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陈嘉郡一僵,身形都顿了下。

  丰敬棠之所以可以是唐家的“丰爷”,就是见过的太多,太知道天下无非那几个故事,男女间谈情,男人间谈权,大起大落都在故事里。搭一处戏台,唱词念白脚步起,生旦净末丑,一台戏可以说尽上下五千年。

  如今眼前这台戏,他见着了,本想视而不见,奈何对手戏的两人实力太悬殊,令他不忍,想扶一把这弱势的小花旦。

  “他长你十一岁,当年以二十岁的年纪接手你的监护权时,本身还是半大不小的一个人,却从此一诺千金,护你周全,并且,同你毫无血缘。这份情义,不能不说足够分量。按辈分,你尊他一声‘柳叔叔’不为过;按常理,尊生敬,敬生畏,你对他心存畏惧,也有你的道理。”

  他话锋一转,点到即止:“寻常人家的女儿,对长辈生畏,起了冲突,以女子小辈的红娇天性讨一个饶,事情就过去了,眼底心里不留惧。然而还有一种畏,是女子对男子才会有的,是‘生怕他离开’,所以妥协和退让……”

  他猜到了。

  她看着他对她深怀同情的眼神,就知道,这个老人已经猜到了她最大的秘密。

  陈嘉郡不否认,反问:“还有呢?”

  丰敬棠唇角一翘,升起些敬意。这么小的一个人,魄力却这般大,敢就这么承认一段几乎禁忌的感情,令他也不得不君子一把,不妨对她直言:“你的监护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人,更严重的是,他不是一个会放任自己和‘唐家’牵扯不清的人。”

  把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清楚了。

  女人对柳惊蛰而言没什么杀伤力,因为他自身门道太厉害。是哄女人的好手,又不轻易哄,这个特质令他成为好女人和坏女人都盯得上的猎物,诱惑太多,心就被练得硬起来了。不硬不行,否则他怎么活。

  而他偏偏又生为唐家一份子,不是核心,也绝不边缘,在唐家的地位敏感得令各方紧盯不放。要想平衡这一种人生,他必须站稳一个地位,又不能太深入。有能力,却不争第一,这才是柳惊蛰的过人之处。

  换言之,这样一个男人,不会对女人轻易动心,尤其是和唐家有关的女人。

  陈嘉郡,天时地利一个都不帮她,如何讨他喜欢?

  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没关系。如果他是会轻易动心的人,也不值得我的喜欢了。”

  丰敬棠几乎要敬重这个小女生了。

  她没有当着人面慷慨激昂地拿什么主意,但一个转身、一个迈步,主意全在动作里面了。

  柳家的柳老太太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太太。

  柳老太太本名姓莫,有一个很典雅的名字,莫丹青。在那个“建国”“国庆”满地跑的年代,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飘逸出尘的名字,令人一听就明白,这户人家,恐怕是有点学问的。

  这话,还真对了。

  柳老太太的父亲莫老先生,年轻时就称得上是个阔少,有着一切阔少的标配:出入配车,吃饭靠伺候,结婚时的阵仗,更是登上了报纸头条。然后,就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故事一样,打仗了,运动了,莫家的家产也基本都被充公了。莫老先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只淡淡道:女儿就叫莫丹青吧。

  几十年后,当莫大小姐已经成为大家口中的柳老太太时,才惊觉父亲的情怀无限。

  有道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注定是要受点苦的。但莫家大户人家的遗风给莫丹青造成的影响无疑是举足轻重的,无论是先前被人尊称的莫大小姐,还是后来街坊口中的小莫,莫丹青都活出了不辱门风的英气,连上街买菜都把一双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很快地,莫小姐就到了适婚年龄。

  莫小姐不乏追求者,只是情路有那么一点阴差阳错。

  在莫小姐年华最好的年龄,占据莫小姐之心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姓唐。姓什么不重要,但如果提起这位唐先生正是来自“唐家”,那么人们多少就会有种认为她傍上豪门的酸味了。

