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辫子,“等我办完我的正事,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丫丫顺着这话向前一想,只觉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对着露生竖起两根指头,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咱们有两间小房子就够了。我住一间,你和少爷住一间。活儿都归我干,你管着少爷就行了。”
露生故意摇头逗她,“不,我宁愿去干活,把少爷留给你吧。”
丫丫认真了,很为难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那咱们不要他了,我只带你一个人回北京。”
丫丫垂下脑袋,更为难了,“那也不行啊,他会气坏的。”
“他那么欺负你,你还管他干什么?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丫丫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回再说话,就是吞吞吐吐了,“他就是脾气不好……真不管他……也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她从手里的小纸袋里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进嘴里——真的,龙相是可怕,但可怕之余,偶尔也可爱。况且他们好像生下来就长在一起,再怎么怕他,她也不忍心真离开他。
慢慢地将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头,她吮着一根手指抬起头,想要继续和露生说话。可是未等她开口,露生却猛然刹住脚步,对着前方惊叫了一声。
她也觅声望了过去,下一秒,她打了个冷战,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和他一起看见了龙相。
龙相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斜纹布猎装,上衣敞了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在一群戎装卫士的簇拥下,他单手挽着缰绳勒住了战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和他。
片刻的审视过后,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一样,梗着脖子一歪脑袋,同时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又似怒容,又似鬼脸。两个鬼影似的便衣青年从路旁行人中蹿出来跑向了他。而直到这时,露生才发现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踪了一路。而那两名青年停到马下,开始仰着头向他做汇报,声音很低,露生和丫丫不能听清分毫。而龙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们——瞪丫丫,也瞪露生,黑眼珠来回转,转来转去,总不离他二人的面孔。
丫丫像发了疟疾一样,虽然认为自己跟着大哥哥上一趟街,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大罪过,可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像只没思想的小兽一样,满心里只想抱了脑袋往阴暗处钻。露生拎着毛线与一些小零碎,站在原地倒是没有动,只飞快地转着脑筋,心算起龙相上次发疯的日期。
一算之下,他暗叫不好。因为除去小打小闹、扇嘴巴子,龙相上次歇斯底里地和自己大战,还是在一个月之前。整一个月不胡搅蛮缠地发一次神经,是要憋死龙相啊!
事已至此,逃也无用。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只回头低声告诉丫丫:“他要是对你动手,你就赶紧跑,不到天黑别回屋。”
哽咽似的,丫丫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出了一声回应。
嘱咐完了丫丫,露生稍微放心了一点,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龙相身上。他也认为自己带着丫丫出一趟门不算大罪过,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时,说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那些话,正常人都能听出是说着玩的,可龙相明显是不那么正常。经了那两名便衣侦探的转述,兴许还要变些滋味,恐怕就更听不得了。
这个时候,青年汇报完毕,龙相也直起了身。对着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齿,他抬起了握着马鞭子的右手,猛地凌空甩出了一声脆响。
然后大喝一声催马向前,他扬起马鞭便抽向了露生——丫丫就在露生的身后,露生如果敢躲,那么他就让鞭梢往丫丫的脸上落!露生知道他暴躁,可万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背过手抓住丫丫侧身一躲,他先避开了这劈头的第一鞭,然后赶在马蹄子踏上他的胸膛之前,他眼疾手快地发步快冲,扯着丫丫直撞向了龙相的卫士们。
卫士们有骑在马上的,也有站在地上的,露生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全是凭着直觉行动。趁着龙相还未调转马头杀奔过来,他将一个最为瘦弱的小卫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然后不等众人反应,他踩着马镫飞身上马。手里的毛线零碎全不要了,他拎包袱一样把丫丫拎起来,往马背上一摁。丫丫瞪着眼睛张着嘴,被他摆弄成了个布娃娃,然而一声不吭,是被龙相方才那一鞭子吓傻了。
一抖缰绳一夹马腹,露生弯腰护住丫丫,迎着龙相的鞭子策马狂奔,一路直冲进了人群里去。街上的行人早就看出这边情形不对,全都早早地退到了两旁,所以露生这一路跑得通畅,只是额头火辣辣地疼痛。因为方才和龙相走了个顶头碰,他虽然已经是拼命地俯身躲了,可龙相的鞭梢还是卷过了他的皮肉。
这他妈的!——他一边往龙宅里逃,一边在心里叫苦——这回他疯得厉害,肯定是不好哄了!
