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回没有自称“奴家”和“妾身”,苏星河听在耳中,感觉自在了许多:“噢……我们是打算一会儿就走。”
春枝又道:“这包袱里还包了几样点心,二位先生路上若是饿了,一时间又找不到饭店酒肆,那么拿它也可暂时充饥。马车中还有两只皮水袋,我方才将它灌满了净水,到时也请二位先生带上。”
苏星河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和明石今天不开工是不行了。回头望向明石,他忽然有些不耐烦,怒道:“能不能别抠你那爪子了?”
明石吓得一哆嗦,立刻就把手放下了,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因为春枝就在眼前,他感觉自己没了面子。含恨转身走出去,他赌气吃了一顿早饭,因为并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所以他赌着赌着赌不下去了,只好把拉长了的脸又缩短回来。
吃饱喝足之后,两人将马车和春枝留在了客栈里,然后结伴上了路。苏星汉今早不甚又看到了春枝的小脚,感觉十分惊悚,所以这一路上又开始对着明石大肆批评春枝之脚,让明石再一次怒气丛生。
二人按照地图指示——强忍着没有互相厮打起来——重新走回了当初他们的着陆点。
这回重新审视着陆点,他们发现这着陆点一带其实山清水秀,很有一点自然美。于是在一片翠草上盘膝而坐,二人将包袱皮铺开,开始野餐。
连着吃了两块夹着肉馅的酥皮点心之后,苏星汉叹息了一声:“要是有啤酒就好了。”
明石对于烟酒等物都没兴趣,所以不发一言。
苏星汉又道:“我要真是留在这儿回不去了,可怎么办呢?我还这么年轻,我刚十八,我还有房。”
明石啧啧的舔着手指:“我会陪着你的。”
“不需要。”
明石当即把嘴撇成鲶鱼。
苏星汉又道:“点心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怎么办?也不知道现在是春天还是秋天,要是风不这么凉的话,在树下躺着睡一觉也不赖。”
明石把油手在袍子上蹭了蹭:“睡什么睡!开工!”
开工三分钟后,苏星汉在了草地上,一边伸着舌头舔牙齿,一边扇着长睫毛看热闹。明石蹲在他对面,双手捧着一块石头,闭目冥想。
片刻之后,他把石头一丢,然后起身向前走——那是一块没有故事的石头。
苏星汉连忙起身跟了上:“往哪儿走?我可就是在前边那儿醒过来的!”
明石没理他,走着走着一弯腰,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又站住了。这回将这块小石头攥住了,他闭着眼睛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噗嗤”一笑:“星汉,我看到你来时的样子了。你醒过来的时候吓得乱蹬乱抓,还放了一串响屁。”
苏星汉有些脸红:“别看那些没用的!我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样我不知道?还用你告诉我?”
明石丢了石头,伸脚去踢草丛,忽然又一弯腰,他从草中拈起了一片深蓝色的硬壳子。苏星汉凑过去看了看,发现那竟是自己手机壳的一部分。
明石盯着手中的小半片手机壳,盯了许久许久。
他又看到“故事”了。
这不是个清楚的好故事,画面都是颠三倒四的,充满了骇人的轰鸣和呐喊,像强烈的光影一样,闪花了他的眼睛刺痛了他的脑袋。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白而瘦的右手也开始隐隐颤抖。猛的把碎片塞进了苏星汉手中,他低声说道:“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在哪儿?离这儿远吗?”
细汗凝成了汗珠,顺着明石的鬓角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你的手机,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自己爆裂成了碎片。”
“就这?”
“还有坠落。”
“什么坠落?说人话!”
明石也想说人话,可他所掌握的人话,让他无法如实描绘出他的所见。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碎裂,还看见了云层,感受到了失重和眩晕。这半片手机壳曾在一瞬间经历过的,他也经历了。
苏星汉并没有从天而降摔成肉饼,所以那碎裂与坠落,就只能和其余人等有关了。
“我们找一找,看看附近有没有高山悬崖。”他对苏星汉说:“我怀疑他们已经摔死了。”
“哎哟,那个小姑娘也摔死了?”
