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目没说话,只用手将他的脸又擦了擦,然后低下头,在他面颊上狠狠的亲了一大口。明石惊讶的扭过脸去看她,结果发现她身后升起了一团温暖明亮的光,她背对着那一团光,显出了柔软凌乱的长发和瘦削玲珑的肩膀,是午夜才会有的小精灵。
那一团光越来越强烈了,让他们忍不住眯了眼睛,光团后面是无声涌上来的士兵,他们提着探照灯——像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月亮,包围了这三个落花流水的逃犯。
苏星汉和千目走在前面,一名士兵背起了胳膊腿儿软绵绵的明石。这回三个人认清现实,乖乖的跟着士兵队伍踏上了归途。
士兵们没在把他们往木屋里送,而是穿过山体隧道,把他们送进了山内一间灯光明亮的地下仓库里。仓库较小一点,里面桌椅俱全,布置得很像办公室,朱植坐在写字台后面,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唐装。双手按在膝盖上,他摆了一个不太威严的军人坐姿,脸上似笑非笑的,看不出他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明石这一路被士兵头下脚上的倒背了片刻,已经呕出许多清水,此刻瘫坐在水泥地上,一名长胡子老头对他望闻问切,而他只剩了喘气的力量。
望闻问切完毕之后,老头走到朱植身边,以手掩口对他耳语了几句,然后弯腰低头退了出去。待这房内没有闲杂人等了,朱植才对着地上的明石开了口:“明先生,不要怕,大夫说你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内伤,养息几日,也就好了。”
明石靠墙坐着,听了这话,他没出声,只又吐出了一口清水。
朱植和颜悦色的又转向了千目:“怎么多了一位小姐?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千目低下头,嗫嚅着答道:“我……我是明石的女朋友,他不带我来,我就、我就自己找过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我在树林里迷了路,糊里糊涂的就走过来了。”
朱植点了点头,显然是并不相信千目的说辞。抬手一指千目,他思索着问苏星汉:“这位小姐是明先生的女朋友,那么你是——”
苏星汉感觉这关系三句五句说不清楚,又不肯承认自己是明石精神上的老母,于是索性自暴自弃的吐出三个字:“男朋友。”
朱植再次点头:“哦……”
然后他向前俯身,将胳膊肘架在了写字台上。单手托着下巴,他对面前三个人说了话:“今晚的事情,我不打算追究了。至于这位小姐究竟是为何而来,你不想说,我也没有兴趣追问。我想,你们对于我这个人,大概是有着很深的误解与怀疑,其实这大可不必,我是要走的人,我走之后,和这世界就再无关系,难道还怕你们泄密不成?是不是?”
然后他垂下眼帘,用手指摆弄着桌上的一枚汽车钥匙:“我不愿做坏人,我只想做个伟人。”
天机
明石、苏星汉、千目三个人分了家。
对于苏星汉,朱植是明摆着的没兴趣,对于千目,因为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所以他略有一点兴趣,不过他不是跟着兴趣走的人,所以还是让千目和苏星汉享受了相同的待遇,各自被士兵押去了附近的地下室里坐牢。
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明石,被他留在了办公室里。他请明石坐到沙发上,但明石觉得蜷缩在角落里更舒服,毕竟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蜷缩着休息的。
朱植很尊重他的意见,他愿意野狗似的躲在墙角,他便由着他,但是让人给他拿来了一套洁净的衣服。明石抖抖索索的脱了湿衣换干衣,朱植还想给他一点热茶喝,但他真心实意的摆手拒绝了:“我喝不下了。”
朱植一挑眉毛,这才想起来他在不久之前刚溺过水。
明石抱着膝盖,身心都舒服了一点,开始有余力说话:“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东西?”
朱植把眉毛落回了原位:“明天。”
明石又问:“它到底是什么?”
朱植向后仰靠过去,枕着双手看天花板:“小东西,一块玉佩。”
“那玉佩,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它可以送我回去,你说这关系大不大?”
“玉佩是时光机器?”
朱植听了这话,忽然起身走到了明石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抬手一粒一粒的捻开纽扣,他解开了外衣,又开始解里面贴身的丝绸褂子。
等到褂子也大敞四开了,他露出了保养良好的洁白胸膛,一根黄色丝绦将一枚碧玉牌子吊在了他的胸前,牌子沉甸甸的很不小,仔细看来,更像是一块玉佩。
伸手托起那块玉佩,明石抬头看着朱植,见朱植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
沉默过后,他深深的低下头,又把那块玉佩贴上了自己的眉心。脑子里乱纷纷的闪过种种景象,他看见这块玉佩躺在绸缎上,悬在古装男子的腰间,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还看到了有鲜血飞溅上去,看到了无法言语的大混乱,看到了朱植惊惧的脸。
“看到了吗?”朱植问道:“这是我从大明带过来的。”
明石松了手,点点头。在这之前,他和苏星汉的意见保持了一致,认定朱植是个疯疯癫癫的狂人,但是此刻面对着朱植的眼睛,他感觉对方的神情太认真太理智了一点,实在是没有疯狂意味。
“明天,我的人会送来五块和它完全相同的玉佩,其中有真有假,我要你挑出其中那块真的来!”
