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发现,朱棣还真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他说要去搜寻大吉的下落,就真派人把北平周边的山山水水走了个遍。
“怪不得后来他做了皇帝呢。”傍晚时分,他和千目也不嫌冷,站在院子里说闲话。
“单是找有什么用?”千目对于朱棣没有任何兴趣:“他最后不还是什么都没找着吗?”
说到这里,她紧了紧身上的小袄子:“明石,我总觉得那个大吉是看上你了。”
“啊?”
“她那么爱吃人,竟然肯白白养了你那么多天,你说你要吃粥,她就给你去偷米——我看啊,她八成就是看上你了。”
“像你一样吗?”
“呸!我才没看上你!”
说完这话,千目笑眯眯的绕到了明石面前:“就算是我看上你了,那你呢?你看上我了吗?”
明石把脸一扭:“没有!”
千目狠狠踩了他一脚:“这回呢?”
明石单脚跳了几跳:“小泼妇!不理你了!”
千目和明石互相总是没有好话,骂起来打起来了,事后也不记仇。明石前半夜和千目在院子里吹冷风斗嘴,后半夜钻进了苏星汉的西厢房,想要蹭他的热被窝对付到天亮。苏星汉受了惊动,闭着眼睛向后蹬了一脚,因为并没有把明石蹬出卧室,又实在是困得很,所以很不满意的继续睡了。
如此到了天亮,苏星汉骂骂咧咧的爬了起来,正想用棉被捂住明石再捶几拳,外面却是响起了看门老头子的声音:“大人,秦将军来了。”
所谓秦将军者,便是他们的老相识秦山。苏星汉这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任。大房子不是白白住的,上次中断了的工作,这回还得重新捡起来。
“来了!”苏星汉推门伸出了一个脑袋,正和老头子身后的秦山打了个照面:“马上马上,你等我把衣服穿上!”
秦山向他一拱手:“西门大人!早哇!我刚才见东厢房里明大人不在,所以——”
苏星汉连忙答道:“明大人在我被窝里呢,我俩马上出来。”说完这话,他又对着正房嚷道:“千目!我俩要出发了,你自己睡懒觉吧!”
正房传来了千目的回答:“不行,我也要去!”
在秦山喝过了半壶热茶之后,明石等人闪亮登场。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所以三个人一起换了新装,男子的衣袍容不得太多装饰,倒也罢了,千目将头发挽了起来,竟也女扮男装做了个少年模样。秦山看了她这新形象,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活到了这般年纪,他还没有见过千目这样不分男女之别的狂□□子,千目没留意他,他看千目可是看得要长针眼了。
“这一趟我们再去,明大人和西门大人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了。”他强行忽略掉了千目,一边向外走,一边谈笑风生:“王爷已经派去了重兵镇守,莫说妖魔鬼怪,纵是个小小飞虫,也逃不出我们的罗网。”
明石答道:“你们只要能把妖魔鬼怪拦住,就足够了。”
秦山看了明石一眼,感觉他是话里藏刀。可看在他如今是“明大人”的面子上,秦山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
出了大门之后,西门大人——现在人人都以为他姓西门,名吹,字星汉,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承认过——加上千目小姐,一起跨上了秦山带来的战马,唯有明大人比较扭捏,是四肢并用爬上去的。及至上了路,明大人的姿态更加勾人,在马上扭之不绝,怎么换姿势都感觉硌屁股,可是众人骑马都是那样自然利落,连千目都不以为然,所以他思前想后的,还是忍住了没有叫苦。
死去活来的出了城进了山,这一行人心急马快,终于是赶在明石昏死之前抵达了目的地。明石从马背上翻落下来,起初只感觉周身肌肉都紧张到了极致,已经没了知觉,随着血液的流通,那知觉带着热浪回归了,明石在无人处张开嘴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烈火熊熊,怕是已经摩擦出了皮肉伤。
除了明石之外,其余所有的人都是轻松愉快。这回确定溶洞内外都是安全的了,出入的通道也进行了扩张和加固,千目先人一步的溜了进去。苏星汉则是坐在外面,先和秦山一起喝了几杯热茶之后,才招呼明石下了地道。
重新站到了那一堆堆箱子之前,在明亮的火光之下,明石忽然有些紧张。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他没有劳动士兵,而是指挥苏星汉去撬开箱子。
苏星汉没意见,笨手笨脚的撬开了一只铁皮箱子,箱子一开,一直旁观着的秦山立刻凑了上来:“这是……”
这是一箱子药。
具体是什么药,明石也不知道,药盒上一个汉字都没有,据苏星汉看,印着的字母也不是英文,仅从外表能确定它们应该是药片。秦山身边的师爷立刻挥毫记录,在本子上写了一个“药”字。
第一箱是成分不明的药物,第二只箱子摔得变了形,省去了撬锁的步骤,然而掀开来一看,里面依然是药。明石拿出一盒打开来看了看,发现全是气雾喷剂一类。
第三箱很大很重,里面的机器,明石不认识,苏星汉却认出来了——是一只小型发电机。然而费了吃奶的劲,喷了唾沫星子无数,他还是没能向秦山解释清楚什么叫做“电”。长篇大论的结果,是秦山认为这东西是用来造雷的。
“神器啊!”秦山表示叹服,同时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一个红疙瘩:“这简直就是雷公电母手中的宝物啊!”
