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第二天,除夕的鞭炮声吓坏了龙相。露生起初以为他是怕,结果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地乱跑乱叫,而是双手扶膝坐在床边,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反正他看着看着便垂下头去,眼睛一眨,两颗大泪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
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面对了露生。这时他的嗓子哑了,像是哭过了很久,“露生,我完了。”抬手向着露生挥了挥,他慢慢地又道:“你带着丫丫走吧,不用管我了。有酒吗?有的话,给我拿一瓶再走。”
露生依然是顺着他说,“我和丫丫走了,你怎么办?”
龙相的睫毛一扇,又挤出了两滴眼泪。泪珠子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滑,“枪都响到门口了,我还能怎么办?露生,要么赢,要么死,我是没有第三条路的。”
露生道:“你和我们一起走。”
龙相开始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流眼泪,是难过到了极致的模样,“不行,我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你、丫丫,都是胸无大志的,有口饭吃就行,我不行。露生,我恨死你了,你非逼着我杀满树才,我不杀,你就不理我。全怪你,我恨死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就走上前去坐下来,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捂了一会儿,露生起身找来棉花,搓了两个小球,堵住了龙相的耳朵。
这个除夕,露生过得相当马虎,甚至挨了饿,因为他一直坐在床上搂着龙相。龙相先是悲伤,后是惊恐,最后竟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对他来讲,窗外确确实实就是战场,枪声也的的确确就近在耳畔,即便他的耳朵早被棉球堵了个严实。他把脸埋到露生胸前,两只手抓着露生的衣袖,痉挛似的又扯又拧。露生没法想象一个疯子的心思,只能像哄孩子一样搂着他来回地晃,一边晃,一边又抬手轻轻拍他的后背。龙相的头顶抵住了他的下巴,短发热烘烘地蹭着他。露生半闭了眼睛,忽然感觉十分累。
他想:“龙相要是能好好地和我说几句话,该有多好啊!要是两个人能坐下来,喝几杯酒吃几口菜,该有多好啊!他那颗心还是善的,药物和好环境对他也有效果,我好好地照顾他,时间长了,是不是还能把他拽回这世界来?他爸爸那是年纪大了,而且一直也没人管;龙相和他爸不一样,龙相有我呢。我把功夫下足了,能不能把他拽回来,让他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好日子?”
他左右地晃,把自己晃成了一架大摇篮,“总得给我留一个。丫丫没了,那么给我一个龙相也行——总得给我留一个啊。”
露生晃了一宿,凌晨时分,他试探着放开龙相,伸腿下地喝了一口水。结果未等那口冷水进肚,床上的龙相毫无预兆地惊呼了一声,随即瞎了似的伸手在床上乱拍乱摸。直到露生几大步跳回床上了,他抽抽鼻子,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重又安静下来。
但他不说话了,露生再怎么引他逗他,他都呆呆的没反应了。
鞭炮声断断续续地响过了正月十五,正好抵消了药物的作用。龙相在大年初五之前只是不说话,过了初五,他忽然决定拼死一搏,再做一次反击。于是,他对着露生开始拼命。
饭他是不吃了,给糖给肉都不吃;水,他也时常忘记喝。念念有词时嘴角堆满了白沫,露生看他像只旱地里的螃蟹似的,简直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而这只愤怒的螃蟹张牙舞爪,看见了什么都要夹一钳子,逮着了露生就更是往死里夹。但他的头脑和身体已经不复往昔灵活,他时常已经窥视得很准了,然而一拳打出去,却仍是打了个空,这可真是气死了他。
气了不知多久——在龙相的世界里,长得足以按年计算——他慢慢地又不气了。大概是因为鞭炮声音渐渐停息,窗外又恢复成了个熙熙攘攘的太平世界。
药物让他变得心平气和、慵懒嗜睡。他胖了些许,胖是虚胖,肉都松软,但这点肉让他看着漂亮了不少。睡美人似的躺在床上或者沙发上,渐渐地,他又开始认识露生了。他总感觉露生不够温柔,所以眼巴巴地发问:“丫丫呢?”
