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没理会他,只回身拉起艾琳的手,要从这一群人的旁边走过去。
第二十章:我要你
露生没能走远,因为龙相甩开卫士冲上来,三步两步地就又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龙相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对着露生很谄媚地笑。笑了几秒钟,他忽然又冲上去,双手握住了露生空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两只手把露生握牢了,他的黑眼珠特别大特别亮,直勾勾地一直盯进露生的瞳孔里去。
“露生。”他轻而急促地发出喜悦的声音。同样是滚烫的一张脸向上凑到露生近前,让露生能够感受到他口鼻中喷出的热气,“露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转起了亮晶晶的泪光,像怕吓着谁似的,他只用耳语的音量,“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露生不看他,也不许自己动感情,只在心里自言自语:“身边缺好奴才了,所以想我了。从小到大都是两个人伺候他,现在剩了丫丫一个,大概是不够用了。想要发疯撒野,也找不着对手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寒。那寒气是自下向上贯通了他的,让他寒毛直竖,并且想要作呕。低头望向两个人的三只手,他手心的冷汗与龙相手心的热汗混合了,滑溜溜地恶心人。忽然用力把手向后一抽,他暂时放开了艾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起手指。
“我说过,你活着我不见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他冷淡地告诉龙相,“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你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龙相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露生的眼睛,随即却是把脸转向了艾琳。眼睛盯着艾琳,他对露生问了话:“她是谁?”
艾琳认为自己和龙相也算是见过面,自己都能认识他,他却敢不认识自己,这可真是瞎了狗眼。但是因为露生的态度已经足够强硬,所以她决定不和这个龙司令一般见识。防备似的竖起耳朵,她听露生言简意赅地答道:“我的朋友。”
龙相特别地多看了艾琳几眼,随即把脸又转向了露生,“朋友?你和别人好了?”
不等露生回答,龙相扯起他的胳膊往怀里一搂,哀求似的又道:“露生,你别这样,我向你认错,回家吧!我想你,丫丫也想你。”
露生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下,用温柔的声音反问:“拿丫丫来对付我啊?”
然后他猛地一甩手臂,爆发一般地怒吼起来,“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先前对你好,那是我讲感情,知道吗?我没有受气的瘾,我是对你有感情!”
龙相踉跄着退了一步,像是被他吓着了,嗫嚅着说:“我知道,我也有感情……”
露生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但是我已经没有了。”
然后他下意识地想要掉头往回走,可是一转念,他又怕龙相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追到自己家里去。那是自己长住的地方,在那里和这个疯子丢人现眼地闹起来,将来没法再见人。思及至此,他回身一把又攥住了艾琳的光胳膊,牛似的低着头向前走,拽得艾琳跌跌撞撞,须得一路小跑着追上他。艾琳被他攥得肉痛,但是没敢反抗。第一次看到露生发脾气,还是雷霆万钧的暴脾气,她有点害怕,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厉害的。
龙相怔怔地望着露生的背影,心里恍惚着,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想拦住露生大闹一场。但是不知怎的,心和身都很虚,人在太阳下,竟会冷飕飕地迈不动步子。生气竟会生这么久吗?将近一年不见了,他还记恨着自己?奇怪、荒唐,他怎么能记恨自己,他疯啦?
龙相想不明白了,越是想不明白越要想,脑子里就乱哄哄地开了锅。没人能看清他那脑壳里的情形,人们看到的,就是他直着眼睛向前望,整个人从头到脚全紧绷着,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通红,却是直哆嗦。
忽然间,他撒腿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露生。一鼓作气地跑出了大半条街,他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露生与艾琳。追是追上了,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很着急,急得什么都忘记了,就只剩了个急。这不是他第一次出现暂时性的失忆了,他在这一刻只有情绪,没有思想,可旁人依然是看不出他的异常来,只以为他是在耍性子。他急死了,可露生怎么就不体谅他了呢?怎么就不心疼他了呢?天下大乱了?都造反了?
