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真的是个疯子吗?”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对父亲是毫无感情的,为什么那样没感情,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感觉困惑。因为父亲并没有虐待过自己,就说不好,也不是出奇地不好。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但看着父亲,也感觉到了威胁。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他感觉到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审视自己的影子。头发是短而整齐的,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周身上下也称得上干净利落;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不是新的,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但是不知为什么,鞋面一直一尘不染,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很正常,和他父亲绝不一样。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要晒太阳,很久都没有喝到酒。凭着这样一个活法,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想到这里,龙相忽然决定回家——回家,睡迟了的午觉,吃水果和营养药片,在草坪上踢那只旧足球。宛如回到十五岁,清爽利落地活。没当过司令,没死过老婆。
猛地向后一转,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扬起脸再往上看,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长久地不说话。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但是霸道惯了,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露生牵起他的手,扭头领着他往回走。龙相边走边侧过脸看他,看见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走到半路,露生给他买了一支蛋卷冰淇淋。冰淇淋的蛋卷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纸,露生低头先把那层薄纸撕了,然后才把冰淇淋给龙相。龙相舔了一口,忽然意识到露生只买了这一支,便把冰淇淋往露生的嘴边送。
露生一摇头,然后领着他继续向前走。龙相对他察言观色,就感觉他仿佛是很累,连一口水都喝不动了。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回了家。半大孩子正在门房里睡觉,其余人等也不见了踪影,房屋内外一片寂静。太阳光毒辣辣、白花花,水泥地面像是要反光,草坪上的绿草也软塌塌地连了片。龙相进了最阴凉的客厅,对着电风扇狠吹了一通。在吹得最痛快时,他忽然想到:“露生呢?”
他抬起头,从玻璃窗向外望,发现露生从楼内牵出了一条长长的橡胶管子,管子一端连接着水龙头,另一端便滋出了很急的水来。独自站在大太阳下,露生开始给草地浇水。
推开窗户大喊了一声:“露生!”龙相让他进来休息,然而露生充耳不闻。龙相按捺不住了,手撑窗台纵身一跃,跳出窗口跑向了露生。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露生身边,他开口问道:“你不热吗?”
露生盯着哗哗的水流,动作停了。
龙相这回赔了一点小心:“露生,你生气啦?”
露生没回答,只举起水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龙相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同时只见水流砸在露生的脑袋上,露生的衬衫在一瞬间便湿透了。
阳光很热,水却很凉。露生把水管往草地上一扔,然后抬起双手用力一抹脸,转身迈步走向了楼内。
在两个小时前,他刚发现龙相不见了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人又疯了——疯了,跑了,再也找不到,死在外头了。
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两个小时的奔波寻觅,实在是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龙相老实了。
天黑之后,他自动地回了楼上卧室。露生像是要病了,一直恹恹地不说话。他也没敢再劳动对方,自己放水洗了澡,然后轻轻地上床,滚到了床里。
露生把一领竹席铺到了大床正中央,有气无力地说道:“天气热了,你也好了,我不和你挤了,你到这席子上睡吧。”
龙相立刻坐了起来,“那你呢?”
露生答道:“我去楼下的客房睡。楼后头的仓库里有一张行军床,还挺新的,支开了也不小。我躺着试了试,还挺舒服。先睡它吧,明天再去家具行买张床回来。”
龙相探头向上,很狐疑地去看露生的眼睛,又小声问道:“你……你还在生气啊?”不等露生回答,他先笑了,跪起身来一拍露生的肩膀,“别生气了,我保证,再也不乱跑了。”
他笑了,露生也笑了,“我没生气。我对你生什么气。”
“那你别走。”
“天越来越热了,我个子大,你也不小,一张床哪够咱们两个滚的?又不是没屋子住,干吗非得挤在一起?”
“那你把床搬上来,或者干脆明天你再定做一张新床,要比现在这张床大一倍——算了算了,干脆砌一铺炕吧!”
