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洗了脸,而且换了一身洁净齐整些的袍子,满头沉甸甸的乌发也梳向脑后编成了辫子,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不男不女的少年异族人。怀里捧着明石的衣裤,她停下来,将那衣裤往他面前一扔:“给你!”
明石向后退了退,先穿裤子:“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大吉在他面前单膝蹲了下来:“上面有刺,藤条的刺。”
明石记得那勒过自己的藤条上面的确是细刺遍布,而自己手中这条裤子此刻也的确是柔软干净的。
跪起身系了裤带,他一边手上忙活,一边开口问道:“你怎么没有杀了我吃肉?现在没胃口?”
大吉向前一探身,把脸凑到了他的近前。双方虎视眈眈的都不肯退让,大吉先是一言不发,等到明石将要开口发问的时候,她忽然张大嘴巴,对着明石“哈”的呼了一口气。
然后她笑吟吟的问道:“我去洗了个澡,现在不臭了吧?”
明石对于大吉的个人卫生状况毫无兴趣,只冷着脸追问:“你到底想怎么样?要吃,你就吃;不吃,我可走了!”
话音落下,他被大吉抽了个大嘴巴!
这一巴掌可是够狠的,当场把他抽得倒回了那堆枝叶上。他捂着脸去看大吉,却见大吉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两道漆黑的长眉微微挑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道:“喂!你好厉害啊!”
然后她随手捡起一根长树枝,伸出去敲了敲明石的□□肩膀:“等你服了我,我再放你走!”
明石一打那根树枝:“神经病!别碰我!”
大吉并不知道神经病为何物,不过看着明石可怜兮兮而又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确实是觉得很有趣,甚至是,有一点喜悦。
明石这时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了?”
大吉摇摇头:“不告诉你。”
在明石和大吉对峙之时,千目和苏星汉已经见了天日。
让他们得见天日的人,乃是秦山。在那场离奇的大爆炸发生之后,秦山率领部下士兵化身为土拨鼠,心急火燎的将入口重新挖掘通畅,等到他们终于沿着原路重新进入石洞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洞内的千目和苏星汉也已经双双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在得知了最为重要的“明大人”被个妖魔掳走之后,秦山当即就要点兵布将,撒开人马去寻找,但在开找之前,他得先派人把千目和苏星汉送回地面上去。千目先是怔怔的随人摆布,及至爬上地面了,她在太阳底下呆站了片刻,忽然抬头对着苏星汉说道:“不行,我得回去,别人都不行的,我得自己去找他!”
苏星汉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明明此刻是该吃该喝的,然而胸中堵着个大疙瘩,吃不下也喝不下。他怕那个黑不见五指的地下世界,他不想再回去,更怕和大吉打照面,然而他也知道,如果换了是自己失踪,那么自己哪怕是掉进地狱里去了,明石也会义无反顾的跟上他的。
可是,他和明石当然不一样,他是个正常人,而明石显然是不那么正常。就算正常,一个人在垃圾场旁的地下仓库里活了十二年,也正常不起来了。
所以单手攥着那个很不高明的馒头,苏星汉站在入口一旁沉吟了又沉吟。千目看了他这样子,也不多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凉水之后,她径直走向入口,也不同苏星汉打招呼,直接就这么钻回去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土洞里钻了没多远,身后有人像牛似的顶了上来,她不用回头,听喘气的声音就知道那是苏星汉。
“你不是不来吗?”她头也不回的问:“怎么又变了主意?”
苏星汉听出她语气不善,硬着头皮答道:“谁说我不来了?我歇口气再来不行吗?”
“他是为了救咱们两个,才被那个妖怪抓走的。你爱去不去,我不强求,反正我是一定要去找他!”
苏星汉想要找几句话来反驳她,可是这土洞挖得仓促,比不得先前的宽敞,他又是高大的身材,自己都觉着自己这是在往坟里钻,实在是没有那个唇枪舌战的兴致了。
爬着爬着,他向前一伸手,抓住了千目的一条小腿:“你怎么啦?”
