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她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笨手笨脚地往楼下跑。短短一段楼梯让她跑了个连滚带爬,最后一步落地时膝盖一弯,险些当场下了个跪。连忙扶着楼梯扶手站稳当了,她忘了那声枪响,看完露生再看龙相,等把龙相看完了,她注意到了露生握着龙相胳膊的那只手。
“你俩……”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可是方才腿笨,现在嘴也笨,只会懵懵懂懂地傻笑,“好了?”
露生欲言又止地张开嘴,随即却是一转身一伸手,夺过了龙相手里的那支枪。把手枪递给了身边的卫士,他一边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龙相的后背,一边言简意赅地告诉丫丫:“满树才死了,他杀的。我开了一枪,没打中。”
丫丫听了这话,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是觉得一颗心向上一飘,猛地轻松了一下,竟像是人生大事完成了一宗,也像是一个炸雷炸散了半边天的乌云,阳光透下来,天地都变了模样。紧闭着嘴望向露生,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在心里想:“那么以后,应该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吧?”
露生只说到这里,不肯让丫丫知道外面出了人命。丫丫见惯了龙相发疯撒野,所以露生不说,她也没有发问的好奇心。眼看龙相直着眼睛看人,满脑袋的头发都像是要直竖起来,她直接跑去餐厅,拿回了一瓶洋酒。
“给他喝!”她咬牙切齿地拧那铁皮瓶盖,“他喝点儿酒反倒清醒,不会醉的。”
露生没阻拦,接过酒瓶往龙相嘴边送。龙相就着他的手,仰起头喝了几口。几口烈酒一下肚,他果然像回了魂似的,抬手慢慢地接过了酒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他慢慢把脸转向露生,用滞涩的鼻音问道:“我刚把咱家的谁给打死了?”
露生低声答道:“老陈,陈有庆他爹。”
龙相撇开目光,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做了个满不在乎的鬼脸,“我还以为是常胜,幸好不是常胜。”
露生并没奢望着他能怜悯生命,仅从作用来看,常胜也的确是比老陈更重要。他扶着龙相往旁边的小客厅里走,丫丫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又小声问道:“大哥哥,你不走了吧?”
露生回头向她笑了一下。丫丫看在眼里,发现这笑容极度虚弱和满足。他年轻洁净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分老态。可这一笑又算什么呢?她不是伶俐的解语花,她要他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
于是抬手一扯露生的西装后襟,她执着地、坚定地、眼巴巴地又问:“不走了吧?”
露生这一次没有回头,搀着龙相坐到了客厅内的沙发上,他微微转身给了丫丫一个侧影,沉吟着,依旧是不回答。还走吗?其实是不想走,他想他们了,尤其是对待龙相,最恨他的时候也不耽误想他。相依为命的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怎么能够说分开就分开?可是话说回来,自己留在龙相和丫丫身边,天长日久了,又算是个什么身份呢?
这问题是不能细想的,当年那样简单的三个小崽子,如今人大心大,竟然也能把感情滋生成剪不断理还乱。于是对着丫丫又是一笑,他轻声答道:“现在肯定不能走,明天也肯定不能走。都看见是我朝着满树才开了第一枪,我活到二十多岁,又跑到他们龙家来求庇护了。”
丫丫听了这句话,并不认为这答案令人满意,但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让她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
笑容傻乎乎的很明媚,露生便也是一笑,笑的时候伸出手,用巴掌轻轻一拍她的头顶。手大,显得她脸蛋小,脑袋也小,几乎有了几分瘦骨伶仃的小丫头相。红着脸微微一低头,她难得能够在别人对自己伸手时不害怕。
拍完了丫丫的脑袋,他垂下手,顺势搭上了龙相的头顶。手指在乱发中摸索到了那两个小疙瘩。小疙瘩很坚硬,真是长在骨头上的。
龙相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瓶酒,然后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那脸上有了血色,两只黑眼珠子也转得活泛了。
“唉……”他侧过身,把一只胳膊肘架上沙发靠背,仰起了脸去看露生,“将来要是当不上大总统,就是你害的!”