声音是一点一点透进龙相耳中的。在那之前,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眼前则是流光飞舞,那光芒璀璨变幻得令人目眩作呕。
声音先是微弱模糊的,渐渐变得清晰,成了有字有句的一段段。他凝神听着这些声音,渐渐辨认出了那声音的来源。一个是常胜,让他“少爷抬抬头”,他就真抬了头;又听另一个声音问道“用不用去医院瞧瞧”。这个声音他也认识,是陈有庆。陈有庆是新来的,然而比谁都伶俐,是个聪明人。
耳朵有了听觉,眼前世界也渐渐恢复了清晰。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汽车里,抬手一抹鼻子,他蹭了一手背的鲜血。愣眉愣眼地望着身边的常胜,他开口问道:“他打我了?”
常胜天天跟着他,可始终没摸清他的底细。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常胜也愣了,“您不是和白少爷撕扯起来了吗?我们看您不是白少爷的对手,就上去把您给拉了回来。”
龙相拧起眉毛想了想,又问:“他打我了?”
常胜一扯嘴角,想要做一张同情的苦脸,“白少爷一拳打您鼻子上了。就一拳,然后我们就把您二位给劝开了。”
龙相并不在乎挨打,甚至没有感觉很疼。常胜拿了雪白的手帕要给他擦脸,他抬手一挡,然后自己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抹那鼻血。鼻血汹涌,淋漓地染红了他两只手。他依然是不许旁人伺候自己,宁愿把巴掌往崭新的绸缎褂子上蹭。褂子是洁净的雪青色,前襟很快被他蹭了个一塌糊涂。左右簇拥着的人全没敢拦,因为都知道这条真龙的怪性子。他想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龙相望着前方,将身上这件新衣服破坏了,他的脑子里反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他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想露生对自己好了那么多年,没有理由说不好就不好。他大概还是在赌气——是了,一定是在赌气。
在龙相沉沉思索之时,露生和艾琳在咖啡馆里相对而坐,神情也很不对劲。
他这一回没受任何伤,因为早就做了防备。龙相冲上来刚对他一伸爪子,就被他迎面一记冲天炮打了回去。这一拳打得真是痛快,正中了对方的鼻梁骨。从来没这么打过他,怕打坏了他的鼻子,怕断了他的鼻梁破了他的相。但是今天不管了,他就是当街死了,也不管了!
然后龙相被那帮卫士拽了回去,他也被艾琳牵扯着向前跑了一条街。艾琳带着他进了自己常去的咖啡馆,又给他点了一客冰淇淋,要给他的热血降降温。眼看露生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冰淇淋送进嘴里了,她才斟酌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他?”
露生先是沉默,片刻之后才开了口,“我在他家里长大,一直自居是他的哥哥,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他只不过是拿我当个家奴。”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艾琳,我很伤心。”
气息随之一颤,他本是不许自己在艾琳面前肆意,然而还是失控一般地动了感情。虚弱地对着她一微笑,他真心实意地发出了疑问:“我这样自作多情,是不是挺可笑?”
艾琳定定地望着他,灰眼珠清澈成了两池水,水中有他的影子,“你要哭了。”
露生抬手一抹眼睛,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哪有,又不是小孩子。”
这时,隔着一张桌子,艾琳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怎么会是可笑?”她告诉露生,“是他可鄙,怎么会是你可笑?”
露生的手指很凉,她的手掌却是柔软火热,“露生,那么他为什么现在又来找你?是他良心发现了,要向你道歉吗?”
这个问题让露生想冷笑,但是他强忍着不笑,“不是,是他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奴才了。”
然后紧紧握了握艾琳的手,他松开了她,“今天让你见笑了。你不要怕,我平时并不是爱打架的人。”
艾琳收回了手,目光钉在他的脸上,却是收不回来。露生的脸白里透青,是个气大发了的模样。忽然想起那年龙相在宴会上对他的当众一舔,她心里狠狠地难受了一下,想他一定是经历过了无数次忍无可忍,才会和那个姓龙的怪物翻脸。从小到大,他到底受了多少欺侮?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可怜人?