露生告诉他“丫丫走亲戚去了”“丫丫出门买花线去了”“丫丫回屋睡觉去了”,答案可以很多,反正他听完就忘。只要给他一个解释,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躺下去。
如此又躺了若干天,在春光明媚的时候,他糊里糊涂地被露生背出了家门。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露生带着他搬家了。
第二十八章:长相守
新房子距离旧房子,只有两条街的距离。露生从报纸上看到了房产广告,立刻亲自跑去查看了一番。房子依然是一座二层洋楼,但处处都比他现在的居所要大。他如今的家若是成了精,长个十年二十年,应该就是这桩待售房屋的模样了。
房子本身不甚迷人,迷人的是它前后的大草坪。由此也可见这房屋先前的主人大概是特别热爱自然,宁愿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种草,却不肯请个设计师来好好设计一下房屋。这座房子售价极高,但是其貌不扬,尤其是草坪失了打理,在这春光烂漫的时节里,草们长得披头散发,让人乍一看它,简直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所在。饶是露生这样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也是壮着胆子走进去的——大门挺气派,然而连个门房都没有,也没有锁,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为了宽敞的大院子,露生买下了这座房子。付完定金的当天,他又定了两套家具。等房屋到了手,新家具往里一摆,不堪使用的旧家具往外一扔,露生站在没有窗帘桌布的客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手干得挺漂亮。
运送家具的伙计,听闻露生想找个仆人干杂活,立刻推荐了自己十六七岁的弟弟。那位弟弟名叫来福。等到来福把房中的灰尘打扫干净了,将各房的窗帘也都挂上了,露生这才把龙相接了过来。偏巧这一天阳光明媚,天蓝得像是经了水洗,人间一切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邻家的园丁得了主人的允许,又收了露生的钱,所以抽时间过了来,将前后草坪剃成了整齐的平头。龙相在院子里双脚落地时,空气中还弥漫着青草汁液的气味。环顾四周抽了抽鼻子,他停住脚步不走了。
露生紧张地审视着他,想要看他是喜是怒。然而龙相给他的是一声大喊——弯下腰喊过一嗓子之后,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草地上走。然而脚腕子是软的,两只脚互相胡乱地绊,忽然一个踉跄跪了下去,他爬起来继续走,没走出多远,又跌倒了。阳光下,他那张脸苍白浮肿,太白了,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了。
露生看着他,心里很难受。龙相是个淘气小子,从小就爱登高跳远,然而如今这样平坦的大草地让他走,他竟然会跌了一跤又一跤。他那脑子里现在正在想什么呢?还以为自己是在战场上吗?或者还以为自己只是个大孩子?天这样蓝,草这样绿,他吃饱喝足,不冷不热,应该也愉快了吧?至少,是不痛苦的吧?
露生站着不动,要让龙相尽量地晒太阳,尽量地活动胳膊腿儿。医生说过,这样对病人是好的。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每天都是好天气。
龙相的饭量有所增长,一身的肉也结实了些许。露生从来不对他讲任何费脑子的事情,只和他谈些一目了然的闲话。渐渐地,他发现龙相这个发疯的路数,和他父亲龙镇守使截然不同。他真的只是受了刺激,若拿个例子比喻,那么倒是颇有一点范进中举的意思。露生起初买了一只足球回来,想要陪着他运动,然而踢过几天就不踢了,因为他发现龙相对于输赢十分执着。赢了,他会过分地高兴;输了,他又要过分地沮丧。
有输赢的游戏是玩不成了,露生灵机一动,亲自出门跑了一趟百货公司,买回来了一套织毛衣的家什。然后带着这一套家什登了邻家大门,他彬彬有礼地向主人鞠了一躬,想要借人家家里的老妈子一用,给自己这团子毛线“开个头”。
主人听闻此言,看看衣冠楚楚的露生,又看看他怀里的毛线团毛线针,然后就像一串铃铛遇了风似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露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面前这位一家之主,是位挺动人的年轻小姐。
年轻小姐姓唐,虽然她的公馆和露生家只有一街之隔,然而两地有着天差地别。唐公馆已经富丽堂皇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家里不但不止一位汽车夫,还有神出鬼没的保镖以及狼狗,大概是怕被人绑票。不过众人都说唐小姐是有手腕有势力的,她不绑别人就不错了。
露生无论如何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唐小姐,何以会有势力,除非她和龙相一样,势力来自世袭。然而兴许是他孤陋寡闻的缘故,他也并没有听闻本地哪位大亨姓唐。但唐小姐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看着那么娇滴滴的,然而言谈举止间竟会有豪侠气。谈起期货、股票、美钞、港纸,几十万几百万的数目她敢自自然然地讲。此刻伸手一摸露生怀里的毛线团,她也能发出很准确的评论:“哟,你这毛线好,英国货?”
