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冒雨出去了!”

  “出去了?”

  “可不是出去了,而且什么都没戴,连把伞都没打,就这么出去了。我们掌柜的想劝她等雨停了再出门,她也没搭理我们。”

  “她走得很急?”

  “看着倒是不着急,走得挺慢。对了,她还掉了一块帕子,我们喊她,她也不听。帕子就放在前边柜上了,您记着过去取回来就是了。”

  明石听到这里,撒腿就跑。及至将手帕取回来了,他见手帕一角绣着小小的一个“春”字,果然是春枝时常拿在手里的东西。

  然后他直接进了春枝的屋子,将那块手帕攥在手中,他闭了眼睛,开始去“看”。

  他看见了春枝的手穿针引线,在这块帕子上刺字绣花,又看见了春枝双手绞缠着它,带着很短暂的惊讶与恐慌。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块帕子的主人,失去喜怒哀乐的情绪了。那短到一刹那的变化让他恍然大悟,他一口气跑去了千目的房间,推门便问:“你对春枝干什么了?”

  千目正在洗手,听了这话,她莫名其妙的甩着湿手反问道:“干什么?我一直在这屋子里,我能干什么?她怎么了?”

  明石把手里的帕子递向了她:”她留下了这个,你有你的本领,我也有我的。你说,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千目看到手帕,浑不在意:“你少冤枉我,有证据就拿证据,我没做亏心事,才不怕你诈!”

  “你——”

  “我什么?”

  明石攥住手帕,正色告诉她:“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你不要当我是傻瓜,我最恨别人骗我!”

  千目第一次见他这样严厉,不由得有些心虚:“谁骗你?狗骗你!我又不认识她,我都懒怠搭理她!”

  明石听到这里,忽然感到心烦意乱,像有某种预感一般,他竟是怒吼起来:“你快告诉我!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千目被他震得一怔:“我、我……”

  见明石竟然为一个老狐狸精大吼自己,千目也生出了委屈的怒意:“我不知道!我只是让她离开你!我管她去哪里,只要别赖着你就行了!我这么喜欢你,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为了一个老女人对我发脾气!你是先认识她的,还是先认识我的?怎么不讲个先来后到?”

  明石怒不可遏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轻声说道:“我找她去!”

  他说走就走,千目见状,心中发慌,也迈步追了上去。苏星汉正站在门口等待伙计送晚饭过来,忽见他二人一个走一个追,气色都不对头,便大声问道:“你俩吵架啦?”

  明石头也不回的答道:“她把姐姐弄丢了,我找姐姐去!”

  然而苏星汉忽然向前一指:“回来了!”

  明石当即停住了脚步,就见前方夜色之中,春枝不知何时走来,此刻正孤零零的站在一滩泥水之中,一张脸雪白的,然而眉目弯弯,带着僵硬的笑容。

  死夜

  明石见了春枝,正高兴的要迎上去,可是定睛再一细看对方,他忽然又感觉很不对劲。

  这时客栈的院子里再无旁人,春枝不言不语,只是诡异的微笑。明石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唤道:“姐姐?”

  春枝缓缓的抬起一只手,向他招了招。这个动作做出来,连千目和苏星汉都吓了一跳,因为那动作被她做得支离破碎,毫不连贯,不像活人的肢体,倒像个拙劣的木偶。

  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的人,明石又问:“你是谁?”

  春枝没有回答,而是迈步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停下来,不动了。

  明石壮起胆子走向了春枝,刚走出几步,他就被不祥的预感压迫得要喘不过气了。

  可是他别无选择,必须走去看个究竟。

  于是,在走到春枝面前之时,他的气息一颤,又悲又怕又怒,几乎要再次怒吼出声。

  因为春枝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半个春枝。

  绕到春枝身后,他看见了空空荡荡的半片皮囊,从后脑勺至小腿肚的皮肉骨骼全不见了,五脏六腑也被挖了个干净,竹篾与木棍捆扎成了新的骨头,支撑起了软绵绵的皮肉。春枝死了,死后被人制成了蒙着半片人皮的木偶,而充当脊柱的一根木棍上钉了一条布帛,上面用鲜血写了四个大字:大吉大利!

  转身疾冲向了客栈大门外,明石气喘吁吁的东张西望!原来那个吸血鬼一样的妖魔大吉并没有被自己甩掉,她一直尾随着自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破绽!

  而且,刚才一定是她操纵着春枝抬手迈步,换言之,她曾和自己近在咫尺!