艾琳无言地心疼着露生,而露生慢慢地镇定下来,偶然扫了艾琳面前的桃子布丁一眼,他却是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种甜丝丝的东西,“他”一定爱吃。
然后像受了入侵一般,他慌忙把“他”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露生和艾琳在外闲逛了许久。艾琳是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陪着如今有家不能回的露生,她倒感觉自己像是有了点正经事业可做——她甚至提议和露生共同南下,到个遥远地方做一趟旅游。
露生听了这话,倒是有所触动,问她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回家?”
艾琳听他答非所问,不禁怔了怔,“我……”
将个“我”字拖了长声,她背起双手走在林荫路下,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迟疑着答道:“我娘走得很早,我是个没有母亲的人。”
露生隐约猜出了她的处境,但是引诱着她继续往下讲,“没有母亲,但是还有一位父亲啊。”
艾琳垂了头,一绺蜷曲的黑发像葡萄藤似的挡了她的眼睛,“我一共有五个异母的兄弟姐妹,父亲对我们一视同仁,并不会特别地怜爱谁。况且他常年都不大在家,即便在家也不管家。我的好坏,他哪里会在意?”
露生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进一步追问道:“你家里的那些人,对你不好吗?”
艾琳忽然显出了几分烦躁相,用细而坚硬的鞋跟一跺柏油路面,“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好呢?我的母亲根本连他的正经姨太太都不算,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生下的杂种孩子罢了。”
露生这回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受欺负?”
艾琳向前一昂头,干脆利落地答道:“我是不受任何人欺负的!”然后她把脸转向露生,长睫毛随之向上一扇。睫毛尖端反射着阳光,竟有根根分明的锋利,“所以那年我看你在宴会上被龙云腾戏弄,我就很气愤。我是厉害的,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厉害。我们都不要受委屈,都不要被欺负!”
露生眼睛看着艾琳,心里想起了丫丫。他想丫丫只要有艾琳一半刚硬就好了——没有一半,有个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也足够了。人和人怎么可以这么不一样?他几乎钦佩起艾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艾琳引为知己,把自己的心事全盘吐露给她了。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
这一天,露生在外面游荡到了深夜,才和艾琳分开。
他抄小路,绕远回了公寓。公寓门前静悄悄的,并没有停着龙相的汽车。他想这小子大概是知难而退,回北京去了。这个念头让他一阵阵地想冷笑,因为龙相把自己看得这样贱,好像他跑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自己就会回心转意继续去当奴才。当然了,一个奴才的灭门之仇算什么?怎么能和他的千秋功业相比?他是真龙转世,他要当皇帝呢!
电梯停了电,他一步一步地向上走楼梯。皮鞋底子一步一响,每一响都带着冷飕飕的回音,是他自己不冷笑,脚步都要替他冷笑。走到三楼拐进走廊,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进门之后先去摸索着开电灯,然而电机连扳几下都是黑暗,可见今夜整幢大楼都停了电。
他不再徒劳,借着玻璃窗外的月光和灯光,他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然后一边解衬衫纽扣,一边往卧室里走。今天真是累了,汗湿了的衬衫没有悬挂的价值,被他脱下来随便扔到了地上。解开腰带一褪裤子,他顺势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了床边。此刻四周无声无光,他放心大胆地长叹了一声——他是不愉快的,他很久没有愉快过了。
把裤子袜子全部甩脱了,他伸手到床尾,想要展开棉被卷。然而一只手一抓抓了个空,顺势落下一摸,他才发现棉被是凌乱摊开着的。他是爱整洁的人,天天早上一定铺床叠被,所以此刻便是一愣。
与此同时,他身后响起了哧哧的笑声。随着笑声逼近的是一阵疾风,沉甸甸的黑影猛然砸上他的脊背,两条手臂随之缠绕了他的脖子。一张嘴凑到他耳边,嘻嘻地低笑道:“露生!”