  莫小姐对这样的家世,其实敬谢不敏。会和唐先生在一起,是真的动了感情。

  然而正如她所料,这样的家世注定不会平静,唐家最怕的不是外敌,是内乱。一场内乱终于无可避免,将唐先生彻底拖下战场,深陷泥潭分身乏术。彼时的莫小姐,风姿有神,脾性正娇,一个女孩子最不用怕事的年龄就是这个时候。莫小姐什么都不怕,尤其不怕失恋。一场拉锯战,和唐先生聚少离多从日到月再到年计,莫小姐终于动怒,“分手”二字终被摆上台面。

  一来二去,双方都不愿低头,离散竟也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这时候,莫小姐已经是晚婚。

  “年龄”二字是个弹性很大的概念。有人宠你,放在手心疼,“年龄”这个东西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被纵容,怎样都是好。当宠爱过去了,无人再疼,世俗的风波就会像梅雨期的阴霾,说来就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一个很恶毒的种族。落井下石、伤口撒盐、二次伤害这种事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莫小姐就是在这样的年龄遇上了柳先生。

  说“遇上”其实并不确切,他们很早就认识,因为柳先生,正是唐先生的好友兼下属。对莫小姐而言的“遇上”,显然包含了另一层更深的意思:她终于意识到了,柳先生一直以来对她的情有独钟。

  柳先生是个斯文人,这样的斯文再加一点城府,带来的后果就是,莫小姐在和唐先生一起的四年里,完全没有看出一点柳先生的本意。以至于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震惊得几乎有些感动:她是一个爱得很苦的人,但她竟然被另一个爱得更苦的人爱着。她答应和他第一次约会开始,她看见他不轻易流露表情的脸上一闪而过藏不住的幸福,她就明白了她在这个男人心里的位置——

  这是一个她可以倚仗的男人。

  莫小姐就这样成为了柳太太。

  唐先生在这件事上是有器量的,送上了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感情上都相当可观的祝福。他与这一对夫妻的友情在柳太太成为柳老太太的后半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更确切地说,是在柳先生中年意外身亡之后,将柳太太从巨大悲痛中带出来的,正是唐先生。

  所以人们常常感叹,柳老太太是一个幸福的人,她一辈子都有可以倚仗的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种感情,爱情,友情,她都执手在握。

  当然了,对柳老太太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男人,后来只有一个——柳家的独子,柳老太太的独苗苗。

  莫小姐在生这个孩子时着实吃了一点苦,胎位不正,母体又虚,女人最不愿意受也是最愿意受的苦莫小姐算是尝尽了。那天正是莫小姐在承受万箭穿心之痛时,咬牙念出了“柳惊蛰”这个名字。

  柳先生在第一时间抱着刚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时就说柳家的少爷要和柳家的太太一样,将来是要一辈子宠着的,可惜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只有人到中年的命,对太太只宠到了一半,对孩子还来不及怎么宠。在一次海难意外后,他再也做不到继续宠她。

  柳太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世上最要弄分明的就是生死之事,拒不接受丈夫已故的事实。悲痛欲绝后一咬牙,又做回了莫小姐。每当大苦大难临头时,她总会做回莫小姐。柳太太是有人宠着的,不管大是也不问小非,活成一个贵妇或者一条米虫都可以。而莫小姐是有主见有思考,遇事不怕遇人不躲,透着一股傲气,就算没人撑着她她自己也能把自己撑起来。