千目整个人都在瑟瑟的哆嗦,声音也颤颤的不稳定:“我、我手疼。”
“手疼?”苏星汉啐掉了口中的几星泥土:“你那大眼睛进沙子啦?”
“不是左手,是右手。右手手心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火辣辣的疼。”
苏星汉立刻一抻她的小腿:“那你赶紧把手抬起来,地上太脏,在这儿要是得了破伤风,可没地方让你打针去!”
千目答应一声,从四脚着地变成了三脚着地,东倒西歪的在前方拐了弯,右手送到嘴边,她暗暗的伸舌头去舔掌心的痛处——她方才猜错了,手心并没有受伤,舌尖一点血腥味都没有尝到,然而的确是疼,像有一线火苗在烧灼着她的皮肤,从中指指根一直烧到了腕子。
咬牙切齿的忍了疼痛,她在土洞的终点向下一跃,终于是又回到了大溶洞中。这回洞内是灯火通明了,所有人都很紧张,因为不知道入口为何会爆炸崩塌,也不知道是什么妖怪会把明大人劫走。千目见他们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一点主意都没有,便索性凭着直觉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告诉苏星汉道:“我记得最后听见明石说话,就是在那个方向。”
苏星汉向一名士兵要了一把短刀,握着短刀挥了挥,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道:“你发话吧!我跟着你走!”
这溶洞乃是自然形成,内中道路四通八达。秦山这边人多势众,凡是活人能走到的地方,他全都派人过去巡视了一遍,然而如此找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莫说明石本人,就连明石的蛛丝马迹都没得到。
秦山苦恼,自不必提,只说千目一无所获的乱走了许久之后,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就觉得头脑中轰轰的响,热血一阵一阵的往头脸上涌,虚汗把贴身衣裳都打湿了,四肢却是冰凉。右手搭在大腿上,失控一般的抽搐不止,苏星汉把刀扔了,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会真是让那个食人魔给吃了吧?”他人高马大的蹲在千目身边,带着哭腔说话:“我们也真是倒了大霉,你说人家穿越都能穿越出荣华富贵来,怎么我们穿越就穿成这个×样了呢?我在这儿,只有明石一个伴儿,明石让食人魔给吃了,我怎么办?我也没有超能力,想回也回不去,我这不完了吗?”
抬手一抹头脸上的汗水,他欲哭无泪的抬头望向千目:“我说——”
话到这里,他怔了一下,欠身凑向了千目:“你怎么啦?”
千目深深的垂下头,颤抖着向苏星汉抬起了右手:“我好疼……”
苏星汉抓起她的右手低头一瞧,随即却是一屁股向后坐在了地上。
千目的右手手心中,赫然裂开一道血红缝隙,浅淡的血迹漫开来,缝隙覆着一层黏腻的薄膜,薄膜下骨碌碌转动着一只大眼睛。
大魔头
“你……”苏星汉打了结巴:“你……又长了个新眼睛?”
千目战栗着从大石头上溜了下去,左手握着右腕,她垂头紧紧的咬了牙,心想大概生孩子也不过是这样的疼痛了。右手的骨骼筋脉全在错位,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不撕裂,又怎么能让里面那只新的眼睛见天日?
一双大手无措的在她头上身上摸了摸又拍了拍,是苏星汉爬过来,心慌意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叫人去?”
千目立刻摇了头:“你想让别人把我当成怪物吗?”
大手包住千目的小手,苏星汉也握住了千目的右腕,这一回他低下头看清楚了,因为眼前这情景太像恐怖片,所以他在龇牙咧嘴之余,反倒是镇定了下来:“别怕别怕,你这是自己裂开的,还是让什么东西划开的?”
千目从牙关中挤出回答:“自己……裂开的。”
“那、那、那可能你就是天生应该长俩眼睛,左边那个先长,右边这个后长,你过来瞧瞧,这个眼睛是不是和你左手那个是一样的?”
