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沉默片刻,忽然说道 :“你有点像我。”
大吉一挑眉毛,做了个疑惑的表情。明石继续说道:“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好人。”
大吉的眉毛落了下来,欠身挪到了明石身边:“那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看你细皮嫩肉的,你是哪家的公子啊?”
明石说道:“那我讲完了,你得放我走。”
大吉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说道:“那也要看你讲得好不好听,即便是讲得好听,你也得再跪下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认我做姑奶奶,还要赔我一根手指头!”
明石听到这里,长叹一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山洞石壁上,他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一五一十的,当真开了讲。
明石留了心眼,把自己的来历讲得半真半假。当着这位神挡吃神佛挡吃佛的大吉,他没敢自吹是神,而是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一番——他来自何时何地,来了之后又有了如何的遭遇,十分的事实被他讲出了六七分,但朱植那一肚子阴谋诡计被他轻描淡写的混了过去,毕竟大吉终究是会说人话的,让她知道了太多,也会成为后患。
谁知道他们要在这个时代停留多久?他不能不为自己,还有苏星汉,还有千目,做些长远的打算。
等他慢条斯理的把自己这来历说完了,大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不由分说的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你是不是疯了?”
大吉总是这样动手动脚的摆弄明石,明石很不耐烦,但是在确定大吉一时半会儿不会撕了自己打牙祭之后,他决定采取怀柔的战术。他这柔可是怀得不甚自然,拧着眉毛皱着鼻梁,嘴唇也紧紧抿成了一条横线。他的神情越是痛苦,大吉越是像要恶作剧一般的不肯松手。
忽然对着他一呲牙,大吉问道:“疯子,让我尝尝你的血,好不好?”
明石当即拼命的摇了头:“不行。我身体不好,还受了伤,如果再失血的话,我怕我会死。”
大吉笑了:“我才不在乎你死不死,你若是死了,我正好再吃个饱!很久没有吃过你这样白白净净的活人了,你的味道一定很不错。”
明石立刻一瞪眼睛:“那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要夜夜给你托梦,在梦里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就像咬掉你的手指那样!”
“我不怕鬼,我自己就是鬼。”
明石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怀柔战术,有心让她一句,可是嘴闭上了,心中却是终究不服,于是身不由己的抬手打了她一下。这一下没什么力道,大概完全不会让大吉疼痛,可大吉惊讶的低头看了他的拳头一眼,然后对着他的眼睛,很残忍——又像是很欢喜——的笑了一下。
明石这时问道:“我讲得好不好听?”
大吉思索了一下:“嗯……不好不坏。”
明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大吉放开了他:“你还要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还要认我做姑奶奶,还要赔我一根手指头。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明石听到这里,紧了紧身上乱糟糟的袍子,合身侧躺了下去:“我知道,你根本不想放我走。”
大吉凑到他近前,胳膊肘支上地面,很亲密的歪在了他身边:“那你就索性不要走了。落到我手里的人,很少有能活着逃出去的,你就当你已经死了吧!”
明石反问道:“那你留下我有什么用?和你结婚吗?”
火光将大吉的面孔映上了一层淡淡的晚霞色:“你怕了?”
明石半闭了眼睛,懒洋洋的回答:“没有怕。”
大吉忽然笑了一声:“那你就娶我吧!你娶了我,我就饶了你!”
明石听到这里,倒是慢吞吞的坐起了身。对着火光偏着脸,他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末了很坚定的一摇头:“不行,我不爱你。”
然后他抬头直视了大吉:“我不但不爱你,我还恨你。自从咬掉你一根手指头之后,我不那么恨了,可也还是不喜欢你,即便我娶了你,我也不会对你好的。”
大吉听到这里,不喜不怒,只很平静的对着他又一呲牙,做了个狰狞又滑稽的鬼脸。他不理会她,低了头撩起裤管,继续去看自己腿上的瘀伤,一边看一边嘀咕:“我运气不好,自从出来之后,就总是挨打。”
大吉被那一堆熊熊的火烤红了脸,伸手摸了摸明石□□的小腿,她问:“还疼吗?”
明石一点头:“疼。”
说完这话,两人沉默了片刻,嘴上不言语,心里却都有点惊讶,因为在这充满了血腥与烟火气的空旷山洞里,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感觉心安理得,气氛几乎是平和沉静的。
“我不要再吃烤兔子了。”明石又说:“我想吃饭,大米饭。”
大吉看着他,没言语。
明石不管她,自顾自的低头说话:“面条也行。”
大吉始终是没搭理明石,可是等明石看够了自己的腿伤之后,她出门拖回来一根长长的藤条,把明石五花大绑起来,塞进了一道石头缝里。
明石没说话,乖乖的由着大吉为所欲为。大吉处置好了他,便一言不发的又走了,这回,按照明石的估计,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她带着一身寒气回了来,这时从山洞口隐隐透入的微光来看,外面大概是已经要天亮了。
除了寒气,她还带了一罐子米,和一口锅。
明石的畅饮之旅
大吉放了明石,然后给他煮了一锅不干不净的米粥——本意是要做米饭的,然而大吉显然是不通烹饪之道,乱煮一通之后火熄灭了,她就只得到了一锅粥。
明石撅着屁股趴在锅前,把嘴凑到锅沿上吸溜着喝,忽然抬头望向大吉,他说道:“你怎么不喝?”
