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明石到了这紧要关头,决定听话。弯腰跟着千目向前潜行了一段路途,眼看那一片茅草房子近在眼前了,他伸手一扯千目的后衣襟:“你等等。”

  千目捂着口鼻回了头:“你闻到没有?好重的血腥气!”

  明石没回答,直接把千目拽到了自己身旁。血腥气,他当然是早就嗅到了,有血腥而又无声音,这让他简直没法做出判断——就说大吉厉害,难道还能厉害到这般地步?

  将千目推到了茅草房旁的一堵断壁下,他又摁着千目的脑袋,应把她摁得蹲在了一堆大粪旁。自以为很妥当的把千目藏好了,明石继续向前走,这回身边没了千目,他走得义无反顾,末了绕到一件茅草房前,顺着大敞四开的柴门,他看到了房内的大吉。

  房内的灯火早被大吉熄灭了,她竟然真有这样大的本领,无声无息的杀了这匪巢里的九条莽汉。明石把脑袋伸进来时,她正在乱翻房内的箱笼。这些强盗活得和野人一样,生活水平并不见得比几百年前高明许多,大吉见明石来了,也没说话,只将一件黑黢黢的物事兜头扔向了他。他接住了一摸,发现这正是自己那件袍子。袍子内的暗袋里有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正是他的宝贝玉佩。慌忙掏出玉佩紧紧攥了,他冲出去对着微弱的星月光芒仰起头,对着玉佩看了又看。

  然后,他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因为这块玉佩来自明朝,有了它,他便有希望回到明朝,重见苏星汉了。

  转身重新跑回了茅草房中,他问大吉:“你把他们全杀了?”

  大吉的下半张脸上全是淋漓的鲜血,明石进门时,她席地而坐,正在慢条斯理的擦拭一把短刀。她的武器便是爪牙与短刀,如今爪牙仍然锋利着,短刀在骨肉鲜血中进出了太多次,却是已经卷了刃。

  明石又问:“你吃饱了?”

  大吉这回看了他一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鬼丫头呢?”

  她太淡定了,搞得明石反倒有些慌张。转身向外跑了一步,他想去把粪堆旁的千目叫过来,可是一步过后,一声脆响破空而至,他下意识的闪身一躲,然后在一秒钟的愣怔过后,他抱着脑袋倒在了地上:“有人开枪!千目!大吉!趴下别动!”

  这话刚说完,枪声立时密集起来。周遭的山林之中隐隐亮起火把,明石顾不得哆嗦,先设法把玉佩贴身藏了起来。偏偏他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套薄薄的布衣,一个口袋都没有,想要藏宝,只能效仿程自重。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效仿程自重也是个办法,可是还没等明石痛下决心,萤火虫样的火把们闪烁着逼近,火把后面的人物也露出了真相——好一队穿着灰皮军装的杂牌大兵!

  十分钟后,这一片茅草房被前来剿匪的灰皮大兵全面占领,明石,大吉,以及藏匿于粪堆之侧的千目,全被大兵们拎出来摆成了一排。大吉虽然战斗力超群,然而不傻,一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配有火器,立刻一言不发的垂了头;千目双拳难敌四手,两只眼睛不够这许多人分配,所以也只能束手就擒。

  灰皮大兵们本意是要趁夜直捣匪巢,然而匪巢虽然确是被他们捣了,但他们的主帅,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司令,却是毫无胜利的喜悦。因为三个活口一看就不是真土匪,而看着像真土匪的九个人,又早就死了个透。

  背着手横握了一根马鞭,年轻司令慢慢踱到了三人面前,见这三人披头散发,全都穿着右衽单衣,故而沉吟片刻之后,问道:“你们三个,都是土匪从那边山上抢来的道姑吧?”

  千目不知如何回答,不吭声;大吉对这个世界还糊涂着,如今吃饱喝足了,心思澄明,越发的搞不清状况;明石则是脑子里主意太多,一时间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司令没有等到答案,然而没翻脸,因为这三位一瞧就是年轻道姑,对于年轻的异性,同样年轻的杂牌军司令也愿意讲一点点绅士风度。伸手用马鞭一抬千目的下巴,他又对着身边士兵一招手。士兵立刻提着马灯走近了,细细去照千目的面貌。

  看过千目之后,司令又去看披头散发的明石,看过之后没说什么,紧接着再去看大吉。大吉刚刚偷偷擦净了下半张脸,这时在灯光下一抬头,显出了雪白的脸和漆黑的眉眼,嘴唇嫣红的,是还有残血的痕迹。

  司令和大吉对视了片刻,然后重新背过手,昂首挺胸的感慨:“这仨姑子还都挺好看!”