露生并不知道这毛线团来自何方,所以思索着没有立刻回答。唐小姐也看出他在开动脑筋,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回头支使小丫头去叫老妈子。老妈子一叫即到,而露生把毛线团毛线针尽数交给对方,自己则是很不好意思地和唐小姐对坐着喝了一杯咖啡。他并不是滔滔不绝的人,如今尤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家的情形。然而唐小姐甚是无礼,饶有兴味地对着他追问不止——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买那房子花了多少钱?平时家里都有什么人?结婚了吗?有职业吗?
露生飞快地拟出了一篇半真半假的答案,专为了敷衍唐小姐。他在撒谎的时候也照样坦然自若,脸上平平静静的,仿佛躯壳里藏着一位圣僧的灵魂,偶尔微笑一下,也笑得慈悲为怀。
平静是真平静。先前他日夜惦记着龙相,还没有这样静,让他静下来的是唐小姐那篇叽叽喳喳的问话——仿佛毕生第一次听见这样一篇问话,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有人间烟火气。她与他是一个一家之主,见了另一个一家之主。唐小姐甚至还承诺给他找一个会做饭的老妈子。
露生听了唐小姐的建议,心悦诚服,连连点头,殊不知唐小姐只不过是闲来无事,想要找个男子活动活动脑子。如今她对着露生说笑了一通,感觉整个人的精神已经焕发了,便让丫头去拿个口袋来,装了露生那一套毛线活,并且还馈赠了他一大瓶自家厨房出品的糟鸡爪。
露生被唐小姐招待得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感觉这位唐小姐实在是表里不一。但这是很好的表里不一,让他几乎感觉对方有些亲,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带着毛线活和糟鸡爪回了家,露生和刚刚睡醒跑出门来的龙相打了个照面。龙相睡出满头野草一般的乱发,揉着眼睛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这句话问得挺好,不疯不傻的,露生听了就有些高兴,“给你弄了点儿吃的回来,你去洗手。”
龙相就乖乖地洗手去了。手洗得也很顺利,并没有跑到马桶里撩水。露生给他开了一瓶汽水,让他有甜有咸地啃鸡爪,自己则是坐在一旁陪着。唐小姐那篇闲话的余韵还在他耳中荡漾着,闲话本身没什么价值可言,但像是富有某种刺激性,让他想在家中大展拳脚,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
这个时候就不能去想丫丫了,想起丫丫就又要泄气了。如果丫丫在,他们的厨房里迟早也会出现糟鸡爪糟鸭掌。滋味一定不如唐家的好,但是唐家有的,自家也会有。
龙相低着头吃,吃得手嘴全不干净,但是露生也不拦,想让他痛快高兴。龙相忽然一抬眼皮,上半圈睫毛忽闪一下子挑了上去,显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黑眼珠转向露生,他怔怔地盯着他,像是忽然发现了异常。
露生对着他一笑,“你吃你的,不用管我,这就当你的一顿饭了。”
龙相问道:“你不饿吗?”
