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律盯了一眼他的背影,一笑,放过了他这一次,施施然走了。
柳惊蛰躲过了这难缠的男人,一头扎进屋里锁了门。他太需要给自己放半天假了,关了手机拉了窗帘,卧室里漆黑一片,男人靠在床头开了落地灯,随手拿了本杂志翻。
翻了几页,该有的睡意没有袭来,倒是被隔壁房间的声音吸引了几分心思。
那是陈嘉郡的声音。
柳惊蛰神色幽幽地听了会儿,听出那是一段华尔兹。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教过陈嘉郡参加舞会的要领,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小,他虽不是父母倒也染上了这惯有的毛病,在他眼里陈嘉郡永远还小,永远离“女人”两个字差了一步。柳惊蛰放任自己听了会儿音乐,忽然将手里的杂志扔在一边,下床走了出去。
陈嘉郡是个很有创意的人。
柳惊蛰往她没关的房门口一靠,看见她正拉着一副人体骨架做舞伴,对着录像光碟自学华尔兹。
“你倒是胆子挺大,审美也很独特。”
“啊!”
猛地听见他的声音,陈嘉郡从专心练习中惊醒。人体骨架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她看见靠在房门口正一脸幽幽地盯着她的柳惊蛰,像被看见了秘密,脸“噌”地红了。
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不愉快,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沉默下来,心就开始累起来了。
陈嘉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之前那件事,我向您道歉。”
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紧张,就“您”啊“您”的用尊称。
柳惊蛰似乎也不愿多谈:“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陈嘉郡却有话要说,不肯放过他:“柳叔叔。”
“干吗?”
“以后,就算不想放过我,生我气,也不要拿表舅舅来做理由,好吗?”对于这件事,她有惊人的执着,“我跟柳叔叔之间,是可以生气、可以原谅的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柳惊蛰涌起些兴致,明白了她是为了他当日那一句“如果你不是你表舅舅交到我手上的人”在表明立场。
他唇角一翘:“陈嘉郡,你知道在唐家,在这里,有多少人想和你表舅舅沾染上关系,从而自保甚至风光一世吗?”
“我知道,应该是有很多这样的人的,但我不是。”在人间,她只认一个人,“我的监护人是你。我和你,才是一家人。”
柳惊蛰心神一晃。
遇到刚烈小女子,道理都难讲。
似有暗香嗅进了心里,带着许多情。
他猛地止住了某种危险的联想,话锋一转及时变了方向:“你在学舞会上要跳的社交舞?”
“啊?嗯,”陈嘉郡思路一跑,就被他拐跑了,“本来想找一米多高的毛绒玩具当练习对象的,可是我没有找到,只找到了这个。”
“你从收藏室拿来的?”
“嗯,我就用一会儿,学会了舞蹈我就把它还回去。”
柳惊蛰悠闲地靠在门口,隔岸观火:“它很贵,你搬得起吗?”
“啊?”
陈嘉郡对视了一眼正抱着的人体骨架,似乎不太相信就这么几根骨头模型,能值几个钱。
“这是古董,很多年前你表舅舅特地从国外拍卖会上带回来的,每天有人擦拭,每周有人保养,虽然是死的东西但比你这个活人的待遇还好,你掂量掂量。”
所谓紧张,就是越告诫自己不能做错事,就越会做错事。
陈嘉郡像捧着黄金一样抱起了这尊金贵的身躯,反复想着不要弄坏了,脚底却没来由地一软,就这么摔了一跤。
骨碌骨碌,人体模型的脑袋往左一歪,掉了。
“呃。”
陈嘉郡当场愣住,抬头看了眼柳惊蛰不仅不伸手反而不痛不痒的态度,陈嘉郡有点慌了:“表、表舅舅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不太好说呢。”柳惊蛰慢吞吞地踱步进去,站定在她面前,“惹他不高兴的人,下场都不太好。你弄坏他的东西,会怎么样,你自己想啊。”
陈嘉郡脱口而出:“你不该帮我吗?”