露生站在沙发后,低了头微笑着看他。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了片刻,龙相像那冻透的人落进了热水中似的,忽然接连打了几个大冷战。露生看他左一个激灵右一个激灵,像要浑身抽搐一般,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话音落下,龙相对着他一咧嘴,没遮没掩地露出了哭相。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他委委屈屈地说道:“你又对我好了?”
露生低声说话,说话的时候灵魂像是飘在半空中似的,很慈悲地望着下方的龙相,“去年你对我那么穷凶极恶,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有我。对你好了那么多年,最后发现你心里没有我,我能不生气吗?”
龙相忍泪似的一瘪嘴,囔囔地嘀咕:“我没穷凶极恶……”
露生笑了,“气得我啊……我又恨你,又可怜丫丫。我想把她带走,再也不管你了,可她不听我的话,她不跟我。”
然后对着客厅门口一偏脸,他伸手用力一拧龙相的面颊,“你看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你倒好,一脸蛋子肉!你没骂错,她是笨,她是死心眼,她但凡有半分的机灵,都应该丢了你跟我走。所以啊小子,你可怜可怜她这份死心眼吧!”
这话刚说完,丫丫用托盘端了两大碗热汤面,从厅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龙相这才意识到丫丫方才不在。而丫丫屏住呼吸把两大碗面运送到了茶几上,抬头对着露生笑道:“是消夜。平时他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厨房也没预备伙食。我自己煮了两碗面,对付着垫垫肚子吧。”
露生绕过沙发坐到龙相身边,俯身把一碗面端到了自己面前,又问丫丫:“你不吃?”
丫丫摇了摇头,“我不饿。”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面条,低头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这面条煮得不好不坏、无甚特色,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艺。吃了几口他扭头又看龙相,“吃啊,都给你煮好端上来了。”
龙相摇了摇头,随即却是站起了身,口中嘀咕道:“怎么还没来?”
这话刚说完,常胜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他立了个正,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汇报。龙相一边听一边往外走,露生抬头注视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调兵遣将——满树才不是老陈,岂是能让他杀了白杀的?尤其是他杀得无缘无故,简直类似发疯。露生有些担心,不知道龙相能否应付这个局面。不过他疯归疯,运气却是一直好得不可思议,露生自知在这方面帮不上他的忙,于是索性沉默着不去添乱。把目光转向丫丫,他把龙相留下的那碗面向她一推,“你吃。”
丫丫彻底丢了司令太太的身份和气派,露生坐着,她在一旁蹲着,一人捧着一大碗热汤面连吃带喝。吃着吃着,她毫无预兆地又抬头开了口,“大哥哥,真不走了,是不是?”
露生对着她一点头。
丫丫字斟句酌地说:“还是咱们三个在一起好。”
露生忍不住说道:“你俩是两口子,我总跟着你们,算是怎么回事呢?”
丫丫垂了头,对着大碗答道:“你往后也得娶媳妇啊。”
露生听了这话,却是直着眼睛出了神。片刻之后,他摇头一笑,轻声说道:“不娶了,我为了报仇,害了个好好的姑娘。她带回家里的朋友,杀了她的亲爹,是个人都受不了。我不敢再见她,让我像没事人似的另找女人,我也做不出。”
丫丫知道他口中的好姑娘是谁,可总觉得他这想法不对,“那也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呀。”
露生在大碗蒸腾出的热气中缓缓呼吸,旧日的空气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他在这里,她在那里,两人静静的,偶尔说一句闲话。闲话也是掠过水面的一阵晚风,又轻又静,至多只拂出一点涟漪。
“不用你管我,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是了。”他不客气地低声说话,“傻子,他会胖,你不会胖?他是会心疼人的人吗?你把自己作践出病了,也没人可怜你!”
丫丫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其实并没有把话听到心里去。此刻房内只有她和露生两个人,多么难得,这一分一秒都是要令人陶醉的,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再说怎么没人可怜自己?至少,有大哥哥!
她并不希求露生真的怜爱自己,不求,也不敢。怕龙相察觉了,又要吃醋。她只要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对自己有着这样一份心,就足够了。
在最疼痛的时候,也能忍受了;在最恐惧的时候,也不绝望了。
露生并没有真忘了艾琳。他只是不敢想。不知道艾琳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讲一定是个晴天霹雳。爱情是假的,好意也是假的,唯有杀人是真的,杀的还是她的至亲。他知道艾琳从小没娘,而父亲再冷漠,也比外人强。抬起双手捂住脸,他仰卧在沙发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谁否认着什么。忽然开了口,他问丫丫:“你听见枪声没有?”