露生打了个冷战,随即不假思索地一胳膊肘向后杵了过去。然而身后那沉甸甸热烘烘的人紧贴着他的脊背,他动他也动,很灵活地避开了他那一击。露生一击未中,抬手攥住对方两只手腕,一个翻身将他反剪双臂,摁在了床上。
然后他压低声音怒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龙相趴在床上,喘息着发笑,“我、我当然有办法……你那锁头,铁丝捅一捅就开了,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整整一晚上,我都等得饿了……”
话到这里,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开始边喘边笑,乐不可支。而露生低头盯着他那后脑勺看了片刻,最后却是直起腰松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他告诉龙相,“我要休息了。”
龙相向内一滚,滚到了床里。背靠墙壁伸展了肢体,他很殷勤地伸手连拍枕头,“我们一起睡,来啊!”
露生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脱得太快。此刻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他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低头看了看满地的衬衫裤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懒得把它们捡起来再穿上。
“龙相,我没有兴致和你开玩笑,我也并不欢迎你。”
龙相绷直了身体,侧躺在墙壁与床板的夹角中,“我不挤你,你看,我只占这么一点点地方。”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烦躁了!
上前一步用膝盖抵住床沿,他俯身瞪视着黑暗中龙相的脸,同时从牙关中恶狠狠地挤出话来,“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我让你滚,我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了,明白吗?我不欢迎你,我让你现在立刻滚出我的家,明白吗?”
黑暗中有两点光在闪烁,是龙相的黑眼睛在一眨一眨。呆呆地对着露生出了一会儿神,他一手撑床坐起身,伸腿慢慢地挪下了床。
然后他也没言语,无声无息地垂头走出了卧室。露生背对着他没有动,强压怒火等待他离去时的一声门响。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客厅内的确有了响动。然而绝对不是门响,倒像是有人开了窗户。露生虽然知道龙相不会要脸到去跳楼,可还是身不由己地侧身把脸转向了门口。
下一秒,他气得眼睛都红了。窗户果然是龙相打开的,龙相那个不要脸的并没有跳楼,跳楼的是他那一身衣服!光着屁股踮着脚,他是夜里一个修长的白影子,正在那里笨手笨脚地关窗户。关严了窗子转过身,通过大开着的卧室房门,他对着露生咧嘴一笑,“衣服没了,外面还在下雨,我走不成了。”
露生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咣的一声摔上了卧室房门。紧接着他心念一转,把这房门内的插销又插了上。外面的两只爪子开始在门板上抓抓挠挠,伴随着低低的呼唤:“露生,我好冷,你让我进去呀!我要冻死了。”
露生刚想告诉他客厅立柜里有衣服,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与可笑。走回床边倒下去,他拉起棉被蒙住头,开始不睡强睡。门外的龙相高一声低一声地唤他,一会儿冷死了,一会儿饿死了。他用手指头堵了耳朵,心想这疯子始终是不懂,不懂一切都有限、一切都有尽。他耗尽了自己有限的情,却还不自知。
露生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中是不能睡的,然而遛马似的在外面逛了一天,他也累了。不知不觉地闭了眼睛,再睁眼时,阳光便已经洒了半床。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他静静地躺着,只能听到窗外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掀开棉被坐起身,他赤脚下床走到门口,悄悄地把耳朵贴上门板向外听。
客厅里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从衣帽架上摘下睡袍披了上,他趿拉起床下的拖鞋,系好衣带开了房门。做贼似的先把脑袋伸进客厅左右看了看,客厅还是老模样,一架短沙发和一只半旧的小茶几都在原位。对外的房门紧闭着,窗户也关得严实。
“走了。”露生一边对自己说话,一边迈步进入客厅,推开窗子向楼下看。楼下已经来过了清道夫,路面打扫得很干净。龙相昨夜扔下去的衣裤全没了影踪,不知道是被龙相夜里自己捡走穿上了,还是便宜了清道夫——龙相穿得不摩登,可是衣服料子全是一等一的高级,因为他的身心都敏感,哪里不舒服了,都能惹得他发一场疯。
站在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走进了盥洗室。公寓早晚都有热水,拧开水龙头就能用。他心平气和地对着玻璃镜子洗漱,又用剃刀很细致地刮脸。有热水,但是没有浴缸,所以露生只能用盆接了热水,对付着沐浴。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打扫干净了,他系好睡袍走回卧室,弯腰拎起了地上的脏衣。正要找个地方放置它们,露生耳朵神经质地一动,忽然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呼噜。
只有一声,呼噜得又香甜又黏腻,令人联想起一只熟睡着的小猪。立刻转动脑袋四面八方地审视起来,露生上看天棚下看地板,天地空旷,沙发和茶几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也没有藏匿活物的余地。忽然把目光转向了墙角的立柜,露生站在原地,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紧接着他三步两步地走到了立柜前。立柜是双开门的,一扇门上还嵌了一块镜子。露生单手拉开了其中一扇,看见了下层卷成一团的被褥,看见了上层乱成一片的衬衫、背心、睡衣、睡裤。而在衣裤与被褥之间,赫然伸出了一只白里透红的赤脚!
