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明石还没彻底回过魂时,大吉已经窸窸窣窣的穿好了衣裤。伸腿下炕又喝了半杯水,她的声音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响起来:“你……喜欢这样吗?”

  明石慢慢的翻了个身,翻进了被窝里:“我……喜欢。”

  “喜欢”两个字说得很轻,但大吉并不介意——别说他是“喜欢”,他纵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太难过。她对他的要求太低了,她总觉得他是自己抢回来的。

  况且,从来也没有人真正的“喜欢”过她,所以她干脆的完全不做非分之想。伸手开了电灯,她在突然到来的光明中眯起了眼睛,同时心里想:“该给他吃东西了。”

  大吉鬼魅一样出去又回来,给明石端回来了晚餐。明石把被褥推到了大炕的角落里,支起炕桌和大吉对坐着吃喝。大吉吃什么都像是在吃纸,也不吃菜,明石偷偷的看了她好几眼,末了连菜带汤的舀起一汤匙,伸长手臂送到了大吉面前。

  “你、你什么都要吃一点。”他从来没有善待过大吉,第一次这样示好,竟然是不好意思得手都要抖:“你多吃一点,身体好了,也许就不、不会那么怕太阳了。”

  大吉听了他结结巴巴的话,仿佛是很意外。一双黑眼睛望着他,她的瞳孔像是夜行的野兽,很奇妙的放大了一瞬。

  然后她低头吃了明石喂过来的那一口食,想要说句暖一点的、好一点的话做回答,但是思来想去的,她没想出合适的句子来,只好默然作罢。

  明石收回了汤匙,大吉现在不吃人了,所以他不再嫌弃她,她用过了的汤匙,他照常继续用。这一顿他实在是没少吃,因为忽然感觉自己瘦得不像话,简直就是有些丑。本来他也不大在意自己的美丑,不过在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大吉,开始希望自己再高一点壮一点,像苏星汉一样,增添几分男子气概,不至于脱了衣服就要往被窝里藏。

  结果,他被一口饭噎了住。大吉连忙挪过去拍打他的后背,他把那口饭都强咽下去了,大吉还在对他的脊梁连拍带摩挲。明石红着脸向旁躲了躲,小声说道:“你别碰我。”

  大吉一愣:“为什么?”

  明石放下碗筷,垂头答道:“难受。”

  大吉想了想,猛的明白过来了。难得的生出了几分促狭的玩心,她从后方抱住了明石:“有多难受?”

  明石翻身要逃:“就是难受。”

  大吉从后方单手勒住了他,另一只手腾出来,向下去掏他揉他,逗弄他胳肢他。于是明石的小肚子里又烧起了一团火,他又是笑又是喘,又要反击又不是对手。两只脚在炕桌下面乱踢,他实在是忍不得了,狂笑得简直要哭出来:“放开我!我要把裤子弄脏了!王八蛋大吉!哈哈哈我打不过你……你等着……”

  大吉也嗤嗤的笑,一辈子没这么和人撒过欢,她没法停。明石大喊大叫,并且扭了脑袋想要咬她的手臂,又向上抬手乱打她的头脸。她被明石揪住了一绺长发,但是因为不怕疼,所以不甚在乎。她没轻没重的逗着明石,就在明石笑得一口气上不来、将要昏过去时,门外忽然响起了男子声音:“小姐,司令叫您过去一趟。”

  大吉停了手,感觉很扫兴,不过人间的道理她是懂的,丁溥天供给她的衣食住行,所以她是理所当然的要听候对方差遣。

  二十分钟之后,大吉出现在了丁溥天的面前。

  大晚上的,丁溥天没出门,坐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吃花生米喝小酒,这两天他新弄了个女人,这女人涂脂抹粉的打扮了,就坐在他身边,悠悠扬扬的给他唱小曲听。见大吉来了,丁溥天没起身,单是一抬手,止住了身边女人的歌声。

  搓了搓手里的几粒五香花生米,他低头一吹掌心的花生衣,然后抬头问道:“你这就算是和那个小白脸过上了?”