  剿匪者(二)

  司令感慨完毕,灰皮大兵们从茅草房里也把死尸一具一具的拖出来了。

  死尸虽死,但形象可辨,气质尚存,一瞧就是挨千刀的死强盗。凶悍的强盗们死成了一小座尸山,仨姑子却还活得全须全尾,这无需司令的慧眼,是个人都能瞧出大问题来。

  于是灰皮大兵们兵分三路,一路用□□指着仨姑子,一路检查那一堆土匪尸首,另一路则是房内房外的搜查,想要找些蛛丝马迹出来——搜查的时候还出了点岔子,大兵们的火把举得太高,险些把房子烧了。

  仨姑子此刻全没话讲,明石本来觉得自己很有主意,然而细细一想,发现那些主意全是扯淡。此一时彼一时,他在明朝可以强行成神,在朱植和朱棣之间故弄玄虚的混饭吃;可是如今到了民国,凭着他这个德行,此刻若说自己是个神,恐怕面前这位司令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他刚想到司令,司令就又开口说话了:“看不出来啊,你们三个功夫不浅,竟然能抢在本司令头里,替本司令把匪剿了。”

  明石听出司令语气不善,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们……”

  司令又问:“给本司令讲讲,你们练的这叫什么功夫啊?”

  千目忽然隔着明石一指大吉:“不干我们的事,都是她杀的!”

  司令立刻转向了大吉,饶有兴致的一点头:“哟吼!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大吉不看千目,也不看明石,略一犹豫过后,她一点头。

  司令抬手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这回从士兵手中接过马灯,俯身凑近了细瞧大吉:“你……真是个女的?”

  大吉仰起脸,又扬手一挡刺眼的灯光:“你看呢?”

  司令干笑了一声:“我听说,峨眉山上下来了几个女侠,什么人都能杀,没个十万二十万,根本请不动她们。难不成,你也是从峨眉山上下来的?”

  大吉看着司令的眼睛:“峨眉山?没听说过。”

  “那你总得有个来历啊?”

  大吉很细致的审视了司令的喉结,发现这司令倒是个干净人儿,脖子洗得挺白挺嫩,一说话喉结上下乱窜,逗得她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碎骨头嚼出个响儿。

  “没有来历。”她盯着司令,心不在焉的回答。

  司令并不知道大吉正盘算着把自己的喉结当脆骨嚼了,只是被大吉的黑眼珠子盯得不大自在。于是调转方向又仔细瞧了瞧明石。这男扮女装的,果然是没什么女人味道,司令直接就又奔着千目去了。千目当即把头一低,心想自己长得这么可爱,可千万别让坏人看上了才好。

  然而,遗憾得很,司令并没有看上千目——天黑,千目又蹲得缩肩弓背成为一小团,司令以为她是个发育未足的小丫头片子,根本没拿她当个人来看待。

  “来人!”司令起身后退一步,下了命令:“把这仨姑子给我押走!”

  士兵领命上前,明石见状,只好扭扭捏捏的站了起来,结果向前刚走了两步,他那藏在裤裆里的玉佩就顺着裤管滑出去了。士兵眼疾手快,捡起来就跑向了前方:“报告司令,高个儿姑子身上藏了这么个东西!”

  司令接过玉佩瞧了瞧,又仔细的摸了摸,并且还送到鼻端嗅了嗅,末了把它往兜里一揣,回头又对着三位姑子“哧”的笑了一声。

  三位姑子在夜色中低着头,都没反应。

  这一行人穿林下山,下了山又遇到了一片修罗场,原来这位司令今日剿匪,是采用了个“调虎离山”的法子,故意设计诱出了土匪的主力,在山下将其歼灭;而司令本人既想在名义上独揽大功,又不想太冒危险,所以在确定了匪巢里不剩几个人之后,这才御驾亲征,带着一队精兵上了山来。如今他是安然无恙的下山了,山下的土匪也被伏兵打了个七死八伤、血流成河。本来这山脚还有个小村庄的,村里的人见势不妙,凡是两只脚还能活动的,便都逃之夭夭,空下来的房屋,就成了这位司令的临时军营。

  那司令剿匪大捷,心中得意,姑且不提。只说明石三人被士兵送进了一间空屋子里,这屋子不干不净的,但是砌了一铺顺山大炕,千目见了,立刻就脱鞋爬了上去,又把两只脚上的布袜子脱了,伸进一堆棉絮一样的被窝里暖脚。脚趾头很得意的动来动去,她旁观着明石和大吉算总账。