连忙把另外一扇柜门也拉了开,他从无数柔软的小零碎下面刨出了蜷成一团的光屁股龙相。立柜是个小立柜,然而龙相像条大白蛇似的,居然盘在里面睡得很踏实。身下枕着一套换洗用的新被褥,身上盖着那些零碎,他周身温暖,甚至流了口水。露生推他搡他,他不醒;露生扯着他的腿把他从柜子里拖到了地板上,他哼哼地表示不满,还是不睁眼睛。
露生没有叫醒他,直接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汗衫一条旧裤,撕撕扯扯地把这两样套上了龙相的身。然后他自顾自地穿好衣服,弯腰把地上的龙相拽起来扛到了肩膀上。一边开门一边掂量着龙相的分量,他发现这浑账胖了,看是看不出,扛起来才发现他是一身的肉。
很镇定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他走出公寓大门,把龙相往路旁的树下一放,随即直起身,把手插进裤兜,混在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中走远了。
裤兜里揣着他的皮夹,夹子里颇有资产。他决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不回来了,出去另找个地方暂住几天,避一避那尊瘟神。
露生走过大街小巷,最后进了租界内的一座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吃面包。晨风还清凉着,有行色匆匆的人们穿园而过。他一边没滋没味地咀嚼,一边神情茫然地想心事。
找个地方临时落脚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成问题。落了脚,然后呢?然后按照惯例,当然是去和艾琳见面。他想自己还是这么干了,对那狼心狗肺的,他泼出了满腔热血;如今来了个真心实意待自己好的,自己反倒成了个阴谋家,要去狠狠地骗人了。
“谁让她是满树才的女儿呢?”他安慰自己,自己也知道这话根本就是蛮不讲理。可眼前这个世界就是不讲理的,满树才和父亲有仇,可是为什么连自己和秀龄也要一起杀?
然后他又想起了龙相。这一回他的念头很古怪,因为他忽然担心睡在路边的龙相会被野狗叼了去。担心一闪而逝,他随即认清现实:龙相不是小男孩了。
他几乎被自己那荒谬的担心逗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他站起身,决定去找艾琳。迈步走出公园,他在路边想叫一辆洋车,可是一辆汽车疾驰而过,车中人影划过他的视野,他心中一动,感觉汽车后排女子的侧影,有点像丫丫。
露生没有看错,车中的女子的确是丫丫。
陈有庆昨天下午从天津赶回北京,当夜便把司令太太从北京接来了天津。丫丫知道龙相这是要让自己给他做帮手。两个人一起对露生动之以情,兴许就能把他劝回来。可是龙相有龙相的主意,丫丫也有丫丫的主意。她的主意不能对人说——她有好些心事,都是完全不能对人说,也找不到人可说的。
龙相在天津有住处,是一座崭新的四层洋楼,院子里有汽车道和大草坪。虽然他一年难得能来居住几次,但是看房子的仆人随时预备着“接驾”,楼内永远是一尘不染。丫丫下了汽车跟着陈有庆往楼里走,刚一进门便迎面看到了龙相。
龙相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蹲在一旁的人是常胜。常胜用湿毛巾裹了手,正在给他擦脚上的泥土。丫丫看了他这个打扮,没摸清他是刚起床还是刚回来,就愣愣地望着他没言语。而龙相看见丫丫,脸上却是流露出了疲惫神情。
“你给我把露生找回来。”他从鼻子里往外哼出黏腻的声音,是又要撒娇又要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