苏星汉瞟着他,感觉他这话说的言不由衷,显然是不大相信自己方才那一番讲述。
苏星汉撬了几只箱子之后,有了经验,不用明石指挥,他自己就会找那锁头摔开了的、箱盖摔裂了的破箱子来撬,结果他发现朱植这人十分注重保健,左一箱右一箱,竟然全是药物。
他忙他的,明石站在一旁一心二用,一边瞄着箱中内容,一边不动声色的和千目一起搜索地面,想要找到另一块玉佩——如果那块玉佩还在这里的话。
洞中之人忙碌了一整天,到了下午,明石开始张罗着出洞回家。对着秦山,他很坦白的说道:“毕竟你们还是没有抓到食人魔,她一到天黑就会出来觅食,我怕再不回去,会有危险。”
秦山笑道:“明大人莫怕,有个消息,明大人还不知道,便是我们昨日已经在那边山里发现了食人魔的踪迹,虽然不是亲眼看到了她,但我们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大泊的鲜血,以及一些染血的衣裳。据在场之人推断,那个食人魔必定是受了重伤,听闻我们来了,这才仓惶逃走,那些血衣上面,还有余温哩!”
明石略一沉默,然后又问:“那山洞里有没有生火的痕迹?有没有米和锅?”
“有的。”
明石点了点头,心想大吉会死掉吗?死便死吧,她活着,也真是太害人了。
故人
苏星汉撬了大半天的箱子,虽然已经是专捡破箱子撬、尽量的去省力气了,可是到了下午,他还是腰酸背痛,爬上地面晒太阳去了。
千目也想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见明石坐在洞中的一块大石头上若有所思,便不肯独自离去。走到明石身后,她也在那块石头上坐下了,并且向后一靠,倚住了明石的后背。
“想什么呢?”她背对着他,小声说话:“百褶裙姐姐?”
明石今天穿了一件贴里,放在现代人的眼中,这袍子非常类似百褶裙。明石本来就是个小白脸,穿了这件明代百褶裙,束出一把细腰,背影看着确实是有点莫辨雄雌。千目这一路上一直偷眼看他,越看越是想笑。
百褶裙姐姐照例是傲娇而又不得人心的,侧过脸给了千目一个侧影,他很冷淡的吐出两个字:“讨厌。”
千目当即向后一伸手:“我掀你裙子啰!”
明石凭着直觉攥住了她的手:“还闹?”
千目原地转了九十度,用肩膀一撞明石的后背:“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明石摇摇头:“不是,我就是忽然有点不高兴。”
“那……那我陪你坐着。”
“不许你再吵,否则你就给我换地方!”
千目一伸舌头,正要反唇相讥,哪知入口那边忽然响起了苏星汉的声音:“明石,千目,出来瞧瞧吧!那什么,Judy——王爷来了!”
朱棣来得很突然,连秦山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而朱棣似乎是怕自己的千金贵体会妨碍众人的工作,所以在明石爬出山洞见到他时,就见他正对着一众部将谈笑风生,是个非常豪迈爽朗而又好脾气的模样。忽见明石出来了,他立刻大踏步的走了过来,很亲热的唤道:“明兄弟!”
明石听了他这个称呼,先是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哦……王爷。”
朱棣走到他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照理来讲,我该让你多歇几天才是,这么急三火四的逼着你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实在是本王太苛刻了。”
明石看着朱棣,渐渐的回过了神:“嗯……还好。”
朱棣继续问道:“明兄弟和西门兄弟今天在那洞里,可有什么发现吗?”
苏星汉抢着答道:“没啥发现,全是药。”
“药?是什么药?”
“都是——灵丹妙药,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毕竟——我们不是大神,都是——都是一些年少无知的——未成年神。”
朱棣微微侧脸,伸着耳朵倾听。等苏星汉闭了嘴,他神情疑惑,显然是没听懂。明石见状,索性提醒了一句:“确实是药,但是不知道是什么药,不能乱吃。”
朱棣这回明白了:“那么除了药物,还有其他要紧的东西吗?”
“箱子刚撬开了不到四分之一,到底还有什么,总得再过几天才能知道。”
朱棣来了兴致:“哦?我只到这里来瞧过一次,当时可没觉得有着许多箱子。今天既然来了,那么我就再下去走一回吧!”