  明石气糊涂了,雄赳赳的站在大吉面前,要将大吉批判一番。大吉在屋角中找到了水缸,把头伸进缸里,她呼噜噜的痛饮了一气,又顺带着撩水洗了把脸。水淋淋的抬起头,她见明石像个毛头疯子似的,还在怒气勃勃的追着自己聒噪,便也不听他那聒噪的内容,直接对着他那个披头散发的毛头抽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抽得十分清脆,登时就把明石抽哑巴了。千目一见明石受了欺负,登时窜起来站到炕沿,伸出双手一亮大眼睛:“食人魔,你给我去死——”

  话没说完,大吉躲着她的眼睛垂头上前,攥住她的小细腿向上一掀,千目“嗷”的一声,当场在硬炕上摔了个仰面朝天。

  然后她若无其事的在房内溜达了一圈,忽然从炕头的针线笸箩里找出了一把剪刀,她重新走回了明石面前。

  明石到了这时,还是死鸭子嘴硬:“你干什么?你还想行凶不成?”

  大吉一言不发,兜裆一脚,踢得明石哭叫一声,登时捂着下身跪倒在地。大吉趁机揪起他的乱发,嚓嚓嚓的下了剪子。三下两下的,她把明石的脑袋修剪成了那位司令的模样,又因为她的确是聪明,所以剪得有模有样,简直可以直接梳成小分头。

  “还是这样比较好。”她把剪子向后一掷,剪刀滴溜溜的掠过千目耳朵,很准确的落回了针线笸箩里:“我看这里的男人都是剪了头发的,你也入乡随俗吧!”

  明石跪在大吉脚下,半晌不言语,于是大吉把他搀起来扶到炕边坐了,又扯开他的裤子向内看了看:“没坏,别装了。”

  明石慢慢的蜷缩双腿蠕动上炕,翻身一滚到了炕里,他闷声闷气的说话:“无所谓,能撒尿就行。”

  突如其来的爱情

  天要亮不亮的时候,司令来了。

  司令戒心很重,进门的时候,两只手全按在腰间的□□皮套上,随时预备着进行双枪射击。然而房内的三个人此刻全都是毫无斗志。千目刚才在守门卫兵的押送下,去了一趟茅房。此时正是春天,白天热起来简直有一点夏意了,凌晨时分却是冷得透骨。她瑟瑟发抖的回了来,在司令进门时,她正设法把手脚往明石的怀里伸。明石面如死灰的盘腿坐着,□□倒是天生一副结实器具,如今已然不那么疼痛了。忽见司令进了门,明石把脑袋一转,开口就道:“其实,我是个男的。”

  司令二话不说,走上前来伸手一摸他的胸膛,又隔着裤裆胡乱一捏,然后皱着眉头收回了手:“既然你是个男的,你男扮女装干什么?”

  明石被疼痛折磨了小半夜,所以此刻依然面无表情:“我没男扮女装,我就是头发长了。另外,可能也是因为我长得比较秀气,乍一看像个大姑娘。”

  司令听了他这番自夸自赞的辩词,当场把嘴一撇。等他撇嘴完毕,太阳正好跳出了地平线,窗外忽然就明亮了起来。明石终于看清了司令的面貌,发现对方生得修眉凤目,人高马大,脸也称得上白净,形象介于书生与武夫之间,加之军装笔挺,正是个很体面的汉子。体面的司令环顾房内一周,末了抬手挠了挠脑袋:“那位女侠呢?”

  千目当即伸手一指炕角的破棉被堆:“她有病,不能见太阳,在那里头藏着呢!”

  话音落下,她自自然然的挪蹭到了炕边,毫无预兆的跪起身向司令抬起了两只手。

  先前她凭着左手那只大眼睛走天下的时候,虽然也能控制人的心智,但控制之时,人有抵抗,她也冒险;如今两只手齐上了阵,效果果然是加了倍。那司令的表情直接转成了呆滞,连点过渡都没有。

  “把我们的玉佩还给我!就现在!快!”

  司令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不到两分钟回了来,愣怔怔的向着千目一伸大手,他的掌心上赫然躺着那枚小小的玉佩。千目一把夺过来扔给了明石,然后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她一面盯着司令的眼睛,一边对着大吉的方向一撇嘴:“你爱上她、娶了她吧!可别让她再跟着我们了!”