丫丫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迟疑着摇了摇头,“没有呀。”
露生挣扎着坐起身,凝神又细听了片刻,末了回头对着丫丫一笑,“疑神疑鬼,听错了。”
正当此时,窗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喧哗。枪声的真假未定,可这喧哗火速地从楼外响进客厅,却是确凿无疑的真。露生和丫丫一起望着门口,只见徐参谋长衣冠不整地冲了进来,身边是龙相,双手拽着他的一条胳膊。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到露生面前,他抬手一指露生的鼻尖,开口便骂:“你个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你他妈的都撺掇少爷干了些什么?孝帅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了个冤家!你要报仇,自己报去!你怎么能拿少爷当枪使?”
未等露生回答,龙相转身一步跨到了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住了露生,“你别骂他,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来的,再骂又该把他骂跑了!”
徐参谋长平素对龙相是很尊重的,可到了此时却也失了控。嗤之以鼻地连连挥手,他是强忍着不连龙相一起骂,“少爷,你是不是傻了?你让这小子给哄迷了心了,你知不知道?你讲兄弟感情,我不反对,我和孝帅处了半辈子,我懂什么叫感情!可你讲,他讲吗?他要是讲,他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现在我告诉你,就算满家的人不让你偿命,满树才手底下的那帮大小将军也够你喝一壶的!”说到这里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眼珠子也泛了红,“况且你说你这仇结得冤不冤哪?满树才他是怕咱们的,咱们不动手,他绝不会先闹事。他不动,他底下的人也不敢动,这不正是咱们发展壮大的好时候吗?现在可好,全砸了锅!少爷,你别瞪我,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我徐家,是为了你龙家!你要就是个一般人,我也不这么管你!可你是吗?你摸摸你那脑袋,我说咱们不打了,我送你回家当一辈子少爷去,你当得了吗?你坐得住吗?”
露生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反感,忍不住站起来说道:“我知道我连累了他,可是您也别动辄就拿他的脑袋说事。他分明是个人,可你们硬让他去做一条龙,他——”
徐参谋长不等露生说完,直接劈头骂道:“你给我闭嘴!少爷怎么就让你给哄住了?”紧接着他转向了瑟缩在一旁的丫丫,粗声大气地又道:“你——太太,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你说句话,还没那个浑蛋小子有分量吗?”
丫丫被徐参谋长吼出了一脸傻相,而徐参谋长看了司令太太这一身小丫头气,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双手叉腰慨叹道:“家里没个上人长辈,真是不行!少爷,长点儿心吧,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知道现在你手里攥着多少土地和人命?”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且走且道:“北京现在不安全了,少爷赶紧上天津吧!”
徐参谋长一走,龙相回头望向露生,对着他一咧嘴一伸舌头。
露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自己这回是真闯出了大祸。因为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识慈眉善目的徐参谋长发脾气。看来,龙相这回真是对得起自己了。大概为了对得起自己,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押上了——这么一个皇帝迷,肯为自己赌前程,实在是够意思了。
想到这里,他握着龙相的肩膀把人扳向自己,随即张开双臂搂住了他。巴掌从他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滑到后背,最后露生嗅着他短发中发散出的潮热汗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龙相哧哧地笑,嘿嘿地笑,格格地笑,笑得浑身肉颤。露生很平静地听他笑,知道他这是高兴了。他的喜怒哀乐全是失控的,他高兴了,就要笑。
龙相笑了好一会儿,客厅里静悄悄的,只他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笑。及至笑出了一头大汗,他渐渐地不笑了。推开露生,歪着脑袋,他微微蹙起两道眉毛,做了个很天真的困惑表情。困惑了能有几秒钟,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愣着干什么?不是去天津吗?走哇!丫丫多穿点儿,夜里冷。”
丫丫答应一声,咚咚咚地跑回楼上,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换了一身长袖旗袍,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楼内的闲杂人等龙相不管,龙相只带着露生和丫丫往外走——他在前,露生和丫丫在后。露生看了丫丫一眼,见她的确是没有冷的可能,便把出门时随手从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开,向前披上了龙相的肩膀。龙相没反应,只抬手一拢大衣前襟,随即弯腰低头先钻进了汽车。