“胡说八道,谁家会在洋房里砌火炕?赶紧躺下睡觉!”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我听完了就睡。”
露生原地转了个圈,最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书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他背靠床头,从腰那里拧了个劲,让两条长腿一起垂下去。将那本小书翻开来,他沉吟着寻找故事来读。读着读着,他那两条腿就被龙相扳了上来,鞋脱了,袜子也脱了,露生伸手一挡龙相的动作,盯着书页告诉他:“好好好,别闹我,我不走就是了。”
龙相认为自己头脑清醒、身体健康,满可以踏遍千山万水。但因露生是那样地“爱生气”,所以他决定退让几大步,露生不许自己单独出门,那不出就是了。横竖他不是太爱玩的性子,最风光的时候,他也没有吃喝嫖赌过。
在早晚凉快的时候,露生会亲自带着他出门散步,时常会在附近遇上唐小姐的汽车。唐小姐的化妆与服饰是每天都不重样的,身边的男子,据露生漫不经心地看,似乎也不重样。不过人家风流阔绰,有“不重样”的资本,旁人自然也不便批评。对待露生,唐小姐还是那么亲热豪爽,对待龙相却差了一点。露生挺困惑,因为若论相貌,自己是不如龙相的,但龙相从未闹出过任何桃色新闻——他不爱陌生女人,很奇怪,陌生女人们也不爱他。他美归美,然而不知道哪里美得不对劲,不讨异性的青睐。
龙相也发现了这一点——唐小姐见了露生有说有笑,唐小姐家里有几个相当俏皮的年轻女仆,偶尔在外遇见了露生,也一定要主动地唤一声“白先生”。当然,白先生见了谁都微笑,也的确是和蔼可亲的。
于是,龙相有感而发,“你讨老婆很容易。”
露生说道:“我不讨老婆。”
“为什么?”
“我对不起满五小姐,打一辈子光棍,权当向她赎罪了。况且,我还得照顾你。”
龙相想了想,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来最后是咱们两个一起过!不是丫丫和你,也不是丫丫和我,是你和我!”
露生听他笑得傻里傻气,不禁一皱眉头。有心让他把笑声憋回去,可又知道他一定做不到。
“是啊。”他无奈又无聊地点头,“你和我。”
说完这话,他打开新到的报纸看。北方的战事已经平息了,龙司令下落不明。土地上又有了新的王,而露生对那一切都不感兴趣。把报纸收起来,他不愿意让龙相读到有关旧事的新闻,幸而龙相自己也并没有读报纸的习惯。
梅雨季节到来了。
天永远是阴的,雨并不大,然而连绵不绝,空气都变得湿而沉重。龙相连着好些天没见太阳,便变得无精打采。露生逗他说话,他呆呆的,也懒怠回答。露生不怕别的,就怕他的情绪受影响,所以这天撑起一把黑色洋伞,他决定领着龙相出门。晚饭也不回家吃了,两个人下馆子去。
龙相不肯出门,被露生强行拽出去之后,还是走一步停三停。露生攥着他的腕子,牵驴一样牵着他,一边走一边许诺给他“吃点儿好的”。许诺的时候他完全不动脑筋,仿佛上辈子已经和千百个龙相打过交道,所以这辈子熟能生巧,闭了眼睛也能制服他。直到把龙相牵进最近的一家西餐馆子里去了,他依然不动脑筋。龙相爱吃什么,他了如指掌,没有必要再去询问对方的意见。至于他自己——他不馋,吃饱了就成。
龙相也不馋,半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填肉填菜,两只手漫不经心地使刀使叉。刀叉锃亮,手指白嫩,看着倒真是一双少爷的手。露生盯着他的手出了神,一时心想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一时又想他若是个女的,非烂在家里不可——得是多色迷心窍的人,才肯讨这样一位老婆?
思及此,露生忽然打了个激灵,心想龙相若是个女的,龙家很有可能就把他许配给自己了。龙叔叔对自己是有养育之恩的,他非要嫁,自己敢不娶?娶了还得善待他,打老婆肯定是不行的了。然而你不打他,他就打你,怎么办呢?
露生明知道自己这是在纯粹地胡思乱想,然而无所事事,又不饿,所以想得还挺有滋味,简直要暗暗地发笑。龙相忽然抬起头,鼓着腮帮子说道:“我吃饱了。”
露生懒得批评他的吃相,只说:“多吃点儿。”
龙相扭头往窗外看,“雨停了?”