  这司令平时一定是个有主意的,起码是个意志十分坚强的,千目下了这两次命令之后,无需司令反抗,自己都觉得有些力不能支,两只手连着胳膊都要哆嗦。明石正在鉴定那块玉佩的真伪,冷不防听了千目的后一句话,登时一愣;炕角那一堆棉絮也有了动静,大吉并没有露出头脸,只从缝隙里射出了两道目光。

  千目料想现在阳光明媚,大吉不敢跳出来和自己决一死战,故而双手轻飘飘的向着大吉一挥:“去吧!”

  两只血红的大眼睛重新被她攥回了掌心,她跪坐下来,将双拳藏到了身后。很得意的溜了明石一眼,她随即将眼珠子一翻,狡黠一笑。

  前方司令打了个冷战,脸上飞快的恢复了血色和人气。抬手摸了摸他那个三七分的利索脑袋,他对着明石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那位女侠呢?”

  这句话,他先前问过一次,先前问就纯粹只是问,这回问得有了感情,有点急,又有点喜意,说话的时候都憋不住笑。明石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可是躲在棉被堆里的大吉自己开了口:“我在这里。”

  司令搓着手走了过去:“女侠,大白天的,你这是还没睡醒?”

  “我有病,我怕光。”

  司令惊讶的“哟”了一声,连忙一歪身在旁边坐下了:“这叫什么怪病?找大夫瞧过没有?”

  “瞧过,治不好,所以劳烦你给我找间黑屋子,否则我太热了。”

  “那好办,好办!空屋子有的是,我这就让人给你安排!”

  “再拿点儿饮食过来,给我旁边的男人吃。小丫头不用管,饿着她吧!”

  司令笑了:“哎,女侠,你和这小子交情不浅啊!”

  “也不算深,我和那个小丫头才叫浅。去吧!”

  司令站了起来,一身一脸喜悦的认命:“成,成,我这就去办!你稍等啊!”

  “等一下!还未请教,你是什么官职?”

  “官职?哦,你问我是多大的官儿啊?哈哈哈,鄙人不才,是个司令!这三县四十二乡,都是本司令的地盘。”

  棉被堆里的大吉思索着点了点头:“哦,是个有兵权的知府。那我再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敝姓丁,丁溥天。你叫我老丁就成!”

  棉被里的大吉低低的笑了一声:“好,老丁,那我就不客气了。”

  丁溥天领命而去,不出片刻,就夹了很厚的一卷子棉布过了来,让大吉兜头的罩了个严实。趁着阳光还不很烈,大吉头也不回的跟着丁溥天走了,只给明石留下了两个不甚大的馒头和一碟子咸菜丝。明石等到大吉彻底的走没影子了,这才匀出精神来指责千目:“你又胡闹什么?万一丁溥天今晚儿让大吉给吃了,可怎么办?”

  千目满不在乎:“吃就吃了呗!吃的又不是我。”

  明石给了千目一个馒头:“你还得意!大吉很聪明的,你没看出来她这是要将计就计吗?”

  “哼!可笑,我会给她将计就计的机会吗?她聪明,我就傻了?今天我就想法子带你逃走,天下这么大,不怕没有我们的活路。”

  “干嘛?又要去做假鸡啊?”

  千目开始一点一点的撕馒头吃,脸皮是异常的厚:“是又怎么样?现在正好还有你给我把风,更安全了!咱们两个从今天起相依为命、浪迹江湖,有钱一起花,有饭一起吃。”

  “我还得回去找明石呢!”

  “那也不能说回去就回去吧!没回去之前,咱俩相依为命,还不行吗?”

  明石六神无主的想了想,末了把碟子向她一推:“你吃点儿咸菜不?”

  明石和千目一人吃了一个不甚大的馒头,吃得不饱不饿。半饥半渴的熬过了这一天,赶在天朦胧要黑的时候,千目穿鞋下炕,推门走了出去,说道:“我要撒尿。”

  这句话说完,是短暂的沉默,紧接着千目又低声开了口:“带路,我们要离开这个村子!”

  守门的小兵是个凡夫俗子,很听摆布,不但做了向导,还给千目和明石预备了两套衣服。这两套衣服是相当的不高明,虽然是干净,但是补丁摞补丁,是士兵从某户家中找出来的。明石和千目不敢挑剔,匆匆的换了上,然后见村中一派平静,便随便把小兵打发了回去,自己沿着小路,匆匆的往远走去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明石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这个催眠术,效果能够保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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