车内的奶妈,“包袱是不是都放好了?路上你多辛苦着点儿,别让冷风吹了他。包袱堆里有个小包袱,里面是好绸子,我给你预备的。等把他送到地方了,你回家拿它做身衣裳过年穿吧。”
奶妈子目瞪口呆地接了小赖子,“太太,你——”
不等奶妈子把话说完,茉喜又扭头对着小武一抬下巴,“把我的箱子给我放下!你怕万嘉桂养不起他儿子呀?记着替我给凤瑶捎句话,就说茉喜把小赖子交给她了,让她早早地教小赖子读书识字,别让他像我似的,大字不识一个!听见没有?”
小武慢慢睁圆了狭长的眼睛,“你、你不走?”
茉喜也一瞪眼睛,“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小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秒,他扭头狂奔进了院内,且跑且喊:“司令!干爹!她说她不走!她不走了!”
仿佛是在一瞬间里,陈文德如风一般,已经大踏步地从屋内走到了院外。手指夹着小半截香烟,他很狐疑地上下审视了茉喜,同时问道:“你捣什么鬼?”
茉喜把双臂环抱到胸前,转身对着陈文德一仰脸,“你说万嘉桂向你讨要过我,这话是真的吧?”
陈文德一点头,紧接着又一抖手,因为香烟竟在不知不觉之间烧到了手指,“真。”
茉喜扭头望着远方天空,微微地眯了眼睛一笑,“好,有他这句话就够了。算我没看走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陈文德下意识地捻着烧红了的手指,依然疑惑地盯着她,“孩子走,你不走?”
茉喜收回目光望向他,理直气壮地答道:“对,不走了。这里放着正经太太不当,顶风冒雪地跑去给人做小老婆,我贱哪?”
陈文德对着她一挑浓眉,“我这边可是要完蛋,你跟了我未必会有好果子吃。”
“放心吧。等你穷了,我自然要给你演一场卷包会,用不着你心疼我。”
陈文德听到这里,扑哧笑了,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武,他喃喃地骂了一句,然后转向前方一招手,“把你那崽子也留下吧。大不了我捏着鼻子,给他当一辈子老子就是了!”
茉喜转身走到马车前,对着车帘子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想要掀开帘子一般,她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却是合拢手指攥了拳头,慢慢地收回了手。
“给我儿子当老子,你也配!”她依然牙尖嘴利,只是声音越来越弱,“我这儿子可不是凡人,命大着呢,将来肯定有福气。我不能让他…”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
儿子不是凡人,所以她不能让他留下来给个活土匪当儿子,尤其是这活土匪正在走下坡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是死是生。她可以跟着活土匪混下去,混好混坏她都能忍受,都能凑合,但是她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她得把儿子送到万嘉桂那里去,万嘉桂的未婚妻是凤瑶,有凤瑶在,儿子即便没了娘,也不会太可怜。
这样一来,万物归位、各得其所、天下太平。万嘉桂可以和凤瑶做清清静静的小夫妻;儿子也有了体面的父母家庭;至于她自己——自己没关系,世界这样大,男人这样多,总有她的立足地。
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大马车上了路。
茉喜攥着拳头站在院门口,眼望着马车越走越远。及至远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因为感觉自己刚听到了小赖子的哭声。
但她也只迈了一步。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陈文德在后方发了话,“后悔了?后悔了可以追,我不拦着你。”
茉喜摇了摇头,声音打了战,“不后悔。”
“想清楚了?”
茉喜慢慢地回了头,直视着陈文德的眼睛答道:“我年纪小,可我不糊涂。”
说到这里,她含着泪光展颜一笑,“那次我闹肚子疼,你就不该管我,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你这一管,反倒是害了我。往后你要真是上了山,我也得跟你一起当土匪了。”
陈文德眨巴着眼睛对她察言观色,不知怎的,神情竟然有些惶恐,“茉喜,你——”他用食指向她一点,“对我——”又用手指一戳自己的胸膛,“有感情?”
茉喜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正色答道:“其实我是看上武治平了。”
陈文德虚张声势高高抬手,照着她的脑袋轻轻扇了一巴掌,然后俯身拦腰一把抱起了她。原地滴溜溜地连转了几个圈,他晕头转向地撒腿跑回了院子里。
茉喜在天旋地转之中闭了眼睛,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没了小赖子。她想这可真是有意思,怀小赖子的时候烦死了他,烦得隔着肚皮对他天天骂;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又爱死了小赖子,小赖子打个呵欠皱皱眉,在她眼里都是戏。
忽然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娘。
于是她飞快地又释然了。她娘是个苦出身的戏子,她自己也是个苦出身的丫头,但她的儿子不会再苦了。她快刀斩乱麻,斩出了个小小的万家大少爷!这疾病一样的苦命,遗传到她这一辈为止了。
陈文德把茉喜抱到了桌子上。等茉喜垂下两条腿坐稳当了,他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肩膀向她微笑,笑得痴痴傻傻,眉宇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少年式的稚气。
茉喜和他对视了良久,心中疼痛,疼儿子,也疼他。这恶棍,要恶就该恶到底、让她恨;可这恶棍真是坏到了家,竟然偏偏不让她如意!
笑着笑着,陈文德忽然收敛笑容,放开茉喜走到屋角,从衣帽架上摘了手枪皮套往身上系,茉喜见状,不由得问道:“干什么去?”
陈文德手脚忙碌得飞快,整个人像是刚吃了大补丸,灰白色的头发梢上都带着精神,“我不能坐在家里等死,你留下来等我的消息,我出去一趟,顶得住就顶,顶不住,我就撤。”
茉喜晃荡着两只脚,大声嘱咐道:“枪炮无眼,你多小心!”
陈文德抬头对她一挤眼睛,“放心,我舍不得死!”
然后把一顶军帽扣在头上,他转身直冲门外,在出门之前回了头,他姿势滑稽地向茉喜又做了个飞吻,同时压低声音笑道:“小姑娘,谢谢你!”
茉喜似笑非笑地向前一踢腿,“滚你的蛋吧!”
陈文德欢天喜地地真滚了,而茉喜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看看窗外的天,再看看窗内的地,看到最后,她冰凉地叹了一口气。将胳膊环抱在胸前,她慢慢地自己搂了自己。身体细条条的,肚子空瘪瘪的,她忽然心头一阵恍惚,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孕育出了一条小生命,也不能相信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已经有过了两个男人,并且这后一个男人还是个刀头舔血的大亡命徒。
亲人一样的、又是母亲又是姐姐、以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凤瑶,也和她彻底地分开了。
茉喜又荡了荡两只脚,心中有种又空又冷的痛,然而能够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也就是西历元旦这一天的中午,小武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陈文德并不在家,所以他直接过来面见了茉喜。两天不见,茉喜依旧花枝招展地打扮着,脂粉涂得喷香,眉毛扯得细匀,只是两边嘴角一边鼓着一个大火泡,太阳穴也生了几个红疙瘩,是个上了火的病容。跷着二郎腿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她派头不小地问小武:“送到了?”
小武垂手站在门前,见茉喜喷云吐雾,把生育过后就自动断了的烟瘾又捡了起来。一只纤秀的脚套了白袜子绿绣鞋,随着她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真堪称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