  客栈门外的大街空空荡荡,连只野猫野狗都不见。明石缓缓的回过头来,忽然发现客栈安静得可怕,不知何时开始,竟然灯火皆无,变成了一片漆黑。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他忽然打了个冷战,随即转身跑向内院:“星汉!千目!”

  回应他的,是苏星汉的一声惊叫。他发疯一样的冲了回来,正见苏星汉横握着一根门闩,千目躲在他的身后,手里也多了一把短刀。见明石回来了,苏星汉连忙叫到:“完了!吃人的来了!”

  此言一出,夜空中传来了低低的笑声。明石冲上去从千目手中抢过短刀,怒不可遏的向空中一挥:“大吉!你出来!”

  笑声停了,大吉的声音响了起来:“不。”

  “有本事你就别装神弄鬼!”

  院子里,包括房顶上,都没有大吉的踪影,只回荡着大吉的声音:“没本事。”

  “杀人偿命!我要宰了你给春枝报仇!”

  “不同意。”

  “你这个吸血鬼,食人魔!你这个——这个——”

  明石不擅长骂人,于是苏星汉决定为他代劳:“你个臭娘们儿!你天天吃人肯定口臭,你从不洗澡肯定脚臭屁股臭!你妈炸了你爸颠了你家十八代祖宗在坟头翩翩飞——啊!”

  一块黑黢黢软颤颤的东西飞进了苏星汉口中,苏星汉的骂声戛然而止,将那东西吐出来一看,他当场开始作呕:“操!肝!那个狗×把一块生肝扔我嘴里了!”

  千目伸手去拍他的后背:“难道是人肝?!”

  此言一出,苏星汉当场吐成大喷壶。而明石则是慌不择路,就近将苏星汉拽进了伙计休息的屋子里,千目自动的跟了上来。如此关了房门之后,明石摸索着点了油灯,结果面对着房中情景,他的心向下一沉。

  房内的土炕上躺着两名伙计,伙计的脖子血肉模糊,筋脉骨骼都被咬断了,却是没有多少鲜血流出。当即一口气吹灭了油灯,他对苏星汉轻声说道:“到墙角里蹲着去,后背靠墙!”

  他没理睬千目,但千目也自动的听了他的话。在漆黑的屋子里,明石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大吉不怕黑,他也不怕黑,他想能和大吉一战的,或许只有自己了。

  他没想到,自己并没有等来大吉。

  一队官兵带着灯笼火把冲进了客栈,明石等人作为客栈中仅存着的三个活口,被官兵抓了起来。客栈中今日幸而没有几个客人,伙计们也只剩两个在这里支应着,所以官兵搜查了所有房间之后,只拖出了六具尸体。六具尸体都是被利齿咬断了喉咙和动脉,失血过多而死,当然,还另有半具尸体,是被大吉制成了人皮木偶的春枝。

  明石看着官兵们大呼小叫的抬出春枝,极度的惊恐与愤怒过后,他像是这才反应了过来,意识到春枝死了。

  他与春枝交情甚浅,他只是觉得春枝好美,他只是很喜欢她。春枝到底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与来历,春枝知不知道他很喜欢她呢?知不知道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呢?

  也许是知道的吧!

  这样美丽的温柔的女人,被他害死了。先是千目,后是大吉,全都是因他而起,全都是他带来的。

  他没有落泪,甚至没有感到真切的伤悲,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逃回到他那个不见天日的巢穴里去,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期待。

  他们,作为嫌疑人,被官兵押出了客栈,带去了衙门。天还黑着,没到升堂审案的时候,他们三个被一股脑儿的关进了一件牢房里去,明石靠墙坐着,昏昏欲睡,尽量的什么都不去碰。这牢房里的一切,哪怕是一块石头,都有着悲惨恐怖的回忆。没有人说话,但明石已经感觉天地喧嚣、五内如焚。

  千目凑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膝盖:“对不起。”

  明石闭着眼睛,不理她。

  千目又摇了摇他的胳膊:“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

  明石低声说道:“你太坏了,走开。”

  千目沉默片刻,鼓足勇气又问:“在你心里,我重要,还是春枝重要?”

