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我不怕……”他口气不小地呻吟,“我什么都不怕……”
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他便自食其言,大大地“怕”了一次。
露生擎着一面长柄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貌。他从来没剃过光头,如今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青白色的头皮,尤其那头皮上还横七竖八地爬着两道刀口。那刀口殷红,没有覆盖纱布;针脚整齐,如同两条大红蜈蚣。他吓得要叫,然而身体刚一动,便牵扯到了痛处,于是他一声没出,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的头!”他惶惶然地望向露生,“我的头怎么了?”
露生收回镜子,告诉他:“没事,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头发长出来,看不见伤疤的。”
龙相半晌没言语,最后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陈有庆说要把我的角割掉。”
露生轻轻拍着他,想陈有庆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可倒退几年,龙相是不是也曾经当过这样的魔鬼呢?一定是的,其实龙相比陈有庆更没人心。陈有庆手再狠,对待艾琳是温柔的,龙相这个东西呢?他又是怎么对待丫丫的?
想到丫丫,露生恍惚了一下,仿佛天生就该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想起来只感觉恍然如梦、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入骨之诱
露生感觉自己成了个美貌抢手的黄花大姑娘,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大街,而且不敢出租界,偏僻一点的小路也不敢走。在龙相好些了的时候,他抽空回了趟家,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唐小姐。唐小姐正要上汽车出门,见他来了,特地抽出十分钟,站在汽车前和他谈笑了一场。
连唐小姐都知道他惹上了个大仇家。
他求唐小姐帮帮忙,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摆平事情,钱是要多少有多少。唐小姐听了这话,笑容里有了为难的成分——他那大仇家是个北方来的师长,唐小姐在本地的势力与人脉,都还没有到能够打动对方的程度。但她的确是颇有侠义之风,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条门路,供白先生带着兄弟离开上海避一阵子风头。报酬是不要的,大家是邻居,又一直一团和气,谈什么报酬!
露生听了这话,当场想跪下来给唐小姐磕个响。没见过办事这么漂亮的女人,唐小姐算是让他开了眼。
然而话说回来,离了上海又往哪里去呢?难道他从此就要带着龙相浪迹天涯去?浪迹一个月是可以的,浪迹一年也是可以的,但无论长短,总该有个期限啊!
露生犯了难。
犯难的露生回了医院,继续照顾脑袋上刚拆了针线的龙相。陈有庆那一顿毒打似乎是把龙相打老实了一点。这几天他躺着不动,虽然头脑是清醒的,但是竟然没有胡说八道。露生不信任护工,亲手伺候他的吃喝拉撒,他躺着动不得,只能侧过脸去看露生,长久地不发一言,只是看,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
露生被他看得生出了好奇心,问他:“看什么?”
龙相答道:“你对我好。”
露生啼笑皆非,“我当然是对你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恐慌——现在真是谁也信不过了。能信得过的人,他想了想,发现除了邻居唐小姐之外,竟然就只剩了艾琳一个。
艾琳……
露生想到这里就打住了。好些事情就是不得圆满的,比如他和艾琳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杀父仇人,天注定,没办法,只能推给下辈子。下辈子若能相见,他们两个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龙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总算养好了他那几根骨头。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出奇地乖。卧床养伤的生活让他变得又白又瘦,成了个脆弱的美人模样,只是没什么头发,脑袋顶上又左右鼓起了两个小疙瘩。露生怕旁人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看,特地买了一顶软软的帽子给他戴了上。龙相向他微笑,眼角显出很淡很细的纹路。露生想他是个不禁老的,很正常,漂亮人儿大多不禁老。忽然又想起了龙镇守使,露生感到了一阵庆幸——多好,龙相活到如今,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没有嗜好和瘾头,没有缠身的疾病,也没有真的疯。
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
闲闲地坐在床边,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条手帕叠成小方块,同时对龙相说话:“真的,咱们去哪儿呢?”
龙相的声音很低,中气不足,“妈的要是倒退两年,我非——”
不等他说完,露生截住了他的话,“知道你当年威风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陈有庆不完全算是陈家的人,就算他是陈妈的亲儿子,我都没脸去替你求情。”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说道:“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想报仇!”
露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心里还存着这么一股子怒火。人有血气自然是应当的,但龙相与众不同,他宁愿龙相是个软蛋懦夫。
“别。”他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本来就是你不对。你杀了人家的爹,人家把你打了个半死,这笔账算起来,咱们还不算吃亏。”然后俯身凑到枕边,他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你听话,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龙相向上望着天花板,不言语。
露生思忖着想要继续劝他,冷不防房门一开。他以为是看护妇进来了,便直起腰去看,然而房门开处,出现的人却是让他狠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徐参谋长!
徐参谋长做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和先前相比,模样一点也没变,还是一身体面富贵的气派,不大像武人,也不像文人,倒更像个颇有智慧的县城士绅。露生和龙相怔怔地望着他——如果此刻进门的人是陈有庆,他们或许还不会惊讶至斯。
徐参谋长倒是颇为坦然,开口先笑,“少爷?我的少爷,你没事吧?”
