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现在,无处可去。
跑回县城是不现实的。路途太远,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没有健步如飞的体魄。他两只手全被龙相的大腿占了住,匀不出手去拉扯丫丫,只能是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扭头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个乱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见她在呼呼地喘息。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露生当即领着丫丫跑了进去。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但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在树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龙相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丫丫蹲了下来,继续喘粗气。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呼吸渐渐平顺,他才开口问道:“怎么成这样了?打仗打输了?”
丫丫垂着头,一张脸被丝丝缕缕的长刘海挡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他有话也不跟我说,我就是跟着他傻跑。跑到后来,我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住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这才觉出不对来,可是已经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紧了,想要给她一点热量,“没事,别怕,咱们逃出来就好了。我带你们往南去,咱们在南边还有房子呢!”
丫丫静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开口时,就带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从他不行了之后,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着我们。我也看出来他们要干坏事了,他们就是还没下狠心呢。他们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回头望向委顿在大石头上的龙相,“他怎么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从去年就开始打败仗,一败他就发脾气,往死里喝酒,把徐叔叔他们全得罪透了。那时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还动了手枪。后来徐叔叔带走了好几万人,他气得又哭又闹,说自己完了,当不成皇帝了。我没管他,心想他消了气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认识人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露生听到这里,没言语,而是起身走到了龙相面前。单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他伸手去撩对方的乱发。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张瘦尖了的脸。眉目还是龙相的眉目,然而一点神采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里面没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龙相像谁了,千防万防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此刻的龙相,一如露生当年第一眼见到的龙镇守使。
“龙相。”露生低低地唤,“我来了,你看看我。”
龙相没反应,只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极了,眼皮和睫毛加起来,会有千斤重。
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一颗心沉沉地下坠,一直坠到地下十八层,进到那再无出路的无间地狱里去。他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来,可没想到它会来得这样早。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他忽然镇定了,镇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块千百岁的石头。
万物归位,各得其所。那该疯了的,已经疯了,他活到如今,才终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没事,别怕。”他回头告诉丫丫,“有我在,我带你们走。”
露生费了不少力气,把龙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来天气太冷,丫丫就把手头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给他套了上。脱掉外面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里面那层呢子大衣扒了下来。呢子大衣是军装样式,袖口镶着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领章也缝得结实,露生怎么撕也撕不掉,只好丢了它不要。大衣里面,还是军装,所以得继续给他脱。丫丫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虽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听明白了当下的大形势——龙相此刻已经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老家是绝对回不得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许诺的那样,他和丫丫必须跟着自己回上海。回了上海还不够,还得躲进租界里去,躲个一年半载,等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没龙相这一号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来见人。
两只手摆弄着龙相,他同时低声说话,用语言安抚丫丫。他说什么,丫丫都信以为真。天这么黑,可他能看见丫丫虔诚的脸,像是在绝境里见到了神。
于是露生故意移开目光,不面对她——面对着她,他会想哭。为什么哭,他不知道。
脱干净了龙相身上那些带有军队印记的衣物,露生把棉袍子给他重新套了上,又硬拽下了他脚上的马靴。问题随之来了,没有多余的鞋,难道只给他一层袜子穿,让他在雪夜里冻着?
丫丫这时出了手。她如今也没力气了,小包袱里有剪刀,可她手指僵硬,竟死活打不开包袱活结。低头用牙齿咬住了军大衣的棉布里子,她手嘴并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块棉布来。
露生将这块棉布一分为二,对付着包裹了龙相的双脚。然后重新把他背了起来,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丫丫,你掏我的口袋,有糖。这回咱们慢点儿走,你边走边吃。”
丫丫嗯了一声,笨手笨脚地伸手过去,当真掏出了一纸包灶糖。她抽出一根糖叼进嘴里,然后把其余的灶糖包好了,重新装进了露生的衣袋里。
“我吃一点儿就行。”她告诉露生,“甜的留给他吧!”
露生问道:“你那大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不值钱的话就别要了,怪沉的。”
丫丫小声告诉他:“不能扔,都是钱。”
露生惊讶地看着她,“拿包袱装钱?”