陪着朱棣站在溶洞里,明石发现朱棣对于药物兴趣不大,明显是更爱那些摔得缺胳膊少腿的武器。武器,他和苏星汉都不会用,会用的人——确定是还活着的——就只剩了一个朱植,可朱植偏又连这些武器的边儿都摸不到。如果这兄弟二人可以合作的话,想必可以立刻天下无敌,不过纵是朱棣愿意,朱植还不愿意。朱植,据明石看,显然是比较倾向于单独创业。
否则,他又何必要像耍连环套似的,给自己布下一环套一环的任务?
朱棣爱不释手的摆弄着那些武器,又捡起几枚□□子弹翻来覆去的看。忽然意识到天色晚了,他吩咐秦山道:“去把他们送回城吧,不必管我。”
明石一直在等这句话,领着苏星汉和千目立刻就走。而在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朱棣正在火把之下欣赏一柄军用匕首,却听身边的侍卫低声说道:“王爷,外头的天已经黑了,王爷何时回府呢?”
朱棣这才反应过来,很爱惜的把匕首入了鞘,他做贼似的悄悄攥了它:“到这个时候了?好,现在就回城吧!”
然后像小孩子第一次忍不住小偷小摸一样,他一甩袖子盖住了匕首,昂首阔步的走向了出口。很灵活的爬一段儿走一段儿,他轻轻松松的回到了地上,外面的侍卫早已牵马等候着他了,他从侍卫手中接过马鞭,心事重重的飞身上马。回头望着那个隐隐透出火光的洞口,他呼出了一口热气。
忽然,他用眼角余光瞟到了一抹黑影,连忙紧握匕首扭过头来,他暴喝一声:“谁?!”
答案立刻就摆在了他的眼前,几名同样好眼神的侍卫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从深密的荒草丛中硬拖出了一个人。那人奋力挣扎喘息着,然而一声不出。朱棣居高临下的望去,感觉这人体态偏弱,不像是个刺客,而一名侍卫伸手抓了他的头发向后狠狠一薅,迫使他在火把旁仰起了脸。
这一仰脸,不用自报家门,凡是看见的人,都发现他不是他,而是个“她”。
“她”有着雪白的脸和饱满的额头,有漆黑的眉毛和大眼珠,她的面颊上不知受了什么伤,暗红的糜烂了一块,她张开嘴恶狠狠的喘息,露出犬齿锐利的尖端。
她是大吉。
朱棣低头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两道浓眉慢慢的拧了起来,在大吉的喘息声渐渐落下去时,他忽然迟疑的问道:“明月奴?”
这三个字一出口,大吉的喘息骤然中断了。将两只眼睛睁到极致,她就这么直勾勾的仰视着朱棣,瞳孔之中黑洞洞的,只有火把的光焰在里面跳跃。
试试探探的,朱棣俯下身,又问了一声:“明月奴?”
四哥
在摇曳火光之中,大吉像是招架不住了似的,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然后,她声音很低很哑的开了口:“你是谁?”
朱棣不急着回答,而是先翻身下了马。高高大大的站到了大吉面前,他低头说道:“我是四哥啊。”
大吉又向着朱棣注视了片刻,末了脸上平静无澜,只说:“你还认得我?”
朱棣没回答,只继续问:“我听人说,在我走后不久,你便夭折了。”
大吉垂下了眼皮,睫毛不是很长,然而太黑太密了,黑成了两道浓墨重彩的笔画:“我生了病,被他们扔到了山里。”
“什么病?”
大吉一翘嘴角,扯动了面颊上溃烂的伤口:“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很爱咬人?”
然后带着那一抹血腥疼痛的微笑,她抬起头,告诉朱棣:“我得了吃人喝血的病,是魔鬼转世。你们这些天要抓捕的妖怪,就是我。”
朱棣听了这话,并不动容,只静静的看着大吉。
朱棣第一次见到大吉的时候,他十九岁,大吉四岁。大吉有胡人的血统,是一方名门的孙女,身体娇弱,肤白胜雪,矜贵得连太阳都见不得,说是晒了阳光,便要肉痛。
名门一派乃是本朝的元勋,所以朱棣对他们也摆不出皇子的架子。论辈分,他是大吉的哥哥,大吉同他要好,好得不止称他四哥,玩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敢叫他的小名。朱棣如兄如父一般的宠爱着她,一双眼睛却是盯着大吉的母亲。
只是爱慕而已,只是看看而已,再无其他的非分之想。
后来,他成了王,去了封地。名门和其他的开国元勋一样,也被细细碎碎的诛杀殆尽。朱棣距离他们并不遥远,但是装聋作哑,只在听闻大吉的母亲逃过一死之时,偷偷的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多情的人,如果如今的大吉不是长得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如果她和她母亲的相貌不是统一的异于汉人,他不会认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名叫明月奴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