露生也跟着往窗外看,“天都黑了,你还能看出雨停没停?”
龙相用汤汁淋漓的勺子往外指,“你看那几个人,都是提着雨伞走路的。雨停了,咱俩别回家,出去玩玩。”
露生真笑了,龙相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还想‘玩玩’?”
龙相理直气壮地一点头,“玩玩。白天我困得要命,大概是饿的,现在吃饱了,就精神了。”露生抬手对着侍者遥遥一招,同时对着龙相笑道:“浑小子,我饿着你了?要不要再加一客冰淇淋?”
龙相不要冰淇淋,于是露生会了账,带着他往那热闹地方去。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说得有来言有去语,非常地连贯和谐。龙相说露生过的是王八蛋日子,家里竟然没有汽车,一辆都没有;露生说没人会开,想要坐汽车,就还得雇个汽车夫。龙相立刻推了他一下,带着点要撒野的劲儿,说:“你不会自己学吗?”
其实论斗嘴他也不是露生的对手,但露生懒得和他对吵,他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去。繁华的地界终究路途有限,他们两个也没有长篇大论,露生便把他领进了一间酒吧里。酒吧也分三六九等,据他从唐小姐那里得来的信息,这间酒吧便属于高等地方。烂醉如泥的水兵之流是绝不会进入的,晚上还会表演较为端庄一点的大腿舞——所谓端庄,便是白俄舞女在露大腿的时候,不会把别的什么也一并露出来刺人眼睛。露生和龙相占据了一张小圆桌,龙相还得到了一杯凉啤酒。露生告诉他“慢慢喝,就一杯”,他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然后咕咚咕咚两大口干了杯。
然而他也没再要酒,这让露生简直有点感动。这放到先前是不能够的,露生想这小子真是长大了。
舞池内的鼓声忽然激烈起来,五彩灯光也开始急遽地闪烁,正是跳大腿舞的白俄舞女们要联袂登场了。露生挪到了龙相身边坐,那里视野开阔,难得来一趟,他也想好好地看一场舞蹈。奔三十岁的人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爱是爱过的,然而又总是别有心肠,不得不点到为止。
也动过坏心思,在跑回北方救他们的时候——想着龙相疯了,再不能仗势欺人了,正好把丫丫让给他。横竖跑到了上海,再没熟悉的耳目盯着他们,他硬说自己和丫丫是两口子,谁又找得出破绽来?
白花花的大腿大开大合,晃花了周围绅士们的眼睛;白花花的胸脯大抖大颤,更是动人的风景。开始有人随着节奏拍巴掌了,露生红了脸,同时分心看着龙相,怕他受了这狂欢气氛的感染,也跟着撒一场欢。
然而龙相很让他放心。从某种意义来讲,龙相似乎比他更不近女色。舞池里的空气都震颤了,露生斜着眼睛,却见龙相仰起头张了嘴,正在控那啤酒杯里的最后几滴残余。这副馋相让露生放了心,安安生生地把目光转向前方,再次一头扎进肉浪里去了。
下一秒,他忽然愣了一下。
在翻飞旋转的花绸子舞裙之后,他感觉自己看到了艾琳。
艾琳和那些舞裙并无关系,她是远远地站在阴暗处的观众群里。舞池里亮的地方是这样的亮,衬托得舞池外暗的地方是那样的暗。站在那样的暗处还能引人注目,也就只有艾琳能够做到。
她瘦了,越发显得轮廓清晰、眉眼浓重。脑袋昂得高,西洋式的发髻堆得更高。她端着瓷器一样光滑的白肩膀,很安然地骄矜着。音乐忽然起了个高调,舞女们的旋转越发激烈,她和其余人等一起抚掌大笑,笑容热烈,唇红齿白。
露生怔怔地望着她,没瞧出她的路数来。看样子,她现在应该过得不错,但是为什么会不错?难道她的家庭重新接纳她了?还是她遇到了一个愿意供养她的男子?
一只手没轻没重地打了他一下,吓得他猛一哆嗦。变脸失色地扭过头,他对龙相瞪起眼睛,“打我干什么?”