千目无须看,直接就点了头。左手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已经不记得了,仿佛生下来就是有的,否则怎么在记忆中,自己一直被家人视为怪胎?
“急死我了……”她开了口,然而说的不是自己:“我不能总在这儿坐着,我得继续找明石去!”
苏星汉没说什么,扶着千目站了起来。搀着千目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背对着千目一弯腰:“你省下力气养养你的手,我背你走吧!”
千目不客气的趴上了他的后背,苏星汉站起身颠了颠背后这点分量,心想幸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这个小妹妹,自己背着她走上几十上百里都不成问题。若是背上的人是明石,那么……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狼心狗肺?明石兴许都已经被食人魔活活的撕了,自己竟然还在嫌弃他?
秦山带着士兵找明石,苏星汉背着千目见洞就钻,也找明石。他们虽然是兵分两路,然而成绩如一,都是一无所获。千目搂着苏星汉的脖子,一边是手疼,一边是心急,本来平日从来不哭的,如今却是抽搭个不停,十几年来攒下的眼泪,接二连三的全流给了明石。
可明石究竟是死到哪里去了呢?
明石死到了哪里去,大概天下除了大吉之外,再无他人知晓。
午夜时分,在千目和苏星汉一起绝望之时,明石正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晒月亮。双手被一条粗藤捆绑在了身后,他枕着一块大石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道面前这条小河流向何处。大吉在他身旁席地而坐,单手举起一只没了脑袋的野兔,她仰起头张大了嘴巴,很贪婪的去接那野兔腔子里控出来的鲜血。饶有耐性的等待鲜血滴答干净了,她舔着嘴唇转向身边的明石,故意的咧着嘴一笑。
明石看穿了她的居心,反倒不再害怕:“收起你那套挤眉弄眼的鬼把戏,你到底是想怎么样?要吃我,你就吃;不想吃,就放了我!”
大吉把手中的野兔身体往地上一扔,好整以暇的蜷起一条腿,她把胳膊肘架到膝盖上,歪着脑袋向他狞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然后她欠身伸手一拍明石的脸蛋:“你说,我是从哪里开始吃你呢?从手指头?那你说我一天吃几根比较好?”
明石对她又怕又恨,因为自知已经没了活路,所以决定破罐子破摔,先骂个痛快:“你还是先来啃我的脚趾头吧!”
大吉满不在乎:“没关系,从哪里吃都可以。”说到这里,她忽然促狭一笑,用手背一抹嘴唇上的血渍,她捡起树枝一捅明石的下腹:“要不然,先从这里下刀子也不错。”
明石不说话了,看出大吉是在拿自己逗着玩,自己越是气急败坏,越是如了她的意。他不说话,大吉也不逼他,将手中树枝折成几段,她转身背对了明石,也不知道是使用了什么工具,不出片刻的工夫,竟是笼起了一小堆火。徒手将那兔子扒了皮架到火上,她开始很专心的烤起了兔子肉。
明石呼吸着夜风中的肉香,同时也确定这个食人魔真是把自己掳到了个云深不知处,否则凭着大吉的头脑,她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在夜里点火,暴露自己的踪迹。两只手腕在背后缓缓磨蹭着,他这回占了瘦削的便宜。拼着被藤条磨去一层皮,他一点一点的从那个死扣中抽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抽出来了,另一只手自然也得了自由。无声无息的将两只腕子活动了一番,趁着大吉在聚精会神的烤兔子,他纵身一跃,猛地扑了上去!