丫丫答道:“有外国钱,还有装存折和首饰的铁皮匣子,就是这个匣子最重。”说着,她抬手向前一指,“大哥哥,咱们别往那边走。那边是王各庄,我们昨天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
露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走错了路,是误打误撞遇到了他们。脊梁骨竖起一层寒毛,他后怕得冒了冷汗。
“那么……”他极力想要忽略自己的后怕,另起题目开了口,“那些队伍里的人,都认识他吗?见了他,知不知道他是谁?”
丫丫想了想,脸上忽然显出了恐慌神情,“我不知道,可前几年他的照片总登报,也许认识?”
此言一出,露生也傻了眼——可不是,但凡是偶尔读报纸的人,都有认出龙相的可能。龙相这几年一直没变模样,尤其他不是平庸无奇的长相,他这模样是特别的好认好记。
“没关系。”他连忙安慰丫丫,“咱们绕过这片地方,另找火车站上火车。出了直隶就好了。”
前方道路既是走不通,露生只好原地转弯,换了个方向行进。龙相软而沉重地趴在他后背上,丫丫拉扯着他的衣袖,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走到树林尽头,他们看到了一片荒凉无垠的庄稼地。如今这个季节,土地上只残留了高高低低的秸秆,还有豆腐块一样的窝棚歪歪斜斜地立在田间地头。
露生领着丫丫走进了窝棚里。这窝棚是没有保温作用的,但是多少总能挡风。露生放下龙相,出门就近拾了些枝枝杆杆回来,在窝棚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
丫丫会伺候火,并没有烧出满窝棚的浓烟来。露生坐在火旁,一手把龙相搂到怀里,“他一直都这么老实吗?”
丫丫答道:“是他下午喝了酒,喝完酒就老实。我这小包袱里还有两瓶,咱们上火车之前,还得再给他买些预备着,酒比药好使。”
露生在跳跃的火光中注视着丫丫,随即抬手在她脑袋上揉搓了一把,“没个人样了。”丫丫讪讪地笑,看露生半脸胡茬子,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乍一看,简直认不出是他。露生向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傻相,傻了一瞬间之后,她挪过去,紧挨着露生坐下了。眼睛看着露生缩在火前的双脚,她伸手去摸鞋面,“这鞋多薄啊。”
露生攥住了她的手。鞋的确是薄的,一身衣服也不厚,然而很奇异地,他不冷。仿佛是挣命一样地在台上演了许多年大戏,如今在声嘶力竭的时候下了去,心里不失落,反倒是轻松。
“这一路可不好走,天又冷。”他告诉丫丫,“有吃的就吃,能睡就睡,无论如何咱们得熬过去。熬过去,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上海那地方是真热闹,比天津繁华,像外国似的。”
丫丫听到这里,眼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我在天津也没逛过,天天就是在家待着。”
露生想象出了美好的前景——先前不敢想的、想了也白想的好日子,忽然像雾气中的岛屿一般,隐隐约约地露了影迹。
“我带你逛。”他看着丫丫,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又不愁吃喝,年纪轻轻的,不玩干什么?原来没玩过的,这回咱们把它全补上。”
丫丫不置可否地低下头——露生看到的岛屿,她也看到了。到新地方?做个新人?开始过新的生活?
丫丫不敢想了。好事不能想,对待好事,要装不知道,让它自己来。
露生不睡觉,让龙相和丫丫靠着自己睡。如此到了凌晨时分,火熄灭了,龙相也先醒了。
他依旧依偎在露生怀里,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口中念念有词。露生深深地垂头侧耳去听,就听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进攻……务必……军部……”,全都是只言片语,连不成句子。
手指插进他的乱发,露生摸索着他头上的那两个小疙瘩,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龙家的那个清晨里,站在自己床前的那个红衣小男孩。何其荒谬啊!就因为他头上长了这么两个小东西,那么多的大人,竟会异口同声地咬定他是龙。
说着说着,就成真了。别说那个小男孩,就连他这个大男孩都有点信了。
忽然想起了口袋里的灶糖,他想拿出来给龙相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给。龙相现在就是半死不活才好,万一他吃糖吃出了精神头,到时候可不好摆布。
这时,丫丫也醒了。
没有水,只有酒。露生拧开一瓶,喂龙相喝了几口,然后把他背起来,和丫丫钻出窝棚又上了路。大县城他们是不敢走了,然而天大地大,总还有他们的路。
在村庄间一处小小的集市上,他们进了一间小小的棚子。棚子里热腾腾的,水气缭绕,正是一家专卖吃食的小铺子。露生要了四碗阳春面和一大碗刚出锅的熟肉。丫丫闷头开始吃肉吃面,而铺子的掌柜看他们形象潦倒,吃得却好,就忍不住发了问:“您几位这是从哪儿来的?”