龙相向他一晃手里的大玻璃杯,“再来一杯吧!”
气流顺着露生的鼻子往外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露生忽然感到了疲惫,“进来时是怎么说的?”
龙相犹豫了一下,紧接着也瞪起眼睛,“白露生,老子想多喝杯啤酒都不行了?我喝啤酒又没花了你的家产,用得着你管?你还是老子花钱养着的呢!”
露生不和他一般见识,伸手要去夺他的杯子。龙相扬手一躲,偏不给他。露生看他动作极大,立时急了,低声咬牙道:“还闹!我好像看见艾琳了!”
此言一出,龙相果然老实了些许,“谁?满五小姐?”
露生一点头。
龙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子上,小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跟她和好,还是咱俩赶紧跑?”
露生六神无主地抬眼又往前看。其实是没脸去见艾琳的,可又怕她孤立无援,会为了华服美食而堕落。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龙相的手,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把龙相的手慢慢摁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心里还没想出个眉目来,但是已经身不由己地欠了身。不能就这么脚底抹油地溜了,他想,自己今晚一旦走了,将来未必再有机会见到艾琳。而一个人是往好里走还是往坏里走,兴许一晚上就定下来了。
可他刚站直了身,艾琳身边忽然多了个男人。
那男人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头发却剃得极短,像个讲武堂里的大学生。人是平头正脸的长相,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中,面貌有些阴晴不定——艾琳偶尔侧过脸对他说话,他便立刻活泛地笑一笑;艾琳不说话,他便面无表情地一直站着。看他那个架势,不该是保镖一流的人物,可若说他也是一位花花公子,看气质却也很不像。
露生远远地望着那个人,起初对他是完全地不认识,然而渐渐地又感觉有些眼熟。正当此时,艾琳眼波一转,正扫过了他的面孔。
双方骤然相视,这回一起怔住了。
艾琳睁大眼睛看着露生,而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炸了个天清月明。
想起那人是谁了!
陈有庆!
陈妈的儿子——不,不对,和陈妈没什么关系,是老陈在外头弄回家的私生儿子,陈有庆!老陈死了,他在扶灵回家时半路跑了,就是他!
一把攥起龙相的手腕,露生一言不发,拽起他就往外走。心中再有愧,今天也无法偿还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龙相当初发神经,无缘无故地一枪毙了陈有庆的爹。杀父之仇是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的吗?况且那陈有庆现在身份不明,至少,绝不是先前那个乡下小子了。
龙相今天真是好,糊里糊涂地被他拽出了酒吧,竟然十分顺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及至见到星星月亮了,他才开了口,“怎么啦?不找她了?”
露生领着他向前快步走,一边走一边急急说道:“我看见陈有庆了。”
“谁?”
“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给你当过好几天跟班的那个。”
“他?你躲他干什么?”
“你把人家的爹毙了,你忘了?”
“我毙了他爹?开玩笑,我毙老陈干什么?”
露生不再对他废话。他记不记得,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有庆不疯不傻,一定记得。
第二十九章:山雨欲至
露生动作快,可是没有艾琳的眼睛快,尤其他是个鹤立鸡群的高个子,坐在暗处不动倒也罢了,一旦动了,便是分外地显眼。
艾琳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如果早想到了,哪怕是早了十秒钟,她也不会由着他这样贼似的跑掉。这人害得她不成了她,幸亏她又遇上了一个陈有庆,幸亏陈有庆吃她的手段,否则的话怎么办?鬼混去?死了去?
这个时候,陈有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就和他打了照面。两人近得可以行贴面礼,然而她只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睛。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或者用其他的什么部位触她一下,是陈有庆最近才有的举动。艾琳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确定自己这一回是稳稳当当地真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所以有底气伸出手,开始要向自己连本带利地讨要了。她是感激陈有庆的,纵使他不讨要,她想自己迟早也是要给——两年了,陈有庆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她,对她只是看。先是偷偷地窥视,后是微笑着欣赏,着了魔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她。两年间,他只在一次酩酊大醉时忽然抱着她亲了一口,她当场给了他一个嘴巴,一个嘴巴就把这样一条七尺大汉打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