柳惊蛰双手一摊:“我跟你是一伙的吗?”
“柳叔叔你……”
陈嘉郡“你”了半天也没接得下去。
他这个样子,常常令她觉得离揍他的那天不远了,可是静下来时又发现,在想揍他前她自己已经先伤心了。她的欲望和所求,都无法急速地变成行为,一伤心,痕迹就都留在心上了。
柳惊蛰玩够了,笑了笑,忽然弯腰伸手,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哎?”
“要我帮你,行,做好一件事。”
“什么?”
柳惊蛰单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做出绝佳的舞姿,玩味地告诉她:“陈嘉郡,我只教这一次。聪明的话,今晚学会它。”
室内恒温,天鹅绒地毯柔软而温暖,两人赤足而舞。
柳惊蛰的脚被踩烂了。
这一晚,陈嘉郡一共踩了柳惊蛰四十多脚。
“陈嘉郡,你故意的吧?”
“不不不,我不是。”
刚说完,又一脚踩了上去。
柳惊蛰神色不动,扫了一眼几乎已经被她踩肿的脚:“果然是故意的吧。”
“不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受我控制。”
“……”
柳惊蛰有点头疼。
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地手把手教一个女人社交舞,无奈这女人还太小,只是小女孩。他用惯了对女人的方式,碰上一张白纸的小女孩,反倒是有些黔驴技穷。
他忽然停了下来。
就在陈嘉郡“嗯?”一声的不解中,男人猝不及防,将她一把按向怀中。
陈嘉郡瞬间全身僵硬。
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你在紧张什么啊?”
她持续僵硬,说不出话了。
“陈嘉郡,你要明白,我教你的,不是华尔兹,是社交。”他按着她的肩膀,对她教导,“你总有一天会成为成年人,会与人平等交往。对手有女性,也有男性。或许会更提前面临现在这样的状况,拥抱、亲吻、示好。这不是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在一定的社交场合下,表达礼貌的双方也会这样做。你不习惯,你尴尬,反而会令原本大好的局面陷入僵局。你要明白,在某些场合,对某些人而言,社交的作用大过谈判,甚至战争。”
她听着,一句一句,原来他是要教会她这么多道理。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社交是需要力量的,这力量我会教你,但能不能教好,却需要你和我一起努力。力量长什么样子?就是有人邀舞时不慌,进舞池时步伐不乱,谢幕时分寸不过。有了力量,心里就有了底牌,好比刺来的一剑无论怎么凶,明白了它的剑法,也就有了解法。”
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要有实力才提得起。
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
“我不擅长主动,也不喜欢主动。”她靠在他胸前,一点点镇定下来了,“社交这样的事,即便你教我,我真的也能很好地去做吗?我不确定。我担心对我而言,与人交往带着目的就会违心。事情违了心,就会有痕迹,今后遇到柳叔叔这样的人,被发现了,反倒给人虚伪的印象。”
“你不需要主动。”
“什么?”
“你是女人。即便现在还不算是,将来也总会是。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
陈嘉郡惊讶地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柳惊蛰一笑。
这还是一个清香贞静的小女孩,没有一丝尘世之感。柳惊蛰何其有幸,有陈嘉郡的纯净做伴。
“什么是‘女人’?换个说法,就叫‘矛盾’。这样的矛盾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不成立的,但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有生机。刚柔相济,软硬兼施,对立又和谐,这就叫矛盾。甚至可以说,女人的历史,就是人类的历史。这是高级别的文明体,从来都是在异常困难而非异常优越的环境中降生的,挑战越大,光芒越强。陈嘉郡,不要急,慢慢来,当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女性之后,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强大。”
没有父母会这样教导女儿的。
所以他注定成不了她的父母,他永远只可以是柳惊蛰。
“陈嘉郡,人为什么要跳舞?旧时候的人跳舞,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不在意旁人眼光,自身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中国人讲‘佳节良辰’,以舞表兴,这一个‘节’字是非常好的。这么长的文明里,是好是坏它都不说‘劫’它只说‘节’,四季五行,所有的劫悔都化成了空谷幽竹,得一节就得一好。”
一人一舞,将天下世界都缓缓放在她面前了,让她比所有同龄人都早一步得以看见,天下原来是这样的有人有风景。
“柳叔叔,”陈嘉郡轻轻退出他的怀抱,主动将她的手放入他的掌中,“我再试一次,可以吗?”