第五章:刻骨
快马加鞭地疾驰了一路,露生赶回了龙宅。在门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又像接一口袋粮食似的,把丫丫也接了下来。在面对龙相的雷霆大怒之时,丫丫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所以此刻不消露生吩咐,她抬腿就跟着露生跑进了龙宅。一边跑,她一边听露生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上陈妈的院子里待着去,我这边不管怎么闹,你别管。不到天黑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丫丫仰头看了一眼日头,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时间,嘴里很痛快地答应一声,当机立断地掉转方向,一路跑向了比较安全的犄角旮旯。现在是下午时分,根据她对龙相的了解,龙相再怎么闹脾气,半天的光阴也足够他闹个痛快了。他不记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翻旧账,只要他闹痛快了,那么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届时她再出场,给龙相端盘点心倒杯热茶,拣那不咸不淡的闲话聊两句,这一大关便算是过去了。
丫丫轻车熟路地往远了跑,灵灵巧巧地藏了起来。露生知道龙相在家里是天下无敌,即便是龙镇守使出面发话,那话在龙相耳中怕是也还不如一个屁响。既然没有靠山,那他只能独自迎敌。而敌人来得也真够快,他前脚刚进院子,龙相后脚就杀过来了。手里攥着马鞭子,他瞪着眼睛闭着嘴,对着露生的后背便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露生踉跄着低哼了一声,同时就觉得后背像是让火炭烙了一道,一瞬间便疼成了火烧火燎。
院子里除了他俩没别人,黄妈本在东厢房里给龙相收拾春装,忽见院子里情形不对,而挨抽的人中又并没有自己的侄女,所以她便关门闭户地装起了睡。露生忍痛转过身,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还手。其实是懒得还手,如果挨顿小打可以消灾,那么他宁愿舍了一身皮肉让龙相抽。
可是接连挨了几鞭子之后,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开始感觉这鞭子和拳脚大不一样,自己怕是要扛不住。
“你又发什么疯?”他蜷起一条手臂虚虚地挡在了头脸前,不让鞭子往自己的头脸上落,“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龙相不理会,单是炯炯地瞪着露生。单手挥着柔韧黑亮的马鞭子,露生越是后退,他越是一步一步地紧逼。这鞭子实在是结实,恶狠狠地卷过露生单薄的上衣。鞭梢过处,很快便渗出一条浅浅的血痕。纵是衣服不破,衣服里面的皮肉也受了伤。
露生忍无可忍了,一把抓住鞭子往外一扯,“没完了?我们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出门,从早上等到现在,你始终不回来,我们怎么办?我俩到街上买点东西都犯了你的法了?再说那毛线买回来,还有你的一份。我出钱,丫丫出力,我俩给你织毛线裤子,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人,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药!”
龙相一拽鞭子,拽不动,又拽了第二下,可是力气不如露生,依旧是拽不动。于是索性将鞭子柄向下一掼,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吼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你俩在一起!你俩出门不带我,就是不行!”然后他伸手指着露生的鼻尖,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点动,“白露生,你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家把你养成人了,你就想跑,跑还不算,还想拐走丫丫,让我成个孤家寡人!”