露生笑道:“我不饿。”然后他一伸手,“把你的汽水给我喝一口吧。”
龙相抓起汽水瓶,把瓶口一直送到了露生嘴边。露生也看那瓶身被龙相抹得全是油渍,所以没有接,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龙相垂下头,继续啃那些细细小小的骨头,像是吃得很有滋味。露生坐在一旁,有好长时间,什么都没想,就单是坐着,直到龙相冷不丁地又对他说了话。
龙相说:“露生,我不是龙呀?”
露生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心脏像被用丝线牵捆了一样,险伶伶地向上一提,“啊?什么?”
龙相不吃了,垂了眼帘说道:“我不是龙呀?”
露生目瞪口呆地望着龙相,没敢贸然回答,生怕又刺激了他。
龙相继续说话:“我输了,我不是龙,那我是什么?是个怪物?”
露生定了定神,头脑里渐渐有了清晰的路数,“胡说八道,人和人本来就是天生不同的,头上长了两个小疙瘩,怎么能算是怪物?天天给咱们家送报纸的小孩还是个六指呢,你看他像怪物吗?输就输了,怕什么?年纪又不大,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多少人拼一辈子也拼不来你现在的家产,舒舒服服地当一辈子大少爷,还有我伺候着你,不好吗?”
龙相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问:“丫丫呢?”
露生反问:“你……不知道吗?”
龙相低声说道:“你叫丫丫来,你总训我,我不和你说话。”
露生哑然,同时将龙相的状况摸清了七八分——这小子正在慢慢地恢复清醒,然而离正常二字,还有距离。
当天晚上,露生照例把龙相安置到床里去睡。龙相吃了晚上那份药,按理讲应该上床就睡的,可是今晚异于往日,他一直睁着眼睛。
露生没法逼着他闭眼睛,所以干脆拧开床头的小壁灯,自己倚着枕头半躺半坐,读一本通俗小说。正读得有趣,他忽听龙相说道:“丫丫其实更喜欢你,我很生气。”
露生从书页上移开目光,扭过脸去看他。
龙相蜷缩着侧卧在他身边,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你其实更喜欢丫丫,我也很生气。”
然后他扬起脸,去看露生,“丫丫到底藏到哪里去了?我打败仗了,不是司令了,你们都不怕我了,是不是?”
露生看着他的眼睛,低声答道:“我本来也不怕你,论打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伸手轻轻抚摸龙相的头发,“我只是舍不得对你下狠手。不是怕你,是疼你。你现在打败仗了,不是司令了,我更疼你了,明白了吗?”
龙相的脸上没表情,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看他。灯光是暖而暗的,只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小小光点。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微微地喟叹了一声,随即把心一横。
“丫丫死了。”他告诉龙相,“我背着你,她背着包袱,我们一起逃,逃到半路遇到坏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了那股子悲伤,可是讲到最后关头,他还是挺不住了。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下,他抬手一抹。
龙相轻声问道:“再也看不见她了?”
露生一点头。
龙相忽然变成了个非常小的小孩子,眼睛睁得很大,字眼咬得很重,要向大人再确认一遍,“再也再也看不见她了?”话音落下,他被露生猛地抱了起来。
露生紧紧地搂住了他,不管龙相愿不愿意。他双臂僵硬,只是一味地把人往死里勒。
这时,龙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露生,你也会死吗?”
露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臂渐渐松弛了。他向后一靠,颓然答道:“我到了要死的时候,一定先杀了你。你这小子说疯就疯,你一个人活着,我不放心。”
“我不想死。”
露生笑了一下,“别怕,我还年轻着呢,总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死。还有好几十年,够你活了。”
露生觉得,龙相现在很明显地在好转了。自己当初估计得没错,他的确只是受了刺激,一时失了神志,和他父亲临死前的那个疯法不是一回事。
他知道自己打天下打输了,当不成皇帝了,也再不自称是龙了。只有一点现实他始终不肯接受——每天早上或者晚上,他都会如梦方醒似的发现一个问题:“丫丫呢?”