  大吉没有坐,笔直的站在窗前的一盆兰花旁,斗篷的兜帽被她向后推了推,露出了她的整张脸和额角鬓边的几缕乌发。

  “是。”她对着兰花回答。

  丁溥天看着大吉,顺手把几个花生米丢进了嘴里,花生米很脆,一嚼就碎。

  “你俩……生米做成熟饭了?”

  这是丁溥天能想到的最文雅的问法了,而大吉则是依然言简意赅:“是。”

  “你以后就、就这么养着他啊?”

  “是。”

  丁溥天吃花生米,喝酒,清喉咙,继续问:“那你俩往后是打算在我家生儿育女了?”

  “若是到了生儿育女的时候,我会带着他离开。”

  “你别误会,我不是要撵你,我是觉得——唉,你说你一个侠女,你好端端的养什么小白脸呢?”

  大吉侧过脸,瞟了他一眼:“我喜欢。”

  丁溥天嘿嘿一笑:“有些话,你要是个黄花大姑娘,我就不好说出口,不过你现在已经煮成熟饭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别说你就看上他那张小白脸了,小白脸可是中看不中吃,过两年你就明白。”

  大吉转身看着丁溥天:“我不会吃他的。”

  丁溥天一直觉得大吉长得漂亮,如果不是大吉各方面都比较可怕,他很可能就对她出了手。他自知没有出手的胆量,所以退而求其次,一直憋着想对大吉开两句黄腔,然而此刻迎着大吉的目光,他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发现她是没听懂自己的话。

  他有心再解释解释,让大吉明白女人吃男人,并不是全靠上面那张长了牙齿的嘴。可是话到嘴边想了想,他又没敢。他怕大吉让自己说恼了,半夜会来啃了自己。

  “行啊,你回去吧,我没别的事,就叫你过来问几句话。你安心过日子吧,放心,咱俩是合作的关系,而且合作愉快,你就真要在我家下崽子了,我也不能把你撵出去。”

  大吉得了许可,归心似箭,一溜烟就走了个无影无踪。而丁溥天叹息一声,问自己身边的女人:“你看她是不是长得有点像个洋毛子?”

  “是。”女人点头附和:“高鼻梁大眼睛的,还那么白。”

  丁溥天心里不是很痛快,于是就说不出好话来:“肯定她祖上让洋毛子日过。”

  厉害

  大吉回了住处,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明石。

  明石倒是没有出来,但是推开了一扇玻璃窗,探出了上半身仰头望天,忽见大吉回来了,他看着大吉欲言又止,及至大吉走近了,他才说道:“今天有这么多的星星。”

  大吉听了这话,也仰起脸望了一眼,结果发现今天的星星确实是多,是名副其实的繁星。不过对她来讲,星星月亮不是稀奇风景,当年她夜里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可以仰卧在一股子粗树杈上,把星星一直从明看到暗。

  于是她就没理会。

  院子里除了她自住的房子之外,左右还有两间小房,其中一间类似厨房,但是里面的灶台都是摆设,没有柴禾也没有大锅,只有一口大水缸,缸里的水一见少,士兵就会自动的挑水把它添满。大吉走去厨房,从缸里舀了水往盆里倒,自己先是洗漱一番,然后再换一盆新水进房端给明石。洗漱的时候她用了一点东洋香皂,所以洗过之后,手和脸都留有余香。这点香味让她觉得有点不自在,人都躺下了,她还是不住的去嗅自己的手指手掌,不确定这气味究竟是香还是臭。

  就在这时,躺在她身后的明石伸来了一只手,那手大模大样的钻进她的内衣,直奔了她的胸脯。她低头看了一眼,心想凌晨到此刻,两个人已经“好”了两次,难道他还想要第三次吗?

  她也不知道一日夜内“好”上几次才算对劲,所以竟想得出了神,直到那只手忽然半轻不重的一拧她。她疼了,不假思索的扯出了明石的手,然而明石随即又向她的后背打了一下。她莫名其妙的翻身过来:“你干什么?”

  明石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非常的幼稚,非常的坚贞,像个少年志士,并且对着她的肩膀又打了一拳。

  大吉这回可真是困惑透了:“疯了?”