露生一手扶着龙相,一手拿着筷子,掌柜的是那样问,他是这样答:“别提了,前天,就在那边山上,我们也不知道遇上了哪来的一帮大爷,上来就是要钱,我们一家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万幸。我兄弟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回一吓一冻,更完了!吃完这顿饱饭,我们趁着身上还有点儿盘缠,得赶紧回家去!这回可是见识到什么叫作兵荒马乱了,往后没大事,我绝不再出门!”
掌柜听了,没听出什么破绽来。哥哥带着兄弟,以及一个媳妇或者弟媳妇,也很正常。这时露生往嘴里猛扒了几大口面条,又用勺子舀了一点面汤喂给龙相。龙相张嘴喝了汤,随即却舌头一拱,把那口汤又吐了出去。
露生放下勺子,用袖子给他擦了擦下巴,又催促丫丫道:“快吃,那两碗都是你的,全吃了。”
丫丫鼓着腮帮子,匀不出舌头说话,只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露生也不浪费时间,一手搂着坐在身边的龙相,一手使筷子捞面往嘴里填,同时提着一颗心,生怕龙相忽然吼一嗓子闹一场,说出些什么“军部、进攻”之类的胡话来。
慌里慌张地吃光了两大碗热面条,露生见这铺子还兼卖大馒头,便买了五个带上。掌柜的站在棚子外,看男的背着人,女的背着包袱,两人肩并肩地往前走,心想他们遇到的土匪还挺慈善,这么大的包袱都给她留下了。
这一天,露生和丫丫没有走出太远。经过了两个小村庄之后,他们在一处镇子上歇了脚——非歇不可了,丫丫的脸和手都是紫里蒿青;露生也是越走腰越弯,龙相像是有了千斤重。
镇子上只有一家旅店,露生和丫丫商量定了,三个人就睡个大半夜,只要歇过这一口气了,就得继续上路。
三人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要什么没什么,只有一铺烧温了的炕。露生向伙计要来热水,让丫丫洗脸洗手再洗洗脚,自己则是用热水泡软了小半个馒头,一点一点地喂给了龙相。龙相刚把余下的一瓶多洋酒喝光了——给他吃什么他都像是不大情愿,舌头总把食物往外顶。唯独欢迎烈酒,仿佛那酒是蜂蜜水,只有好滋味。
喝完了酒,他的眼睛恢复了半睁半闭的状态,话也不说了。露生向丫丫笑道:“还好,他不闹。”
丫丫抬腿爬到了炕里,很舒服地伸直了双腿,又背过手捶了捶后腰,“大哥哥,你说,他将来就总这样了吗?”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心思险恶——如果龙相“总这样了”,对于自己和丫丫来讲,未尝没有好处。自己早就想娶丫丫,自己早就决心照顾龙相一辈子,龙相若是“总这样了”,那么自己也就梦想成真了。
至于丫丫,丫丫当然也会同意。
思及此,露生把龙相搀到炕上让他躺了,然后自己坐到炕边脱鞋脱袜,把两只冻伤了的赤脚踩进丫丫用过的洗脚水中。很舒服地打了个冷战,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躺下睡觉,睡不了多一会儿,就又该出发了。”
背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丫丫挪来挪去地摆枕头。一铺炕,三个人,到底怎么睡,有两个人在心里犯着嘀咕。最后露生也上了炕,他把自己安排到了正中央,一边是丫丫,一边是龙相。三个人都不脱衣服,对付着睡。
这一觉睡得好,露生和丫丫全感觉两条腿轻快了许多。凌晨时分,一个背着人一个背着包袱,他们披星戴月地又上了路。这回前途越发明朗了,他们再走六十里地就能进县城。那里是个太平地方,并且还有火车站。从那里上火车,几小时之后便能出直隶。
风冷得像刀子一样,黑天上斜着半片雪白的月,月光也是寒冷的。露生走在山路上,觉着自己像个屠夫,正背着一大扇沉重的肉。一声不响的龙相让他感到陌生,幸而丫丫还是熟悉的。露生真想拉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可惜又实在是腾不出手。扭过头望向丫丫,他正要说话,然而空中忽然爆出一声脆响,紧接着他就感觉有滚烫的疾风抽过面颊。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路旁的荒草丛中发出嘭的一声,腾起了尘土。露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刚从他近前飞过去了!