露生早就不奢望能和龙相讲道理了,可是听到这里,他猜出龙相是误会了自己,便忍不住还要解释几句。不是怕委屈,是怕龙相胡乱生气,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我不怪你派人跟踪我,你还挑起我的毛病来了。”他极力把语调放平和,不肯再刺激龙相,“我把丫丫拐走?我自己现在都是一无所有,我拐了丫丫干什么?两个人出去一起饿死吗?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逗丫丫玩,我不是也逗过你吗?逗你行,逗丫丫就不行了?你就是发疯,也疯得有点儿理由好不好?听风就是雨,只长脾气不长脑子,你对得起你头上那俩角吗?”
露生只说到了这里。说的时候虽然是浑身都疼,隐隐地也有点怒火中烧,但是他强忍着不发作,极力地要把话说得活泼。然而他这降龙的经验大概还是不够丰富,因为龙相听到最后,没有听高兴,反倒是更愤怒了。
“你说我疯?”他红着眼睛对露生虎啸狼嗥,“你敢说我疯?!”
然后他放下手,气昏了头似的在地上团团转了一圈,紧接着重新面对了露生,他扯起走腔变调的大嗓门,开始做狮子吼,“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露生一愣,心想:我都快要把你当祖宗供了,你怎么会说我看不起你?
不等他发问,龙相甩手向院门一指,面红耳赤地继续吼道:“你自以为是什么狗屁白大帅的儿子,你就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爸爸!你他妈的天天闹着回北京,你就是觉着这地方屈了你!你要走!丫丫那个臭丫头片子被你哄住了,也要跟你走——我杀了你!”
露生听到这里,又急又气,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龙相,你闹归闹,少东拉西扯!龙叔叔保护我、养育我,我怎么会看不起他?还有,我尊重你的父亲,你也应该尊重我的父亲!”
话音落下,他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面颊上已经爆发了疼痛。大叫一声狠狠推开龙相,他这回可真急了,“又咬人!”
龙相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喘着粗气站稳了,他像发作了失心疯一般,扑向露生继续连踢带打,隔三差五还要找机会咬上一口。露生左抵右挡,两只手简直要不敷分配,脸上还湿漉漉的,全是龙相对他啃咬未遂,蹭上的口水。
露生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爱和平的人,可年纪和体格摆在那里,正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而且他爹白大帅是个能打天下的主儿,他身为儿子,再怎么忍气吞声,也当不成个窝囊废。对着龙相抵挡了片刻,他抵挡得越久,怒火在胸中烧得越旺。及至这火烧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直通通地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龙相的胸膛。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晃,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露生居高临下地望向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是打不过你,我是让着你。”
然后抬起袖子一抹脸,他又说道:“你再这么没轻没重地跟我犯浑,迟早有一天会逼走我。等那天真来了,你可别骂我狼心狗肺,白吃了你家的饭。”
龙相坐在地上,一张脸先前是通红的,如今转成了煞白。不管是否占理,他要生气就是真生气,气得手脚都直哆嗦。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硌着了尾巴骨。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露生居然还对着他侃侃而谈,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在他眼中,这简直就是忤逆造反。起初大怒的原因,已经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在露生毫无察觉的状况下,他开始爆发了第二轮的盛怒。
露生口口声声地说要走,这个“走”字提醒了他。一翻身爬起来冲向西厢房,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入露生的卧室,从立柜里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点小家当——那只皮箱。
他不耐烦开暗锁了,直接抡了箱子往墙壁上撞。三撞两撞地撞开了箱子,里面掉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个羊肠子似的布口袋,里面装了不少银元;另一样则是白大帅留给露生的手枪。一脚把银元口袋踢到了角落里,龙相弯腰捡起手枪,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这手枪是露生的宝贝,等闲不许人动的。他气极了,一定要狠狠地伤害露生出口恶气。露生不怕打,而他又不能真杀了露生,于是他一时聪明起来,对着露生的宝贝下了手。
露生站在院子喘气,不知道龙相疯到自己屋子里干什么去。直到看见龙相拎着手枪跑出来了,他睁大眼睛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哎!”他对着龙相伸出了一只手,“你拿它干什么?那里头又没子弹,你拿它也毙不了我。”
龙相看了他一眼,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门。
露生没看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怀疑他这是跑到前头找子弹去了,便慌忙拔脚去追——手枪里若是不放子弹,那只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只能用来砸人;可若是放了子弹,那就了不得了。露生不知道龙相今天会闹到何种程度,总之他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旁人死。
随着龙相的背影迈开大步,他跑着跑着,忽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龙相没往前头人多的地方去,而是拐弯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后头。
龙宅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镇守使坐镇前方,后头的内宅里只安置了龙相。龙相,加上露生和丫丫,再加上干零活的老妈子、小丫头,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所以龙宅是越往后走越荒凉。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甚至还有断壁残垣。龙相跑得很快,露生追得更快。然而龙相目标明确,露生则是一边追一边犯嘀咕,于是两人之间就总存了一点距离。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忽然停了。
他停了,露生也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变了脸色,“龙相,你干什么?”