  明石收回手,开始瞪她。大吉抬手理了理长发,同时饶有兴味的上下打量着明石,打量到了最后,她忽然一扑而上,搂住明石翻了一圈。骨碌碌的滚到了大炕里面,她低声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因为我晚上和你闹着玩?还是我刚才回来没和你说话?”

  明石喘得厉害,但是满脸的不屈,坚决一言不发。大吉实在是没看懂他的路数,于是干脆不管那些,低了头就去亲他的脸和嘴唇。结果这一亲还真是亲对了,挣扎着撩起自己的上衣,明石把大吉的手往自己身上拉扯,又用双手捧了大吉的脸蛋,歪着脑袋和她亲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吉也是喘得厉害,明石在发烧,她也一样。明石不知何时占了上风把她压到了身下,弓起身体向下挪了挪,明石把脸埋进了她的胸中。大吉对他没轻没重,他对大吉也是没轻没重,他叼着她噙着她,口水津津拼命的吮,直到她慌乱的抬手拍打了他。

  慌乱之余,大吉想:“第三次。”

  第三次非常好,结束之后两个人躺着说话,余韵也是非常好。明石的确是生气了,因为大吉回来先是不理他,后来上了床,竟然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拥抱他。他在大吉面前,心理年龄不会超过八岁,不但是个小男孩,而且是个心眼很小、醋意很大的小男孩。

  “我是在想事情。”大吉告诉他,又把手伸到他面前:“香皂的味道,臭不臭?”

  明石凑上去嗅了嗅:“不臭。”

  大吉收回手也嗅了嗅:“味道都没了。”

  “那也一定不会臭,是香皂,又不是臭皂。”

  大吉听了这话,放了心。两人又躺了片刻,大吉忽然想问他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自己,愿不愿意和自己留在这个时代,愿不愿意和自己结婚,做一辈子的夫妻。可是话到嘴边,她又犹豫了,怕自己不识相,问来问去碰一鼻子灰,还扫了当下这一片好兴致。

  “过一天算一天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知道其实明石此刻也在考虑着同样的问题,不过明石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他,明石不知道的是自己。

  明石总觉得自己不可能会爱大吉——不止自己,任何人,只要没疯没傻,都不可能爱上大吉。

  可若是一点都不爱,自己这又是在干什么?

  所以到了最后,明水和大吉达成了共识:“过一天算一天吧!”

  无论有没有爱,他们现在都已经是把两个人搂抱成了一个人,而且谁也不舍得放手,谁都觉得这样最好。

  既是这样最好,那么,两个人就这样好了下去。而且在半个月内,明石不但恢复了些许元气,还很奇异的长高了一点点,肩膀也宽了一点点。从脖子往下的身体是增添了些许的男子气概,脖子往上则依然还是一张小白脸,胡子虽然是有,但是似有似无的抽象派,倒是鬓角发根密了许多,是戏台小生才有的“鬓若刀裁”,刀子剃过之后,也依然留着淡青的痕迹。天气越来越晴暖了,却又不是盛夏式的酷暑,只是鸟语花香、晴空如洗,让明石在房内坐不住,没事的时候就搬了椅子到院子里坐。人人都知道司令麾下的女侠在这院子里公然养了个小子,但凡有机会,就总要设法从门口往内瞧上一眼。一眼瞧过之后,所见所闻够他们嚼上半天的舌头。

  明石的脑回路与众不同,完全不以吃软饭为耻,坐在房门口的阴凉地上,他怡然自得,活得挺舒服。

  丁溥天也听到了些许闲言碎语,于是找来个长舌头的副官,问道:“那小白脸,和咱们女侠,过得挺好?”

  “报告司令,好像是挺好。”

  “就凭咱女侠那个——那个——那个生活习惯,那小子没害怕?”

  “没听说他害怕啊!”

  “那你成天乱窜,你到底都听见什么了?”

  长舌头副官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慎重的答道:“司令,咱女侠和那小白脸,好像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了。听把大门的小兵说,后半夜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能听见他俩嗷嗷叫唤。”

  “什么?就那么个兔崽子,能把咱女侠弄得嗷嗷叫唤?”