大吉蹲在他面前:“你见过哪家的妖怪是喝粥的?”
“你不是妖怪。”
“那我也是魔鬼一流,我吃人的,你忘了?”
明石顿了一下,然后把脸埋回了锅里:“我看你是故意的不想做人。”
“做妖魔鬼怪也没什么不好的。”大吉很专注的看他喝粥:“至少,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
说到这里他,她低低的笑了起来:“我就喜欢别人怕我,越怕我,我越欢喜。”
明石抬起了头,一张脸本来是苍白的,如今被热粥熏蒸得白里透红,眉毛和睫毛则是湿漉漉的黑,俊秀得有了颜色:“可是我不怕你,你没吃了我,还给我煮粥喝。”
大吉望着他:“你疯了,这么急着被我吃?”
明石抬袖子一擦鼻子,低下头继续喝粥,一鼓作气喝了个足,他直起腰拍拍肚子,对着大吉一笑:“饱了!”
然后他很自然的向下一躺,滚到了山洞角落处的一堆干草上。枕着胳膊蜷起身体,他呼吸渐沉,慢慢的睡了。
明石睡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朦朦胧胧的醒了过来。依稀感觉到了身边大吉的存在,他推了她一下,含糊的说道:“我要撒尿。”
大吉不做声的爬了起来,押着他去洞口撒尿。这山洞走向外面,需要拐上几个大弯,所以到了白天,洞内依然是光线暗淡。明石半梦半醒的走在前面,及至走到洞口了,他背对着大吉低头解开了裤子,开始哗啦啦的放水。这是每天都会有的固定节目了,大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平静,什么都没想。
明石一边撒尿,一边半闭着眼睛打哈欠,等到尿干净了,他慢吞吞的一边系裤带,一边转身往回走。大吉还是静静的看着他,心里依然是什么都没想。
然而,就在明石要转未转之际,他把自己的裤带系结实了!
下一秒,他对着洞外撒腿就冲!
大吉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阳光对于她来讲,乃是劈头盖脸的毒火,照射烧灼着她的眼睛和皮肤,让她周身奇痒,眼球剧痛。
可是,她还能够忍受。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抓到弱不禁风的明石,直到她发现明石这是在往河边跑。那一锅热粥的能量此刻全爆发出来了,明石发疯一样的一头扎进了河水中,大河滔滔,他连沉浮都没有,直接就消失在了水浪之中。目光透过透明的河水,明石最后看了岸上的大吉一眼,岸上的大吉站在煌煌的阳光下,双眼之中流下了两行鲜红的血泪,□□在外面的手背面颊,也开始成片的鼓起了水泡。
看到这里,明石闭了眼睛,忽然怀疑这个魔鬼有一点爱自己。这很奇怪,他在水中想,自己很招怪人的爱,而苏星汉,他自封的精神上的母亲,则显然是不那么爱他。
大概因为苏星汉是正常人,终究和他不是一路的。
想到这里,明石耗尽了胸中的空气,开始咕咚咕咚的畅饮起来。
明石随波逐流,畅饮许久,然而因为他在生死关头智商大爆发,竟然自行掌握了仰泳的初步技巧,所以并没有效仿蛤蜊田螺之类垂直下沉。 顺着水流连拐了几个大弯之后,他鼓着大肚皮,漂漂浮浮的上了岸。上岸之后他也没敢停留,仰头看着太阳辨了辨方向,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那一处藏匿武器的溶洞是位于北平城北,那么自己这一回就冒险往南走,看看能否从这一片荒野之中走回人间世界吧!
打定主意之后,他挣扎着上了路,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呕水。当年在博物馆的地下仓库里混日子时,他还真没有遭过这么大的罪,所以如今且行且吐的前进了片刻之后,他颇想一屁股坐下去,鬼哭狼嚎的嚎啕一顿。
若是苏星汉和千目在就好了,他悲愤的又想,他们两个是他的亲人,就算帮不上他的忙,那么他能看他们一眼,也是感觉安慰的。这么一想,他的眼泪和鼻涕开了闸,从体内流出的水分越发多了。虽然按年龄论,他早已成年,可是仗着此地无人,他非常任性的开始抽泣起来,一路走得如同中了毒的四脚蛇一般,踉踉跄跄哽哽咽咽,走出不远之后,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自己也觉着自己这模样挺欠揍,若是被苏星汉瞧见了,他定然是饶不了自己。
若是千目看见了,倒还能好一点。千目终究是个女孩子,要比苏星汉温柔得多。
想到这里,千目像只小猫小狗一样,忽然钻进了他的心里。千目爱他,可他不爱千目——她有什么好爱的?一个总欺负他的黄毛丫头罢了。好男不跟女斗——当然,千目那一手迷魂大法也真是够绝的,他也真是斗不过她。
打不过苏星汉,也斗不过千目,明石一边走一边想出了神,不知道自己怎么找了这样两个死党。迎面噼里啪啦跑来了几个人,这让他稍稍的回了神,下意识的刚想躲,然而来者用很轻很急的声音呼唤了他:“真人!明先生!”