龙相站在一座荒草萋萋的井台上。井是深井,井里还有黑沉沉的水,然而一直没有被填上,因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细腰,龙家上下并不怕孩子们会失足掉下去。
会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一把手枪却是可以轻松通过井口。龙相走到井前面对了露生,慢慢地握着手枪抬起了手。这个时候,他定定地盯着露生,黑眼珠是两枚冷硬的围棋子,瞳孔仅有的一点光,也是冷硬无情的。
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
龙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做了个无情无义的鬼脸,同时手指一松。手枪立时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他食指一钩,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他看着露生,依旧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因为露生变颜失色,明显是怕了。
望着他的举动,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别闹,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它是我爸爸的遗物——”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好弟弟,听话,把枪还给我。我让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只要别玩那把枪。龙相,你下来,乖。”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还不够,还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瞬间坠落进了井中。
露生冲了过来,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与此同时,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
一声过后,天地一起静了一瞬。
龙相低着头,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贴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当然,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不动。他不动,龙相俯视着他,也不动。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龙相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
龙相狞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眉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个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浓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凶光;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他牙齿整齐,虎牙却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来,让他看着如魔似鬼。
“遗物嘛——”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要活活气死露生,不把露生气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东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颤地呼了出来。一张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镇定,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
“亲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贵重的。”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假如我死了,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一样也不留!”
这话说完,露生沉默了一刹那,却并没有动怒,只说:“我不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永远保存着,当个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龙相嗤之以鼻,“怎么?我算是你的亲人了?”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时候,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我就会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更不会是打了白打、骂了也白骂。可是我没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他勉强自己站稳了,把话说到了最后,“龙相,你打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我怕你气坏了身体,我总是让着你;可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伤害我。”
抬眼望着龙相,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转身下了井台,踏上了归路。
龙相没有动,怔怔地望着他发呆。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他记忆力很好,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但是没能全部领会,须得站在这井台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会儿,他觉出累了,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他发现指甲缝里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心中想:真捞不出来了?
深井是个无底洞,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捞不出来了”。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边揉,一边又想: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台,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
在龙相寻枪之时,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
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脸。手背和脖子都有伤,不是鞭伤,是龙相用指甲挠出来的皮肉伤;脸蛋上印了个紫红的圆圈,则是龙相留下来的牙印。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他纵是不怀恨,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然而今天很异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情绪都没有了。
没有情绪,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往几条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他一边梳头,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周岁是十七,按虚岁算,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伙子了。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文,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武,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没有学问,没有武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
这六年是这样,下六年,大概还是这样。六年复六年,六年再复六年,六年再再复六年,复到最后,他这一辈子,也就定型了,过去了,完结了。
这一辈子他能干什么?他干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时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那么她和自己一样,一挨一辈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辈子。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还能有力量保护她;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全都各归其位了,他想保护都没立场、没资格了。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他含泪望着镜中人,翕动嘴唇无声地问:“白颂德,你甘心吗?”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不甘心,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至少也要为父亲、为妹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