汽车在大队摩托兵的护卫下驶出帅府大门。露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发现城内的情形果然不对了。他人在车中坐,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道。汽车把他们送进了火车站内,跟着龙相上了月台,露生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有门无窗的钢铁怪物。根据常识,他知道这叫装甲列车,扛得住机枪扫射与炮轰。黑压压的士兵分列两路,用人墙夹出一条通往车门的道路。龙相微微低着头,一阵风似的向前疾行,露生让丫丫走到自己前头,自己殿后紧跟着她。龙相这几步路走得颇有气势,黯淡的电灯光下,他头发乱了,显出了脑袋上两个小小的犄角。清凉的夜风正在让他飞快地恢复理智,一脚踩上车门踏板,他忽然侧身回头向后望去。这一刻他面沉似水,周遭则是鸦雀无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有头没尾的士兵队伍,他忽然有些怕——露生不回来,他认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露生回来了,他又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下了弥天大祸。头上长了角的地方隐隐有些疼痛,提醒他生而不凡,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
迈步登上火车,龙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软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全是为了身后的露生,他想,希望这一次局面不要过分地失控,否则他对露生,又要由爱转恨了。
谁也别想拦着他朝万人之上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正常人的脑袋上不会鼓出两个小疙瘩。隐约地,他认为自己必须当个皇帝或者大总统——他要么是骄子,要么是疯子,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有预感。
肩膀上一轻一凉,是露生为他脱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脱下之后,那只手还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是个小奶娃,而露生是他慈爱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亲爹,他对着前方一咧嘴,下意识地做了个恐怖的鬼脸。
凌晨时分,火车抵达了天津。
驻守在天津的人马提前得了长途电话的通知,在火车站内筑起人墙,让龙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车上汽车。汽车把他们载去了龙公馆,龙相进门之后,先让常驻在公馆内的勤务兵给自己拿来了一瓶酒。
露生让丫丫上楼睡觉去,丫丫不肯,于是被他瞪了一眼。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是有一点威严的,这一眼瞪得丫丫没了主意,糊里糊涂地就真上楼去了。然后露生消失了一个小时,再出现时,他给龙相端来了一碗热粥。粥里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龙相纵是没食欲也没关系,闭了眼睛端起碗往嘴里倒就是了。
然而龙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几上,闷闷地盯着它,却是不动勺子。露生坐在一旁沉默片刻,最后低声问道:“是不是很不好善后?”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他眉毛浓秀、眉峰犀利,一挑便是两弯漆黑的钩,并且顶出了额头淡淡的抬头纹。露生扭头注视着他,忽然感觉他是个不禁老的。十六七岁时漂亮得要死,可现在做鬼脸时,已经能让人隐隐瞧出他上岁数时的模样。可龙相也会老吗?露生一直当他是个少年,又疯又浑账,可因为老天爷把他生成了这样子,所以只要他心里还懂好歹,露生就不怪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露生又问,“你有打算了吗?”
龙相俯身将两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然后双手托着下巴,侧过脸对着露生抿嘴一笑。
他始终不言语,露生也不好追问不休。端起那碗热粥搅了搅,他舀起一勺喂到了龙相的嘴边。勺子不小,于是龙相也把嘴张得老大,要把勺中热粥一口吞下。露生看着他的吃相,心中生出了一点疲惫的喜悦。又来避难了,又来给他做牛做马当奴才了,这真是宿命一样的轮回。
粥还是热的,龙相吃着吃着流了鼻涕,抬了衣袖便是一抹。露生啧地一咂嘴,随即从裤兜里摸出手帕给他重新擦了鼻子。龙相没有躲闪也没有道谢,仰着脸任他擦。
吃完了半碗粥,因为外界再无新消息,所以露生劝龙相睡一觉,然而龙相不肯。于是露生挪到了沙发一边,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一会儿。这回龙相肯了,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因为丫丫已经拍了他三年。
露生当真一下一下轻拍着他。这回真是四野俱静了,只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像是感到疑惑了,自己告诉自己:满树才死了。
真死了,看得准准的,心中最后一块乌云消散了,他再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连笑一笑都感觉负罪的孤儿了。这回他对得起父亲和妹妹了,真有一天死了,在天堂或地狱见了他们,也挺得直腰板了。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轻松得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他把艾琳抛到脑后去了。
他只轻轻地拍着龙相的手臂肩膀,像是拍着一个极幼小的婴孩,他又偶尔想到楼上的丫丫。楼上的丫丫躺在热被窝里,也一定睡得正香。好,真是好,他想自己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正正经经地重新活了。
“哎。”他看见龙相的眼睛半睁半闭,于是小声对他说道,“你知道吗?我本来的学名,不是白露生。”
龙相迟缓地睁大了眼睛,斜了黑眼珠子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了软而长的一声疑问,“嗯?”