  明石摇摇头,神情有些痛苦,不是不耐烦,是他此刻的感官敏锐到了极致,仿佛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争先恐后的对他喊话。明明是万籁俱寂,他却要被杂音震得发疯。

  但千目不知道他的痛苦,只知道他似乎已经对自己深恶痛绝。这让她怔怔的望着明石,几乎呆了住。

  以牙还牙

  苏星汉很恐慌,但是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恐慌。他在见到尸体之后,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吓晕过去,但是除了作呕之外,他仔细检讨自身,发现自己还真没有要晕过去的欲望。

  “节哀吧。”他余力尚存,所以也凑过去安慰明石:“虽然春枝大姐让人吃了,但你妈我还在啊!毕竟让你重获新生的人是我,只要我活着,你就没有必要太悲痛,是不是?”

  明石抱着膝盖垂头而坐,把脸埋进了臂弯里。苏星汉看他像块顽石一样油盐不进,便换了方式劝慰:“再悲痛我揍你了哟!”

  明石依旧不回答。

  苏星汉抬手拍着他的肩膀,同时又问千目:“咱们不会被当成杀人犯,去给客栈里的那些冤死鬼偿命吧?”

  千目悻悻的答道:“反正我是不会为他们偿命的。”

  “到时候真要是办成冤假错案了,还由得你?”

  千目抬了抬左手,想要让苏星汉看看自己手心中的那只眼睛,可是又觉得没意思,懒得动。

  “大吉是什么东西?”她喃喃的嘀咕:“妖怪?世上真的有妖怪吗?反正春枝不是我吃的,你怪我就没道理。你们认识大吉吧?那大吉是你们招来的,不是我。”

  这时,有靴子踏地的声音,囊囊的由远及近响了过来,一边响,一边又伴随着响亮的拍手声,像是有人一边鼓掌,一边走向了这边。

  苏星汉立刻站了起来,想要喊冤,然而在灯火中看清了来者的面貌之后,他只惊惧的“嗷”了一声。

  来者不是旁人,竟然是大吉!

  大吉穿着一身肮脏的兽皮袍,头上胡乱的围了一条布巾,布巾下方露出她斜飞的长眉和乌黑奇大的眼珠。站在牢门前,将指甲尖利的双手又互相拍了拍,她拍出了一团烟雾。苏星汉见状,连忙捂了鼻子往后退,大吉见状,用低哑的声音笑道:“别怕,我的迷药,已经全用到外面那些狱卒的身上了。”

  然后她抬手握住粗如儿臂的木栅栏:“我来看那个会咬人的小子!”

  苏星汉立刻答道:“我们小子不想见你!”

  大吉不理会,开始摸索牢门的锁头,摇曳火光下,她的手背上印着一圈紫红的血痂,正是那一夜明石留给她的印记。

  就在这时,一个小影子无声无息的走到了大吉面前,千目开了口:“你就是大吉?”

  大吉抬了头,仿佛刚发现了千目的存在。

  千目向她微微一笑,然后抬起了左手:“用你的牙齿和爪子,为我们打开牢门,然后,你就去死吧!”

  大吉望着她的掌心,没有立刻听她的话,也没有立刻进行反击。两道漆黑的长眉渐渐拧了起来,仿佛很困惑似的,她忽然闭上眼睛,狠狠的一晃脑袋,晃过脑袋之后,她又抬手,在脸上用力的抓了一把。

  疼痛让她低低的叫了一声,叫过之后睁开眼睛,她失魂落魄的向后退,退过几步之后,她对着千目的左手一扑,一只手伸进栅栏里,她对着千目掌心的眼睛就要抓。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冲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口咬了下去!

  这人是明石!

  明石一边攥着她的腕子啃她咬她,一边抬脚蹬着木头栅栏向后仰,拼命的把她往自己跟前拽。对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舌头和嘴唇,他在疼痛与血腥中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为无辜的春枝报仇雪恨!

  他耳边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以至于大吉骤然爆发出来的惨叫完全没有让他动容。大吉的手臂像蛇一样溜出了他的双手,他满口鲜血的站在她面前,口中含着她半截小拇指。那小拇指的指甲刺破了他的舌头,让他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说不利索话。“呸”的向地上啐了一口,他含含糊糊的对大吉说道:“我也能吃人,我也可以吃了你!”

  大吉攥着缺了一节的小拇指,惨叫过后,却是笑了:“好啊,我们可以比试比试,看看到底是谁吃谁!不过……”她扭头向外看了看:“不是今天!”

  然后她一转身就逃了。

  明石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低头又用力吐了几口带着血的唾沫,他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明石晕了小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局势已经发生了大变化,自己趴在苏星汉的后背上,苏星汉正背着自己颠颠的跑路。苏星汉身边,自然,也还跟着千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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