他立刻想要卧倒,然而路旁黑暗处已经传出了骂骂咧咧的粗声,“这都打不中,你他妈的瞎了?”
随即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这破枪,打什么子弹都拐弯!”
高大的黑影子从黑暗处现了身,晃晃荡荡地跳上道路——先是来了一个,随即又来了两个。三人一字排开,一人拎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刀,一人拖着一支步枪,还有一人空着手。露生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能认出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他们是溃兵!龙相手下的溃兵!
中间空着手的人开了口,“司令小太太,行啊,跟着野汉子跑得够快呀!”
露生横跨一步挡到了丫丫面前,“几位兄弟,咱们有话好说。你们龙司令和我有过命的交情,现在仗是打不下去了,他人也病成这样了,我只求把他活着带走。”
此言一出,中间的人却是冷笑了,“走?想得挺美啊!我们一帮兄弟,扛枪的时候是十三个,一个月死的剩了我们仨!知道都是怎么死的吗?前头明明对我们开着炮呢,他妈的龙云腾逼着我们往前冲,后退一步就打死!我们一顿饱饭没吃,先搭上了十条人命!”
露生明白什么叫作“穷凶极恶”,这帮人有力气,有仇恨,可是没饭吃,没前途,这帮人就是穷凶极恶。把后背上那一大块肉往上颠了颠,他把龙相背稳当了,然后赔着小心说道:“是,是,我也知道你们的委屈。这样,我出钱,你们几位拿了钱,既可以抚恤死了的朋友,将来也能过上舒服日子。我把龙云腾远远地带走,往后世上就算没他这个人了,好不好?”
此言一出,三个人一起笑了。其中一人告诉露生:“你娘的,老子要什么拿什么,用你给?”
话音落下,他抡起步枪,劈头便砸向了露生!
露生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身后的龙相立即滑落下去,东倒西歪地坐在了地上。而露生被那步枪狠砸在双臂上,只听一声闷响,他疼得一咬牙,就感觉自己那两条小臂几乎要应声而断。双手随即握紧了拳头,手指还听使唤,趁着第二枪还没砸下来,他对准前方那人的面孔,使尽全力地击出一拳,正中了那人的面门。然而就在此时,另一对大拳头也招呼向了他。双拳难敌四手,他用胸膛硬顶住了对方的两拳。踉跄着正想后退一步站稳,可是他忘记了自己后方正坐着个龙相。一脚踩到龙相的大腿上,龙相没出声,他却是立足不稳,向后仰了过去。
丫丫甩开身上的大包袱,哭叫着伸手要去抓那抡枪的士兵。露生见了,慌忙大吼一声,“跑!快跑!”
可是他话音未落,那抡枪的士兵已经伸出大手,一把攥住了丫丫的细腕子。像是拽个小猫小狗一样,那人轻轻巧巧地便把丫丫扯到了怀里。与此同时,另一双手也恶狠狠地钳住了露生的脖子。
露生真急了。
趁着胸中还有一口新鲜空气,他抬起双手捧住了对方的脑袋,两根大拇指对准了眼眶,他把心一横,用力地对着那对眼珠子一捅!