露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丫丫死了”。本来是千斤重的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因为天天说天天说,竟也变得轻了起来。露生甚至感觉这四个字把丫丫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些许。天天提丫丫,就好像丫丫真如龙相所疑惑的那样,是出门去了,是藏起来了。
露生开始试着带龙相出门。
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定要手拉着手。手拉着手露生都不放心,总怕他一时失控,挣脱自己跑到大街上去。这里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报纸上总有车祸新闻。龙相倒是很自然——露生想起来,龙相活到二十大几,从来没怯过。从这一点看,他还真是天生就有一点贵气。
但是有一次,一队汽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大街,露生和龙相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旁边有人议论,说那汽车里坐着新从北方来的某某将军。露生听见了,偷眼去看龙相,结果就见龙相死死盯着那一队汽车,一张脸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黑眼珠却像是涣散了似的,变得又暗又大。
露生知道,他是想起他的好日子了。他当年威风八面,也曾是个少年英雄。倒退些年,这位某某将军的排场,是不能入他的眼的。
于是拉起龙相掉头迈步,露生不许他继续盯着汽车队伍发痴,怕他再钻进牛角尖里去。两人牵牵扯扯地走出了十几步,露生回头小声说道:“看那干吗?那都是你玩儿剩下的!车里那位再干十年,也挣不下你那份家业来。咱们先在上海住着,等住腻了,我带你出洋去!”
这一番话说得好,真把龙相给哄过来了。快走两步跟上露生,他茫茫然地向露生笑了一下。像个很年长的哥哥或者很年轻的父亲一样,露生领着他继续前行,给他买点吃的,买点喝的。估摸着他要累了,便带他慢慢地走回家去,让他换了单薄衣裤上床睡觉,或者坐在沙发上织毛线。龙相非常喜欢这种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露生由着他乱织一气,自己坐在一旁看看书读读报,兴致来了,还会给他念个短故事,真当他是个小孩子。
水波不兴的好日子过到了夏天,露生得了医生的许可,给龙相停药了。
不再吃药的龙相依然保持着平静,并且也明白“丫丫死了”四个字的含义。露生冷眼旁观,渐渐发现他有心事——他在思念丫丫。
这样一个小畜生似的东西,竟然会不哭不闹地“思念”!夜里抱着膝盖坐在楼前台阶上,他仰起头看天上的银河,一看能看很久,眼睛里亮晶晶的,不是星星就是泪。
露生曾从丫丫留下的包袱里翻出些个小零碎。其中有一张丫丫的照片,嵌在一个玻璃框子里。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最瘦的时候,然而上了照片却不显憔悴,看着只有苗条和秀气。他拿出这张照片给龙相看,龙相看了,却道:“我记得这个,我们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没有我和她的合影?”
露生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么一张。”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有一张,是我坐着,她站着,拍得很好的,她也说好,没有吗?”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喃喃地嘀咕:“怎么不带我的呢?”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他往后还打不打她,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炮打得太无聊。如果丫丫活过来了,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豪爽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负责一天两顿饭,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还有一次,无缘无故地,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便也不客气,把他摁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露生骂道:“你还是继续疯吧!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起码吃了睡睡了吃,我养你权当养头猪!”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露生占据了上风。于是入夜之后,龙相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客房是空空荡荡没法住的,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露生不管他,天明之后才下了楼,结果进入客厅一瞧,露生吓了一跳,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竟然并没有龙相。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露生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龙相。龙相光着膀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可问题是他没穿鞋。
露生不理他,直至吃完早饭了,也还是不理他。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到了下午,在露生昏昏欲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他悄悄地穿衣穿鞋,竟偷偷跑出了大门。顺着大街向前走,他无所求,也没有要吃要喝的欲望,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双手插兜越逛越远,最后他饿了,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