明石困惑的一皱眉头:“真的?”
朱植一点头:“没错,按照之前的历史,这块玉佩在我死后流传了下去,一直流传到了现在,依然存在。换言之,我这一块,和明天你选出来的那一块,是同一件。”
明石听到这里,虽然说不出什么来,但是隐隐感觉很不对劲:“那……”
朱植伸手一拍他的肩膀:“你想到了?”
明石不善言辞,所以在说话之前,特地思索了一下:“那这两块玉佩放在一起,会……会怎么样?”
朱植笑了一下:“聪明!问到点子上了!我不可能遇到我,你也不可能遇到你,如果相遇了,只能说是冥冥之中出了错误。我本来是在大明的时代里急行军,可是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走到了你这个时代,这很不合乎道理,这就是个错误。”
明石接了下去:“但是……你已经死了,你在现在遇不到你,所以,你的错误,是隐藏着的。但当两块同样的玉佩放在一起的时候,这个错误……”
后面的话他不知应该如何说下去了,但是朱植很赞许的又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个错误,就显现出来了。显现的错误,是要被修正的。谁修正?老天爷修正。过去的,回到过去,现在的,留在现在。”
用手指理顺了明石湿漉漉的短发,朱植叹了一声:“其实这个道理,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和我一起来的一名术士,可惜得很,他到这里没多久,就染病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本可以进行得更快一些。”
明石抬手推开朱植的手:“那你何必偏要找我?你把那几块玉佩找过来,和你这块放在一起,横竖里面会有一块真的。”
朱植收回了手:“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又怕来历不明的东西混在里面,会闹出岔子来。术士死前提醒过我,他说既然修正错误可以引起能量的流动,让我穿梭时空,那么万一那几块玉佩中混了其它时代的物件,再把我带去了其它的新时空里,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明石想了片刻,这回明白了。
“古物,存在的时间越久,越有能量。如果这样的能量体在附近,它会干扰你穿越回明朝,对不对?”
朱植轻快的一点头:“对了!”
明石又问:“你相信我?”
朱植答道:“我相信你。这几年我寻找了很多人,每一个人我都不相信,他们夸夸其谈徒有虚名,令我生厌。唯独在见到你之后,我觉得我和你很有缘分,你一定会帮助我。”
抬手又摸了摸明石的脑袋,他叹了一声:“小朋友,人生在世,总得保有信任之心。身边若无可信之人,又如何去成就大业呢?”
明石再次抬手推开了朱植的手,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是想要反驳询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明石在这间屋子里蜷缩了一夜。
他没睡觉,朱植也不睡觉。他长久的思考,偶尔接几个电话,偶尔对着明石笑一下,笑得明石忍不住要皱眉毛,因为感觉对方不是好笑。
看到墙上的电子钟表已经显示了六点钟的字样,他扶着墙壁站起了身,浑身都疼,脚是瘸的,腿是软的。自作主张的挪到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弯腰捶了捶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如今竟然已经不大习惯孤身一人的生活了。
“我要见我的朋友。”他对朱植说了话:“我这个样子,总不会再逃跑了。”
朱植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竖起手指在唇边,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及至嗯嗯啊啊的打完了电话之后,他站起身,仿佛很紧张似的,对着明石做了个深呼吸。
“东西到了。”他告诉明石,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堂堂的仪表减色了些许:“我不敢和它们相处得太近,接下来,我要离开一下。”
他紧张,明石却是松了一口气——终于等到“它”了!
朱植像是还要嘱咐他几句,可是嘴唇抿了抿,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垂下的双手张开五指又攥拢,他很突兀的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出去了。
明石扭头盯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这件事情越来越真实了,朱植这样紧张,让他在轻松之余,竟然也有一点怕了。
这时,有陌生人提着皮箱走了进来。
骗局
明石自认为不是毫无见识的人,至少也是在古董店里像看门狗似的坐过好些天的,好东西——真的少假的多——也看过几样,所以当陌生人在他面前打开箱子时,他看着箱中摆放着的几块颜色形状都几乎完全一样的玉佩,并无惊艳之感。
伸手拿起第一块来,他问那陌生人:“现在就开始吗?”
陌生人有着一头漆黑浓密的长发,规规矩矩的束在了脑后,论个子,他比朱植稍微矮了一点,但是面目冷峭,高鼻子略微有点鹰钩,看着比朱植更具有威慑力。对着明石一点头,他用低沉的声音作了回答:“开始吧!”