  “不不不,不是女侠,叫唤的是那个兔崽子。”

  司令听了这话,当即和副官对视了片刻,末了低声问道:“女侠……这么厉害吗?”

  副官一挑眉毛一挤眼,对着司令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心慌

  明石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棵老野菜,他闲来无事,就把那棵野菜慢慢的□□揪了根子,然后放到水里涮了涮。转身回到房间里,他一边咀嚼那根苦涩的老野菜,一边坐到了大吉身边。这屋子不算大,然而炕很不小,并排躺得下五六个大吉。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大吉正在睡觉,朦胧间感觉到一滴水落到了自己脸上,她当即将眼睛睁开一线向上瞟,结果看到了明石一动一动的嘴角。

  她不动声色,两只手在被窝里暗暗的活动,人也在短时间内醒了个透。就在明石被那棵老野菜苦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她一跃而起,对着明石暴喝了一声:“哈!”

  明石吓得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仰头看着大吉愣了几秒钟,他把剩下的野菜塞进嘴里嚼了嚼,然后起身扑上去堵住了大吉的嘴,用舌头把这一口苦得出奇的野菜全顶进了她口中。然后伸手狠狠捂住她的嘴,明石怒道:“你又来吓唬我!我苦死你!”

  大吉确实是很喜欢吓唬他,说是纯粹的“吓唬”还不甚准确,准确的讲,她是很喜欢调戏他。一看到他急赤白脸的发脾气,她就觉得很有趣,很好笑。野菜被她咽了,也没觉出多么苦涩来,反倒是比馒头米饭更多一点清新的滋味。

  “这是什么草?”她问明石:“味道不错。”

  明石难得听见她夸赞什么东西“味道不错”,便冰释前嫌,顶着太阳又跑去了院子里,蹲在地上又去寻找野菜。院子的后方,挨着后墙的地方,草木最盛,土地也干净,所以他一手挡着眼睛,一手伸出去翻动荒草——他有点怕这堵后墙,因为这后墙上撞死过一个女人,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看得清楚。

  将能吃的野菜集成了一小把洗干净了,他回房把它给了大吉:“都是能吃的,毒不死你。”

  大吉坐在炕头,不睡觉了,开始吃那几棵野菜。明石坐在一旁,忽然问道:“大吉,你输一次血,很贵吗?”

  大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就一直要住在丁溥天家里吗?”

  大吉惊讶的看他:“这里不是挺好的?还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不是……”明石垂了头:“他又不是让我们白住,你不也是要为他做事的吗?”

  大吉盯着手里的野菜,把漆黑的眉毛挑起来又落下去:“我只会杀人,原来杀人,是为了活着,现在杀人,也是一样。你别把我当成平常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能是你这么着过下去了。”

  明石挪到了大吉面前,正色说道:“那你是想和我一起过太平日子,还是想就这么像个鬼似的给丁溥天当杀手?”

  大吉冷笑了一声:“我说了,我只能是这么着活下去。”

  话音落下,她忽然把脸上的冷笑一收:“嗯?”

  明石莫名其妙:“什么嗯?”

  大吉抬手轻轻一捏明石的衣领:“你要和我过日子?太平日子?“

  明石被她这么一问,忽然有些心虚:“啊、是啊!”

  大吉探身凑近了他:“过多久?”

  “多久?”明石被她问了个手忙脚乱:“那谁知道!反正我没欺负过你,都是你欺负我。你要是再这么天天吓唬我,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被你吓死了。”

  大吉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微笑了。她的睫毛不是很长,然而非常的黑非常的密,两只眼睛便像是用墨笔勾画过了一遍。今天她的头发挽得整齐利落,显出了修长的脖子,笑也笑得自然,不是平时常见的坏笑。明石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真是个女人,不是山精鬼魅,不是幻化成了人形的妖魔。试探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睡出了面颊上一点绯色,浅浅的红,温温的暖,不止是有颜色有温度,她还有气味,肉体沾染了香皂香,又在热被窝里躺了许久,混合出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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