他的本意是掐住大吉的脖子,往死里掐,然而在他跃起的一瞬间,大吉回了头,很利落的迎头击出一拳,一声闷响过后,明石捂着脸拍在了地上。
然后大吉转回身,将火上的兔子翻了个身。
明石几乎被大吉那一拳打歪了鼻子,脑子里轰轰的响了一阵子之后,他强撑着爬起身,呐喊一声又冲向了大吉。这回大吉没有再对他的面门下手,而是闪电般的伸手一锁他的咽喉,紧接着向旁一抡,生生的把明石甩出了一米开外。这回明石的后脑勺先着了地,结结实实的撞上了一块石头。
这一撞让他抱着脑袋彻底老实了,他眼冒金星,着实是再也动弹不得了,鼻血汹涌的流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擦了。
大吉不管他,自顾自的把兔子烤了个七八成熟,然后把兔子从火上挪开,她起身走过来,拖死狗似的将明石拖到了火旁。
重新坐下来,她把明石的脑袋摆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用袖子裹了手,她一点一点的擦去了他脸上的鼻血,明石闭着眼睛,喃喃的说道:“我看你其实并不想杀我。”
大吉一挽血迹斑斑的衣袖,将那只熟兔子拿过来撕下了一条肉,送到了明石嘴边:“也许我只是想把你留到冬天慢慢吃,也未可知。”
明石张嘴接了那条不干不净的兔子肉:“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你说话也像个人似的,怎么专做妖魔鬼怪的事?”
大吉听了这话,却像受了冒犯一样,一下子将明石从自己腿上掀了下去,手里的兔子也落了地:“谁说我不是妖魔鬼怪?我就是妖魔鬼怪!现在把你喂胖一点,将来我好饱饱的吃上一顿,明白了吗?”
明石不明白,侧身躺在地上,他将那只兔子拽到自己面前,半闭着眼睛开始吃兔子肉。这肉闻着还好,吃到嘴里却是没滋没味。他一边缓缓的咀嚼,一边琢磨着大吉的用意。
吃完兔子之后,他半死不活的背对着大吉开了口:“我吃饱了。”
大吉走过来就要把他往起拎,而他有气无力的又道:“我要撒尿。”
大吉手一松,他倒了回去——大吉再怎么凶悍,终究是个女子,看那模样,应该还是个黄花大姑娘,未必会好意思看他脱裤子。
然而在下一秒,他腰间一松,大吉已经把他的裤带扯了开来:“尿吧!”
明石吓了一跳,略一犹豫之后,他哼哼唧唧的又道:“我还要拉屎。”
大吉把他重新拽了起来:“好,拉吧!”
明石提着裤子坐在地上:“你看着我,我拉不出来。”
大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你就憋着!”
然后像对待一只大猴子一样,她连拽带拎,很轻松的就把明石搬运走了。
大吉与明石的夜谈
明石连着许久没有见到阳光。
大吉是昼伏夜出,而且即便是在夜里,也是神出鬼没。每到午夜,明石会被她拎出去晒晒月亮,顺便吃点烤兔子烤小鸟之类的野味。明石躲在河边一棵大腿粗的树后解手,遮得了前头就遮不住后头,而大吉就在他的正前方或站或坐,把他那点隐私看了个精光。
事到如今,他也坦然了,大吉既然愿意看,那他就随着她看,横竖他自认为又白又瘦,没什么好看。在天亮之前,他没等大吉动武,很识相的自己跟着她走回了山洞。洞内还燃着一小堆火,他在火边坐下来,借着光亮检查自己那一身新新旧旧的伤痕。
“你每天晚上都要喝血。”一边看,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开了口:“你是不是有病?”
大吉用一根短棒拨弄着火炭:“我是妖魔鬼怪,当然要吃人肉喝人血。”
明石抬起头做了个冥想的姿态,紧接着垂下头,挽起裤腿去揉脚踝上的淤青:“不对,你这是一种病,叫做什么症来着,我在书上读过。得了这种病的人,不吸血,就会死于贫血症。”
大吉看了他一眼:“我是生病,还是妖魔,与你何干?我为刀俎,你为鱼肉,难道你还想再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明石揉着脚踝面对了她:“我感觉,你还读过书。”
大吉盘腿面对了他,双手扶着膝盖,她没言语,只歪头抿嘴一笑,笑得眉梢与眼尾都很长。
然后微微张开嘴,她隐隐露出了雪白锋利的尖牙:“妖魔鬼怪不能识字读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