  莫小姐就凭着这股傲气,撑起了柳家这个家族的半边天。但孤儿寡母毕竟有先天弱势,所以柳家那剩下的半边天,是唐先生替她撑起来的。

  唐先生此时的身份不仅是有头有脸,还有妻有子,这样一个男人能够公然对昔日恋人伸手扶持一把而不避讳,唐太太的心胸豁然可见。莫小姐是个表面乖张实质爱憎分明的人,她对唐先生有感恩之情,最后连带着对唐太太也一起感恩起来。莫小姐的感恩不仅稀有得很,还值钱得很,这在日后唐先生夫妇一一故去,唐家尚处于少年期的幼主陷入家族夺权内乱之际,就是莫小姐的这份感恩,使得整个柳氏家族牢牢站在了唐家一派。

  此时已经历大起大落的柳老太太最不缺的就是人生智慧,尤其是和人内斗的智慧,她的历史经验和与时俱进的眼光,都为唐家下一代核心登台掌权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因此日后唐柳两家的关系亲不亲,就不用多说了,柳惊蛰能在唐家被尊称一声“柳总管”,除了自身不容小觑的实力之外,也是有历史原因的。

  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有英气之风又有女子之娇的老太太,竟在后来病了。

  一场忽然而来的恶疾,她被打倒,一蹶不振。

  她的独生子请遍全世界医生,竟都束手无策。

  断断续续病了一年,这样一位对唐柳两家而言都占据重要地位的老太太,在一个深夜,终于撒手人寰。

  陪在她身边走完最后一程的是她的独子。

  柳惊蛰永远记得,母亲过世前,那破釜沉舟最终却又欲言又止的表情,生生扼杀了她最后一丝生机。

  夜晚九点,柳惊蛰独自出现在山林的一方静谧之处。

  这是柳家所属的墓园,五年前开始,他的母亲长眠于此。

  墓前放着两束花。

  他俯下身去看,一束来自唐律。柳惊蛰莞尔,那人的风格真是十年不变,送人只送百合,活人故人,一视同仁。

  旁边还有一束,是花束中绝不多见的樱花花束。做工的精致与远道而来的和风味,令他看了一眼当即明白这是出自何人之手。柳惊蛰不置可否,在两束鲜花的当中放下自己手里的那一束布鲁斯玫瑰。

  “莫小姐,”男人抬手,抚过碑上那一方四方格,照片中的女子傲气而娇艳,那是他一生为之骄傲与敬重的母亲,“又一年了,你好吗?”

  是的,不似寻常母子,他不称她为母亲,他生前生后都只称她为“莫小姐”。他甚至可以想象,当她听到他这一声叫唤时,会给他一个艳艳的眼神娇笑道:你呀……

  有一类女子,会在过了一个年纪之后,就不再老。

  他的母亲就是这类女子。

  在她生前,他经常握住她的手,一握就是很久,舍不得放。脸上再趾高气扬,一双手就已经出卖了女人的年龄。这是一双老人家的手,已有皱皮,夹杂着深色斑,莫小姐没有让经年的苦痛在脸上表现出半分,却制止不了这些总要找一个出口安放,它们找着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手。莫小姐是个明白人,她重体养生,唯独不保养的就是一双手。人生循环,总要留一个出口给苦难腾地方,让她处处下风被它们嘲笑,这样你来我往才得平衡,它们才肯在日后更久远的日子里对她更宽容些。这一双手,就是莫小姐给苦难腾出的地方。

  这样聪敏的女子,柳惊蛰心疼她心疼到了骨缝肉血里。

  她一介女子之身,一力抚育他至成人。教他三岁读书,四岁习字,怕他长大后被人轻侮是长于妇人之手,在他十岁那年就教他佛经,让他学会以心御敌,排除异己。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无异,她以一个女子的眼界,令他将这个道理用得融会贯通。天下之大,他再无心敌。

  所以在她过世之后,他常常觉得他没有能力再去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这当今天下,这和平盛世,哪里再出得了一个同他母亲那般,于乱世中娇艳生挺的灵动生命?