龙相侧着脸看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露生站起了身,替他打了招呼,“徐叔叔。”
徐参谋长本来是一看露生就头疼的,然而今天也和颜悦色了。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坐,你坐,少爷这些日子,也真是全亏有你了。原来少爷说你好,我心里还不很信,如今日久见人心,经了风雨才看出你这小子真是好,是我先前看走眼了。”话音落下,他走到床边,俯身对着床上的龙相问道:“少爷,叔叔来看你了,你还记恨叔叔吗?”
龙相狐疑地注视着他,显然是摸不着头脑。露生则是有点紧张,因为徐参谋长尽管一生总像是活得不大顺利,但心术是足够的。若论玩心眼,自己和龙相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龙相始终不言语,徐参谋长只好微笑着又转向了露生,“我和他们龙家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那一阵子他不听话,气得我没办法,索性不管他了。但是嘴里说不管,哪能真不管?后来听说他在战场上失踪了,把我吓了个够呛,从南到北好一顿找,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是真出了大事,我死了也没面目去见他的父亲。”
露生听了这一番话,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心里认为徐参谋长这话未免说得太轻描淡写——什么叫作“索性不管他”?难道不是带着人马闹了反叛、掉头帮着敌人杀了他一个回马枪吗?
徐参谋长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双手交握于腹部,他对着露生笑道:“说起来,我们爷儿俩那时候也是吵得不善。少爷是个有主意的,我的脾气也不小。后来想一想啊,还是我不对。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和孩子斗气呢?”
露生认为徐参谋长这话说得简直有点无耻,但是依然不置可否地听着。
徐参谋长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少爷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我,幸好老天保佑,是虚惊一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找他,好容易听说他到了上海,还和你在一起,我这心立刻就放下了一多半。你看,我这不立刻就找过来了?只是没想到,少爷进了医院。怎么了?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
露生想到了徐参谋长的势力,心中忽然生出了个主意,“徐叔叔,他没生病,他是受了伤。你还记不记得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他现在当了师长,要找他报父仇。上个月真就把他抓了去,我们也是死里逃生。现在他还不罢休,非要让龙相一命抵一命,我想着,要是真没办法,那就只好带着他离开上海避避风头了。”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当即笑着摆了摆手,“不要怕,陈有庆我知道,这两年的确升腾得快,但是你也不必太把他当一回事。他那个师长我知道,名不副实,没多少人。他想找咱们少爷的麻烦,那还嫩着点儿。”
这时,龙相忽然开了口,“你有办法对付他?”
他冷不丁地说了话,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随即徐参谋长答道:“那不难,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他不合作,我就找他的顶头上司去!”
龙相又问:“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徐参谋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旁边,“少爷,说实话,你还想不想继续带兵了?”
此言一出,病房中安静了一瞬。露生什么都没想,单是下意识地望向了龙相。而龙相睁着眼睛看着徐参谋长,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容。
这不是个好笑,又酸又苦又带刺,“怎么了?叔叔?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我带兵?我哪还有兵?我身边就剩了个露生,我带着露生打天下去?”
徐参谋长笑道:“你没有兵,可我有啊!”
露生被徐参谋长这句话彻底说糊涂了,并且从直觉上,他感觉这老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老家伙对龙相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他始终拿不准——他只拿得准自己。一双眼睛瞟向龙相,他忽然来了一点奇异的兴致,想要看看龙相到底会如何反应。
龙相,这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此刻却异常地平静。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他连姿势都不变一下。
“你有兵,跟我有什么关系?”龙相问徐参谋长,“当初你不是说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徐参谋长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那时候不是让你气糊涂了吗?许你小的有脾气,就不许我老的也有脾气了?话说回来,我老天拔地地从北到南找到你这里了,这还显不出我的一份诚心吗?”
“你找我,要干什么?”
徐参谋长盯着龙相的眼睛,莫测高深地低声说道:“只要你愿意,叔叔立刻想法子让你东山再起!”
这话一说,龙相的眼睛立时一亮,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
这姓徐的老家伙戳中了龙相的死穴——龙相是个皇帝迷啊!
果然,龙相又沉默了,并且沉默得很长久。徐参谋长并不追问,却转而和露生谈起了闲话,又张罗着派人过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露生茫茫然地敷衍着他,没忘记让他出面去找陈有庆交涉一番。赔礼出钱都好办,只要陈有庆别这么没完没了地追杀他们就成。
一个多小时之后,徐参谋长告辞离去,病房里又只剩了露生和龙相两个人。露生拧了一把毛巾,给龙相擦了擦脸和手,问道:“听了他的话,你动心了吧?”
龙相笑了一下,“没想到我现在还有一点儿价值,我以为我是彻底完蛋了呢!”
露生心里一惊,“你真想和他走?”
龙相答道:“我再想想,不一定。你听出他的意思了没有?我这俩角到底是没白长,队伍里还有不少老人儿都认定我是真龙天子,专服我一个呢。没了我,他一个人镇不住场面!”