明石想起千目,不知怎的,会感觉恍如隔世。千目对他很好,他对千目也没有恶感,但他确实是不曾想念过她。甚至几日不见,他就会忘了她。
“不会吧……”他沉吟着回答:“她……不像是会容易死的人。”
苏星汉抬手一拍他的后脑勺:“你又会看相了?”
他孔武有力,明石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个踉跄。
明石和苏星汉以郊游的心态,开始四处乱逛,寻找可以摔死人的高地深渊,如此找到了傍晚时分,二人一无所获,只累得脾气见长。对骂了几十句之后,明石气冲冲的走在了前头,走出没多远后,他被苏星汉从后方抓了住:“你是傻×吗?”
明石奋力一挣:“我又怎么了?”
“你往哪儿走?你还下不下山了?”
“我正在往山下走!”
“放屁!你认不认路啊?”
“那你想往哪里走?”
苏星汉抬手向旁一指:“那边!”
话到此处,二人互称对方为蠢猪,又吵了足有五六分钟。吵到最后,两人忽然一起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到底谁的方向是真准确的?
太阳已经斜到了西天,明石退让一步,决定跟着苏星汉走,然而走了好一阵子之后,他们变脸失色的发现自己遇到了鬼打墙,又走回来了!
两人二话不说,改走明石的路线。
这个时候,太阳虽然还未彻底的落山,然而四周山高林密,地面的光线已经十分暗淡。苏星汉有些害怕,明石要去和他手拉手,他也没有再拒绝。
“我怎么感觉……”他的牙齿打了架,因为天色越晚,寒气越重:“前边已经没有路了?”
明石回头正要回答,冷不防脚下被树根一绊,让他当场跪了下去。苏星汉连忙要用力把他拉起来,可是明石低头盯着地面,却像是冻住了一样,并不肯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苏星汉累得要命,没空陪他打哑谜,这时就又不耐烦了:“腿摔断啦?”
然后上前一步,他在去拎明石的后衣领前,低头望着地面,也怔住了。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没吭声,硬把一声惊叫咽进了喉咙里。
他看见草地上丢着几丝血淋淋的布帛,而一个人仰面朝天,正红赤赤的躺在草中。
那人非常的红,因为一身的皮肉都被切刮殆尽,只剩了一副附着血肉的骷髅,黑洞洞的眼窝里,一只翠绿的螳螂跳跃而出,带出一丝粘稠的腥红。
红色幽灵
苏星汉不知何时放开了明石的后衣领,改为弯腰捏住了他的肩膀。
然后他第一句话是:“是人还是猴儿?是个猴子吧?”
明石随手折下一根硬邦邦的草杆,伸出去捅了捅那具血肉牵连的骷髅:“哪有这么大的猴子,一看就是个人。”
苏星汉咬紧牙齿,感觉自己的头发紧随汗毛,也集体立了起来:“你别动!你还捅它?!”
明石收回染了血的草杆,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回头对苏星汉说道:“很腥,味道还挺新鲜,是个新死鬼。”
苏星汉见了他的举动,简直要抓狂:“你有病啊?你快把它扔了!”
明石果然扔了草杆,但是随即就又捡起了草叶上的一丝布帛。布帛柔软,是丝绸料子,捻着布片站起身,明石让苏星汉过来看:“朱植的手下,穿的是不是这种料子?”
苏星汉硬着头皮扫了一眼:“有点像。”
明石扔了布片,重新蹲下来,开始伸手在那草中拍拍打打。苏星汉看他围着那具骷髅转个不休,急得说道:“你拍个屁啊,把蚊子全拍出来了!这时代环境保护得好,你知道这山里夜里会有什么猛兽?你看这个人,都被啃成什么×样了?”
明石这时站起了身,一只手从草丛中拎出了一把小□□:“星汉,你瞧!他真是朱植的人!”
苏星汉退了一步:“那怎么就只有他一个?剩下的呢?”
明石没回答,怔怔的盯着前方发了一阵呆,然后忽然走到那具骷髅前方,俯下身仔细的又看了一遍,随即回头问道:“你会不会开枪?”