  柳惊蛰在墓前一个人静了很久,当山风凉意提醒他时间已很晚时,他才如梦初醒,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一旋,转身慢慢顺着台阶走下山道。

  台阶下,一个背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路灯光影下。

  柳惊蛰从高处一步步走近,心不设防,就这样被震了一下。

  陈嘉郡坐在最后一层台阶上,显然已等了很久,被风吹得连扎起的马尾都有些松了,一个人像东北大老爷们似的揣着手,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上面正显示着一本电子书。

  柳惊蛰停住脚步,默不作声地站在背后看了她一会儿。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女生,似乎总是这样,在不经意的角落以同一个姿势不厌其烦地等着他。印象中甚至有一次,他安排和她见面谈功课,却被供应商的突发事件拖累外出救火,当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后发现她就等着他在他办公室睡了一夜。

  深夜的山林风吹得柳惊蛰有点思维不正常,他忽然觉得,陈嘉郡就是那种,不是他的情人、女儿、亲人,但总会想办法令他不得不把心里的一席之地腾出来给她的那种人。

  男人一深一浅地想着,开了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听到声音,陈嘉郡急忙站起来,拍了拍腿,显然还不能适应长时间坐着陡然站起时的那一阵酸麻。她见到他很高兴,她见到他似乎总是高兴的,不久前两人间的对峙早已烟消云散:“因为,这里没有人是我认识的,我只认识柳叔叔啊,所以柳叔叔在哪里,我就来找你。”

  他唇角一翘:“丰敬棠带你来的?”

  “嗯,他指了一个方向,我自己找过来的。”她发出一声小女生的感慨,“唐家好大,像城堡,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柳惊蛰松了松表情,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走到最后一层时才看见她身边放着一束鲜花,花束显然是从这周围山林刚摘下不久,被人聪明地用茎秆坚韧的草类扎成一束。花叶交相,层次有序,是好手艺。

  他看了一眼,就明白她想做什么,开口给了她机会:“你做的?”

  “嗯。”

  在这山林之中,花束的去处,谁都明白。

  她很坦诚,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坦诚:“我知道我……应该不够资格上去献花。不过,我是柳叔叔你监护长大的,所以我也想,给柳老太太送束花。临时摘了一些做的,本来想,放在山下这里就很好了。”

  柳惊蛰心思一晃。

  身为柳老太太的莫小姐,生前最爱做的事就是找他谈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可谈的,老太太想谈的无非只有两件事:该成家了,该抱孙子了。但这两件事对于柳惊蛰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存在。人老了就特别喜欢跟人讲这个事,她这个不孝子虽然不争气地连个老婆都没有,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老太太跳过儿媳妇直接臆想到孙子。

  怀旧追忆,柳惊蛰看着陈嘉郡,忽然对她道:“把花拿上,你跟我来。”

  陈嘉郡眼睛一亮,立刻捧起她做的那束花,一阵小跑追上了台阶。

  “等一下。”

  陈嘉郡停住脚步。

  身上立刻被搭上了一件西服外套。

  柳惊蛰清冷的声线在夜风里更低三分:“上面比较冷,穿好它。”

  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了。

  再争,再吵,时间一搅和,就可以化解所有。“亲人”间是没有恨的,“亲人”间也没有很多能说出口的爱,“亲人”间有的,是没有道理好讲的一生,吵着好着,一生就过去了。

  陈嘉郡乖巧一笑:“嗯。”又想了想,道,“那柳叔叔你冷吗?”

  “上去当然会冷,等到了山顶你再脱下来给我。”

  “……”

  “干什么这种表情?”

  “……那我还给你好了。”

  男人一把按住她解扣子的手,松了松表情,一笑:“骗你的,大人不会冷。”

  陈嘉郡的心情完全被他掌控,不由得跟着傻笑了一下:“呵。”

  柳惊蛰看着她跟个小猎狗似的欢快地一前一后跟着自己,心里忽然一阵轻松:他虽然没本事结婚生孩子,但也给他妈带了个小女孩来拜她,也算尽孝了是不是……

  柳惊蛰隔天一早就被唐律差遣去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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