一声惨叫过后,他的脖子骤然轻松了。而受袭的士兵捂着眼睛哀号出声,双眼紧闭着,挤出了黏稠的鲜血。手握刀子的士兵本来正在检查丫丫丢下的大包袱,这时见了变故,立刻起身冲向了露生;与此同时,那拖着步枪的士兵放开丫丫,呐喊着也举枪打向了露生。
露生不假思索地向旁一躲,想要躲避那能砸碎自己脑袋的枪管;而丫丫将一只手伸进吊在腕子上的小包袱里,见那拿刀的人马上就要往大哥哥身上扎了,她不再犹豫,一头就撞了过去!
她活了二十多岁,从来都是个棉花性子,连句重话都没对人说过,所以今天此时,是她一生中最为勇敢的时刻。疯了一样地冲向那人,她一头撞上了对方的胸膛。一条胳膊死死箍住了对方的腰,挂在胳膊上的小包袱敞开了口,里面的零碎东西随着动作散落了一地。而她的另一只手在冲过来之前就已经从小包袱里抽出来了,抽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小剪刀。
那剪刀是她用了很多年的。她是个笨丫头,连当家立计的本事都没有,就只会缝缝补补,就只会织些没人穿的毛线袜子。亲爹亲娘都不要她,她活着就是为了小时候给少爷做伴儿,长大了给少爷做妾。手指紧紧握住剪刀,她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值钱,所以此刻格外地义无反顾。咬紧牙关举起剪刀,她使出浑身力气,一剪子扎进了那人腰里。
她把所有的力量都运到那只手上了,剪子尖竟然能刺透军服,一直刺入了那人的皮肉。那人明显是愣了一下,甚至还扭过头,特地地向下看了看。
在看到了腰间的剪刀,以及慢慢洇开的鲜红血迹之后,那人反应过来了。
他狂叫着想要推开丫丫,然而丫丫的手臂像是长在了他的腰间,他越是挣扎,那鲜血越是滚烫地往外流。一刀扎向丫丫的后背,他一边叫骂一边拔刀出来,再扎一刀。然而没有救兵,他那两个兄弟正在和露生搏斗。露生刚把那支步枪夺了过来,枪里一粒子弹也没有,他手握着枪管,大喝一声横扫过去,正扫中了对方的脑袋。
那人不声不响地倒下去了,另一个满眼鲜血的人又冲了上来。他的眼睛是受伤了,然而没瞎,还有报仇雪恨的心与力。露生刚要回头去看丫丫,可是未等他转身,那人已经一拳打倒了他。于是他一翻身爬起来,继续战斗。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丫丫盯着满地鲜血,胳膊与手冰冷僵硬,然而一口气撑着她,她无论如何不能倒。她倒了,这拿刀的人就要去杀大哥哥了。她成了个血人,她的敌人,从胸膛往下,也成了半个血人。一把剪子正在执着地往他肉里扎,他动一动,剪子尖就戳一戳,他也怕了。
这时,露生大喝一声,举起步枪向下捣去。坚硬的枪托在人头上砸出沉闷响声,鲜血飞溅。一下不够,他连珠炮似的向下狠砸,一直砸到那脑袋不成了脑袋。
然后他喝醉了酒似的,摇晃着转向丫丫。
在铁青色的暗淡天光中,他看见了满身鲜血的丫丫,还看到了丫丫背上插着的那把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忽然怒吼一声,对着那人举起了步枪!
枪托像雨点一样砸向那人,而丫丫用眼角余光瞥到了露生的影子,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两条胳膊随之松了,紧握着剪刀的手指,也张开了。
她歪斜着向下倒,倒在了露生的怀里。疼是方才的事,现在她不疼了,只是觉得冷和累。抬眼去看露生,她想看清对方的脸,却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她想:“我要死了吗?”
用她一条命,去换大哥哥和少爷两条命,这一笔账,在她看来,是合算的。
因为她不值钱啊!
有温暖的泪珠子落到她脸上,她无力去擦,于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她喃喃地告诉露生:“没事,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