明石双手合十夹住了第一块玉佩,当真“开始”了。
不久之后,明石开始感觉头疼。
他从来没有这样心力交瘁过,因为那几块玉佩都是有些来头的,即便是假,也假得有了年纪,没有丝毫的崭新气味。他必须要留意钻研那历史画面的每一个细节,才能确定它们的年份和真伪。末了把那几块玉佩放回箱子里,他开口说道:“我饿了,我要吃早饭。”
长发男子摆出了监工的架势,让人给他送来了一份饭菜,他吃着吃着,忽然问道:“我的朋友吃饭了吗?”
长发男子冷淡的答道:“有人照顾他们。”
明石继续吃饭,心里有些想念苏星汉了,也想见见千目,但是不太迫切。千目和他一样,都是怪人,然而大概是有个先来后到的缘故,他依然是觉得苏星汉更亲切。周身依然酸痛,两只脚越发的不能站立,手背上不知是被什么植物的叶子割伤了,有左一条右一条的红肿痕迹。于是他在吃饱喝足之后,下意识的舔了舔手背上的痛处。
对着那几块玉佩又发了一阵呆,末了他抬起头,却是说道:“我看好了。”
长发男子立刻眼中一亮:“哪一块是真的?”
明石没有回答,而是另起了题目:“我要见朱植。”
“你有什么话要对王爷讲,我可以代你转达。”
明石摇了摇头:“不,我要见朱植。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长发男子狐疑的看了明石片刻,然后走过来锁好箱子拎在手里,不置可否的转身走了出去。
明石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把朱植等了回来。
朱植进门之后,他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回去了,我们怎么办?谁把我们送回家去?”
朱植站在明石面前,微笑着长出了一口气:“你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这你不必担心,我也认识几个缅甸朋友,我已经拜托了他们,等我们走后,你们在这里再等一天,他们就会过来,把你们送回中国。”
“他们要是不来呢?”
朱植一耸肩膀:“你何必这样不信任我?”
明石也站了起来:“我要见我的朋友,现在就要见。而且既然你不想杀了我们灭口,我们现在也没有时间再逃,你就不必再把我们分开了。”
朱植听了这话,深以为然的点头:“没错,我们既然互相信任,那我就的确不应该再让你的朋友坐牢。来吧——”他转身一揽明石的肩膀,老大哥带着小兄弟似的搂着他往门外走:“我让你去和你的朋友团聚,你送我回家。这个地方不太平,我在这里藏了这么多武器,一直也是心惊肉跳。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了。你们这个时代也有讨厌的地方,比如天上有卫星,让我即便是藏在地下都不够安全。”
然后在门外,他把明石交给了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跟着他走吧,我们一会儿见。”
明石懵里懵懂的,又来到了昨天抵达时进入的那一间大仓库里。
仓库里的光景,和昨天相比,明显异样了许多。首先,忙忙碌碌的士兵们不见了,仓库中一片死寂,而绕过围成了圆圈的、山一样高的箱子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士兵们都在,只不过全部换成了古人装束,短发的也就罢了,长发的还将头发束了起来。这些古装士兵既在腰间悬了刀剑,又携带着□□短炮等现代武器。
看得见的,就是这些,看不见的,是藏在箱子里的。有那么一瞬间,明石简直怀疑朱植偷偷藏匿了核武器。然后新的疑问又产生了——如果朱植当真回去改变了历史,那么现在这个世界,是否会受到影响呢?
没等他想出眉目,苏星汉和千目来了。
他们见了明石,苏星汉远远的就挥起了手,千目没有热情的举动,只对着他微微一笑。明石对着这二位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因为在看到他们都是安然无恙之后,他一口气松下来,松得身体都软了,说也说不动,笑也笑不动。拖着两条腿走到二人面前,他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们吃东西了吗?”
两人一□□头,苏星汉说道:“吃了,饭菜不赖,反正我是没少吃。”
明石没有顾忌旁边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口说道:“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走了,如果朱植没有骗我的话。”
苏星汉苦笑了一声:“我这回算是吓着了,等到回了家,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勤劳致富吧!”
明石转向千目,刚要说话,然而就在此刻,半空中冷不丁的轰然响起了乐曲声音,吓得三个人一起一哆嗦。与此同时,仓库内的灯光骤然转为明亮。
乐曲调子轻快,乃是一首《狩猎进行曲》,在乐曲声中,仓库的一整面墙发出轧轧的巨响,原来墙是假相,本质上是一面活动大门。大门横向缓缓移开,两辆架着火箭炮的战车缓缓驶入仓库,一队古装士兵小跑在战车之后,待到战车兵分左右的停在箱子圆圈外侧了,士兵们开始用胳膊粗的金属链条将它们和箱子捆成一体。
苏星汉看呆了,喃喃自语:“这他妈的是要干场大的啊!”
千目则是悄悄走到明石身边,要和他手拉手。拉第一下的时候,明石看了她一眼,把手抽了出来,她厚着脸皮又去拉第二下,这一回如愿了,明石没有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