露生含笑望着他,“十二岁之前,我名叫白颂德。露生是我的乳名,因为我是秋天的生日,我娘生我那天,正好是白露。”
龙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闭了眼睛,喃喃说道:“哦,白送的。”
露生又气又笑地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
龙相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肚腹,又含糊答道:“你本来就是被人白送到我家的。”
露生不同他争辩了,懒洋洋地向后一靠,他闭上眼睛,只觉自己轻飘飘地往上飞。没有仇恨了,没有重担了,他忽然向前欠身,从茶几上抓起了龙相喝剩的小半瓶酒。仰头闭眼猛灌了一大口,他随即哈地吐了一口气,然后颠了颠大腿,梦游一样地仰靠过去笑了几声。
龙相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便被电话吵醒了。
他的亲信副官,常胜,先前一直没有影,如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睁着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他把嘴凑到龙相耳边,做叽叽喳喳的长报告。龙相先是枕着露生的大腿听,听着听着一挺身坐了起来,也没对露生做吩咐,直接就跟着常胜走出去了。
露生没敢多问,怕耽误了他的大事。
龙相一走,便是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露生通过报纸了解外面的情况,丫丫也跟着他看,但丫丫只会看个热闹。能上报纸的消息,自然不会是机密,换言之,在露生眼中,那些新闻的价值都不大。满树才死了,满家一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而龙相这一方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硬说龙相对满树才是误杀——云帅的本意是要杀那开第一枪的刺客。
可刺客后来怎么跟着云帅跑了呢?那不知道,当时情形混乱,一定是人眼看错了,怪谁都行,别怪云帅。
两方对质,龙家这一方很有死鸭子嘴硬之风。略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几分真相,当事双方更是心如明镜,然而大战也并没有立刻爆发,因为不知是谁手眼通天,居然查出了露生的身份。十几年前的旧事随之被翻了出来,这一回恩怨情仇乱成了一团,谁有理谁没理就更说不清楚了。
最后,满家如今的当家人满大少爷,以及满树才的亲信部下们联合提出了要求,让龙相把杀人凶手交出来——他们昧着良心承认龙相是误杀。可龙相误了,那对着满将军开出第一枪的青年,难道也是误开?
与此同时,艾琳也上报了。
露生是她带回家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而且在那之前,她和露生在天津招摇过市,两个人天天挽着胳膊轧马路,也是被许多人看见了的。于是艾琳骤然沦为了露生的帮凶。
报纸上对艾琳只是骂,并没有报道她的近况,大概也是消息匮乏,想报而不可得。露生渐渐地不大敢读报纸了,龙相不许他出门,他有了心事,只能向丫丫说。
他说:“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害苦了她了。”
丫丫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理智上也承认大哥哥这一手够缺德,但在感情上,她坚决地站在露生这一边。露生纵是缺德了,也是情有可原。至于满五小姐……
丫丫想象着自己是那位满五小姐,想象的结果是“没法活了”。
但她可不那么说,她怕露生担惊受怕。她笨嘴拙舌地宽慰露生,说道:“兴许她会出洋躲一躲呢,你不说她会讲洋话吗?到了外国,不就没人说她了?”
这句安慰显然没有力度,露生听了,眼皮都没抬。所以丫丫讪讪地又道:“大哥哥,她要不是满家的人,你俩倒还真是挺般配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丫头水平,“你俩都高。”
露生沉着脸摇了摇头,“我很早就知道她是满家的人,她再好,我心里被仇恨压着,也没法对她动感情。”
丫丫笑了一下,心想他又说这些书本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