露生看他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丝得意神色,心里登时腾起了一股火,“既然你那两个角那么有用,怎么一出事就要我去救呢?”
“吉人自有天相嘛!就因为我长了这两个角,出了事才会有你去救我的。你看别人落了难,怎么就没人管呢?”
露生看着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从这一天起,病房门外多了徐参谋长派来的保镖。医院是洋医院,通行的也是洋规矩,并不欢迎保镖们在走廊里成天地走走坐坐。于是没过多久,连保镖带主人,一起识相地出了院。
龙相断的是肋骨,可不知怎么搞的,养了一个多月,养软了两条腿,又开始把露生当驴马使唤。露生背着他出医院,背着他进家门,他像个讨债鬼托生的儿子一样,非常坦然地趴在露生背上不下地。
露生现在有点摸不清他的底细。这天傍晚,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露生试探着问道:“老徐这几天倒是没露面。”
龙相仰着脸看银河,显出个很俊俏的小下巴,“他不是去找陈有庆谈判去了吗?大概还没谈出结果吧!”
“我看他这一回倒是真热心。”
龙相嗤笑一声,“巴结我嘛!”
露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反问道:“那你吃不吃他这一套呢?”
龙相盯着夜空,黑眼珠反射了楼门前的电灯光,闪闪烁烁的,像是两颗大星星,“再看吧,我还没有想好。”
露生往椅子里一靠,“我看你已经活了心了。”
龙相转向了他笑道:“我混得有头有脸了,你难道不也跟着占便宜?你瞧瞧,我刚倒台,就让姓陈的揍没了半条命,可见人没权没势就是不行,光有钱都没用。”
露生静静地盯着他,“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回去了?”
龙相一摆手,“啰唆!我说我再想想,你总追着我问什么?”
露生站了起来,甩着手往楼里走,“蚊子太多,进来吧。”
露生几乎是来了兴致,要看看龙相的取舍去留。
他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会怎么办!
徐参谋长的奔走很有成效,而陈有庆,据说,也并不能够常驻上海报仇,所以在离开上海前夕,他借坡下驴,同意坐下来和徐参谋长谈一谈条件。条件很简单,他可以饶龙相一命,但龙相须得给他两百万元。至于白露生——艾琳没有继续强烈要求宰了这小子,那么他也就不提了。
龙相对此没意见,两百万就两百万,反正他出得起。露生也没意见,因为他早就存了破财免灾的心,只要能免了灾,破多少财都不是问题。到了交钱这一天,徐参谋长让露生出面去交钱,露生用箱子拎着钞票见了陈有庆,就见陈有庆意气风发,和当年那个乡下小子相比,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
两人见了面,意外地很和气,气氛好得露生自己都纳罕。两个人都没提龙相,也没提艾琳,露生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回了北边儿就办”。
露生想他倒是真爱艾琳的,比自己强。自己的心思不纯粹,无论爱恨,其中总夹杂着种种牵绊。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有庆毕竟是个小新贵,两百万对他来讲,还是一笔有点吓人的巨款。像是怕露生会半路反悔一样,他匆匆地收下了钱,随即就有了一点要把露生恭送到千里之外的意思。露生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当然就很识相地成全了他。离开陈家的时候,他心里也很轻松。孽债总算是了结了一桩,龙相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被仇家捉去打个半死了。
露生轻松了整整一路,什么都没想。陈有庆他不想,艾琳他不想,甚至连龙相,他也不想。走到一半,他钻进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大杯可可。可可很甜,并不很合他的口味,他纯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坐。他太累了,而且无人可以诉苦。对龙相诉苦等于对牛弹琴,搞不好还会自取其辱,被他那一嘴畜生话气个七荤八素。丫丫是能够可怜他的,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了。
一杯可可进了肚,他付账起身,一鼓作气走回了家。
龙相在家里等着他,见他回来了,便很好奇地赶出去向外望了望,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
“老徐没送你回来?”
露生摇摇头,“去的时候,我带了那么多钱,不能不坐一次老徐的汽车;回来的时候我是空手,干吗还要麻烦人家?我让汽车夫先走了,自己溜达了一路。正好今天不热,散散步很舒服。”然后他抬头对着龙相一笑,笑得龇牙咧嘴,“两百万,没了。你这条狗命真不便宜!”
龙相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小家子气!两百万算什么?有朝一日权在手,两千万都是小意思!”
两条腿盘到露生腰间,他不管露生是否禁得住自己的分量,顽童上树一样自顾自地攀爬胡闹。露生摇晃着站稳当了,从那话里品出了一点意思来,“有朝一日权在手?你——”
沉吟着拖长了声音,他没有把话问完。而龙相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蹦到了他面前,“怎么?你不信?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要兵要权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老徐溜须拍马地请我回去呢!”
露生愣了愣,随即反问道:“你相信他?”
“有什么不信的?他用不着我的话,干脆别来找我就是了,总犯不着千里迢迢地特地跑过来骗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