柳惊蛰那天回房的时候,陈嘉郡已经能够自如地跳完一首完整的华尔兹。
他听见她在背后对他说“谢谢”,他没有回头,只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陈嘉郡又趁机问他,两天后的新年宴会是不是她能跟着他进场。柳惊蛰这会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对她讲“不行”,那天他有事,方是非会带她入场。
陈嘉郡为柳惊蛰的冷热不定惆怅了一晚。她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比如为合作案时的所作所为道歉,可是他太忙了。陈嘉郡不确定的是,他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给她的时间。
一来二去,陈嘉郡今晚成了方是非的小跟班。
方是非这人多才多艺,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和对小姑娘留情都能用同一个表情。如今陈嘉郡这涉世未深的分量,在他面前等于是一张白纸,柳惊蛰是不是把她当女儿方是非不知道,但方是非倒真是有种直觉,柳惊蛰对这小姑娘应该不止长辈之情这么简单,否则以他那个不留情面的性子,哪里会顾忌那么多,那天宁可被误解也不肯对她开口解释半句。
陈嘉郡跟着方是非进了宴会厅,转了半天也没有见着柳惊蛰,人多眼杂,陈嘉郡学不会应酬,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卫朝枫拿着一杯牛奶走过来,显然是特地过来同陈嘉郡打招呼的。这两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一表三千里,那关系远了去了,陈嘉郡是个识趣的人,她知道卫朝枫在唐家的血统纯正,是独一无二的第三代,父方又是暴雪卫家,强强联合下的产物造就了卫朝枫显赫的背景,因此陈嘉郡很少同他亲近,仿佛即便是叫声“表哥”都有攀交情的嫌疑。
卫朝枫把牛奶递给她,他看得出来,这小姑娘还是个小奶娃,喝不了酒离不开牛奶,这样一个小妹妹再加一两分血缘,很容易勾起卫朝枫内心的“妹控”属性。再加上他一年前被女朋友甩了,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偶尔有陈嘉郡这样无害的小女生出现在他身边,他也挺舒心。
“宴会中有拍卖环节,是宝石,来头不小,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卫朝枫妹控情结一爆发,平时隐藏得很深的财大气粗的本性就露出来了,“陈嘉郡,喜欢的话跟我说一声,我送给你。”
陈嘉郡汗颜。
“不用了,我用不上这个的,看看就行。”
“怎么会,”卫朝枫随口一说,“你在柳惊蛰身边,柳惊蛰最近在暴雪做事,将来暴雪有公开场合让他带你过去一起玩,这些拿出来就能用。”
就像是存心要跟卫朝枫的话过不去,就在这个时候,宴会厅里响起一阵人潮涌动,人群中一声声“柳总管来了”将卫朝枫几个人的注意力一同拉了过去。
陈嘉郡没有多想,站起来就一路小跑了过去,她这人没有隔夜仇,他不理她她照样挨着他:“柳叔叔。”
然而小女生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她站在那里,尴尬地混在人群中,没有上前也没有后退,进退两难。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卫朝枫和方是非此时也都看见了,正走进宴会厅的人不止柳惊蛰一个,还有他身边正挽着他手臂的,一位亭亭温柔、穿和服的年轻小姐。
陈嘉郡看出来了,事实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柳惊蛰和这位挽着他手臂的和服小姐,关系匪浅。
他叫她“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