“我怎么可能会开枪?”
明石听了这话,勃然变色,拉起苏星汉说道:“快走!这里危险!”
苏星汉莫名其妙的跟上了他:“你刚看出这里危险?”
明石头也不回的跑了起来:“不是野兽吃了他,他的肉有刀削的痕迹,我们快跑!”
苏星汉听到这里,瞬间反应过来:“食、食人族?”
下一秒,他带了哭腔:“往哪儿跑啊?咱们不是迷路了吗?”
明石气喘吁吁的仰起了脸:“我会看星星——”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发现今晚是个阴天,空中暗沉沉的月黑风高,半点星光都没有。
夜风起了,风声轻淡,还不如苏星汉的喘息声粗重。苏星汉惶恐的环顾四周,心想这地方夜里要是没有野狗才叫怪了,而他一看见野狗就要蛋疼——见了野狗蛋疼,若是见了野老虎野狮子,他想那疼痛只会加剧,绝不会减轻。
凡是野动物,都会令他生畏。
“明石。”他提了建议:“要不然,我们找个树洞藏起来,等天亮吧!”
话音落下,他没得到回答,于是又问了一声:“明石?”
前方的明石向前抬起了一只手,苏星汉顺着那只手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远方红影一闪。
“哈?”他的嗓音高了八度:“猴子?”
明石头也不回的反问:“你觉得,它会是猴子?”
苏星汉咽了口唾沫:“那……总不会是人吧?”
明石不再回答,只张开双臂将苏星汉护在了身后。天是彻底黑了,远方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在了地平线后。天地黑了,树和草却还鲜绿着,他定在原地不动,看见那似有似无的红色人影再次在一棵老树之后闪烁浮现。他是在地下世界中生活久了的人,最能迅速适应黑暗的环境,这一回,在人影闪现的一瞬间,他看清了对方的大概模样。
他看见那个人影所穿的服饰,乃是一身华丽崭新的红色嫁衣!
一定是嫁衣,尽管现在身处陌生的明朝,他也察觉得出那红衣上所带着的喜气。衣裳是喜悦的,然而衣裳内中的生灵,却是来历不明的。
“星汉。”他低声开了口:“你转身背对着我,别让坏人从后面偷袭了你。”
苏星汉没主意了,乖乖的听话转了身,又道:“开打的时候告诉我。”
明石无暇回答,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等待红衣人影再次出现,然而红色影子这一次消失在了层层草木之后。明石等待了良久,只等来了风声与虫鸣。
轻轻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他侧过脸唤道:“星汉。”
苏星汉也侧过了脸:“啊?”
“那人好像不见了。”
苏星汉并没有吓得落泪,只是流了鼻涕。此刻用力吸了吸鼻子,他颤悠悠的说话:“不见了好,咱们也赶紧换地方吧!”
话音落下,两人一起静了一下。
因为他们听到了头上气流一般的窃笑声音。下意识的猛然抬起了头,苏星汉随即大叫了一声,明石也瞪圆了眼睛。
在低低的、横逸斜出的粗壮枝干间,红色嫁衣的衣带飘然垂下,在风中缓缓散发着腥臭的气息。顺着衣带向上看,在红嫁衣与绿枝叶之间,他们看到了一张溃烂狰狞的脸!
撕裂的嘴角豁开了一塌糊涂的面颊,参差肮脏的半边牙齿曝露在外,鼻子是皮焦肉烂的孔洞,一只眼珠被凌乱长发遮挡了,另一只眼珠枯瘪暗红,与扭曲的眼皮融为了一体。居高临下的望向了明石与苏星汉,他,或者是她,也或者是它,缓缓的向下伸出了一只乌青的利爪。
“鬼、鬼吗?”苏星汉从嗓子里挤出了细细的哀鸣。
明石转身正面了树上的鬼怪,同时把苏星汉又往自己身后一拽:“不知道,是鬼也没关系。”
他仰起脸,双眼下方显出了虚弱疲惫的青晕:“反正,我也算是半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