明石一愣,不躲了:“你是谁?”
来者是个青年,看年龄,和明石相仿佛,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他做了个明朝平民的布衣装扮,脚上的布靴掉了底,没全掉,掉了一半,所以走起路来劈啪作响,仿佛是趿拉着拖鞋。带着身后几个小子,他大步流星的走到明石面前:“哎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石莫名其妙的看着对方:“你到底是谁?”
那人对着明石抱拳施礼:“先生大概是不记得在下了,在下乃是王爷身边的千户田辟疆,当初在宁州城外,曾和先生见过面的。”
明石听到这里,依然莫名其妙:“你这名字怎么这么难听?”
田辟疆一咧嘴:“呃……卑职奉了王爷的命令,这些天一直在这一带寻找先生,如今能和先生相遇,真是好极了!”
明石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了:“你是朱植的人?”
“是的。”
“朱植找我?”
“回先生的话,自从听闻先生失踪之后,王爷心急如焚,所以派出了卑职等人,同燕王爷的人马齐头并进,共同寻找先生。”说到这里,他又上前了一步:“先生,王爷还有密令,让我若是抢在燕王府头里找到了先生,便不要声张,先将先生带回宁州。王爷有要紧的话,要同先生面谈。”
“可是我的朋友……”
“先生勿忧,待先生离了北平地界,卑职自会派人去向燕王府报平安。”
“可——”
田辟疆没有再给明石啰嗦的机会,抬手对着身后的小子们做了个手势,小子们当即一拥而上,抬起明石就上了路。
辽王好啰嗦
明石和大吉在一起,过的是不见天日的生活,他自己虽然也心算着昼夜交替的次数,可是因为遍体鳞伤,精神也痛苦,所以算得颠三倒四,并不准确。如今趴在一名大小伙子的后背上,他和田辟疆略微交谈了几句,这才得知自己竟然已经消失了七八天,若是几天之内再无自己的影踪,这些人就要打道回府,默认他是死了。
和大吉相处久了,现在明石见了谁都感觉亲切。若不是田辟疆已经在话里话外透露出了要将他坚决带走的意思,他非闹着去找苏星汉和千目不可。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山路上钻进了马车里,他捧着一张硬邦邦的大面饼,一边啃,一边从车帘的缝隙中向外窥视。他心中暂时是安然的,因为天光尚早,阳光足以帮他抵挡大吉的追逐。
现在再回想起大吉和大吉的山洞,就很像一场梦魇了。明石蜷缩着侧卧下去,面无表情的慢慢咀嚼。这个梦魇够他消化一阵子了——那个山洞里,每一块石头上,都留着鲜血和虐杀的残影。好在那地方足够黑暗,可以让他半闭着眼睛,对好些画面都能视而不见。
马车走得飞快 ,然而从北平到宁州,还是连着走了几日夜。明石在得知田辟疆已经向燕王府报了平安之后,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可惜未等他的心在肚子里平稳着陆,他进了辽王府,见到了朱植。
他进门时,朱植正在吃自制的汉堡包,见他来了,他拿着半个汉堡包站起了身,大踏步走过去握住了他一只手:“谢天谢地,我听说你被食人魔捉去吃掉了!”
明石看着朱植手里的食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你也听说了?没错,我是被食人魔抓去了。”
“你怎么还招惹上食人魔了?我们这个时代还有这种怪物吗?”
“有一个。”
“那么你倒是福大命大得很,食人魔竟然没有吃了你。”
明石思索了一下,眼睛还盯着朱植手中的汉堡包:“食人魔……对我挺有好感,所以一直没舍得吃。”
朱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登时会意,迟疑着问道:“你……吃吗?只剩这半个了。”
明石没言语,接过汉堡包直接就塞进嘴里去了。鼓着腮帮子望向朱植,他听朱植问自己:“怎么样?四哥到底得到了多少武器?都是什么东西?武器受损严重吗?还能不能用?”
“箱子很多……”他含糊答道:“我还没有细看,就着了那个食人魔的道儿。”
朱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哦……那么,活人呢?”
“不知道,我们只看见了东西,没看见人。东西放在了一处大溶洞里,守卫还算严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