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郡以为他会带她参观唐家引以为做的港口产业,他却没有,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七拐八绕,来到一个阴暗的角落。
陈嘉郡停住脚步,本能令她产生怀疑:“去哪里?”
“‘码头仔’,”柳惊蛰慢条斯理,闲话家常,“换个正常点的说法叫私运贩货的暗港。”
陈嘉郡想了想,慢慢地一脸震惊:“走私港?!”
柳惊蛰几乎有些称赞了:“理解力不错啊。”
陈嘉郡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这是、这是违法的。”
柳惊蛰停住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陈嘉郡这话震撼了他的良心,而是因为,这小女生忽然握上来的手,触到了他的一丝邪心。软软的女孩气息升了上来,勾得他一阵敏感。这港口违不违法另说,他倒真产生了一点违法的念头了。
“手拿开,”柳惊蛰甩开她,冷淡得很,“没事别碰我。”
“……”
陈嘉郡常常惊讶于这人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
好在这些年她都习惯了,柳惊蛰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都一个样,说不爽就翻脸。
两个人从并排走变成一前一后走。
静静地走,不冷不热地走。
直到被一阵喧嚣声打破。
工头声、码头仔声和吃四方饭的男女老少发出的声音,重重叠叠。
一艘货轮靠岸,货是成箱货,轮是敞口轮,想必在海里受尽了难,在水面上颠簸得风雨飘摇。一箱箱的货卸下来,围在四方的人群一哄而上,被拦在卸货线外,工头扯着嗓子喊:“份子钱随箱算,要有力气的,水货的力气别来瞎掺和,耽误老子时间。”
工头的人站成两排维持秩序,苦力们就在这井然有序中隐藏着蠢蠢欲动。这是个讲究效率的地方,这里面的人维持起自身秩序来俨然是一把好手,看见老的、弱的、未成年的,一律剔除队伍,也不管反抗,旁边自然有人拖了就走。
队伍里出现一阵骚动。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扛下两箱货,就在她“再加一箱”的请求中又一箱货毫不犹豫地叠加到了她身上。她抬腿要走,却“哎”了一声,人倒货摔,砸了一地。
工头们拉了她就走:“快走快走,没力气的就别来耽误事。”
场面开始混乱,女人赔着笑想站起来。私货这地,艺高人胆大,艺短没活路,下不来台都是小事,赚钱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我不走,我行的。”
人群开始骚动,后面的往前面顶,前面的不行了后面的就有了活路。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忽然从身后蹿了出来,几十斤重的身体站直了一扯嗓,就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别拉我姐!她没有搬起来的,让我来!”
他赤手空拳,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成年武将的境地,打起三箱货礼稳了马步抬腿就走,人群中有人吹了声口哨“这小子还可以嘛”,就在这口哨声中,姐弟两的尊严被挽回了一点。
可是尊严又有什么用呢?
他经过陈嘉郡身边,陈嘉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双手被货箱木刺穿的伤口,血淋淋的两只手,瘦得皮包骨,干的是生死活,陈嘉郡第一次知道“劳动”这件事原来是等同于“生存”也等同于“生死”的。
她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要回去了。”
柳惊蛰无动于衷:“还早,我再让你多看一点东西。”
陈嘉郡忽然怒起:“我说了我要回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拔腿狂奔。
柳惊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路跟在她身后,看她狂奔,看她停下来,看她半跪在海边,站不起来。
他在她身后停了下来,他知道若无意外,她已经在哭。毕竟他很清楚。他对她做出的这些,是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所能够承受的压力范围的。
“唐家对你而言的意义,你明白了吗?”
柳惊蛰知道自己很残忍,有那么一刻他也在想他怎么会下得了手对她这么残忍。好像她越是长大,他就越狠心,真是一种变态的嗜好。
“唐家给得起你的,绝不是简单的财、物,唐家能给你最好的,是权利。读书的权利,念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社交的权利,见顶级的人谈最前沿的话题:娱乐的权利,玩最冒险的游戏不用担心最坏的结果。这样的人生即便和“成功”无缘,也不至于太差,所谓阶层,就是这个意思。唐家从一开始,就可以带你的进入最上面的阶层。你有的,从一开始就比寻常人多很多。”
男人走过去,伴随着涨潮声,一开口,有种惊涛拍岸的力量:“你今年几岁?对,二十岁,是最信仰‘理想主义’的年龄。你开始注重表达,学会谈‘论民主’,要求‘平等’,认为‘金钱’是万恶之首你最不该考虑的就是它,你认为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从容和进步,同时认为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陈嘉郡,我告诉你,二十岁的年纪是最容易将自己误会过去的。一个不小心,会将脸谱式的自以为是误会成错误的现实。在当今这一个很多东西都可以用财富量化的商业社会,‘理想主义’是一种昂贵的生存姿态,你想要拿它证明自己,可以,首先你要有不再有求于人的财富自由。这种道理你很不爱听是不是?认为它不高贵,满身俗味。但是陈嘉郡,谁告诉过你,人类生存于世,就必然是高贵的?”
她捂住脸,掌心有冰冷的眼泪,掌心被因恐惧而流出的眼泪打湿。
“失去唐家,我就会和这些人一样,卖命生存,还不一定能生存得下来,永远会失去体面生活的资格。你要我看见的,就是这些,是吗?”
“我承认这样告诉你会很残忍,但这是事实。”他淡淡地告诉她,“在你有力量之前,不要跟唐家发脾气,不要跟我怄气,不值得,你明白吗?”
陈嘉郡很想否定他,但她知道她不能。
事实是不容人否定的。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二十岁,没有生活来源,没有本事,除了一个良好的体魄一个健全的人格,她几乎一无所有。然而她有的这两样,在生存面前是最不顶用的,体魄很容易就垮,疾病、意外,哪一样都能将它摧毁;人格更是虚无,有了它就有了自尊,而自尊往往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陈嘉郡很想有骨气地、有豪情地,对他反驳一句“你走,有事我顶着”。
但她知道她不行,她仍然需要他来顶着她,他来护着她,在她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他说得对,和唐家怄气,和他发脾气,不值得。
“柳叔叔。”她擦了擦脸,忍着反胃作痛的不适感,背着光,痛下决心。“我会很努力地,不再喜欢你。”
柳惊蛰神色微动,旋即压下,面色如常。
转过身,举步就走。
“这样最好。”
自从那天后,陈嘉郡变得非常努力。
她以前就是个努力的女孩子,加上“非常”二字,程度之深,可想而知。
“陈嘉郡最近的实习工作强度很大,正式职工未必都承受得来,她承受住了,”江和歌碰了碰身边的男人,眼中满是戏谑,“告诉你一声,省得你担心。”
柳惊蛰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口威土忌:“我担心什么。”
“行,你不担心,你继续。”
江和歌摸了一把他的脸,肆无忌惮地挑衅:“原始股份摆在你面前,你不拿,到时候上了市被公众瞧见了面目,你再想要,挡在你面前的可就是万千人,柳总管,你的择时能力不及格,在情场上的投资收益率可是很危险呢。”
柳惊蛰玩味一笑:“你对陈嘉郡的评价这么高?”
“入得了你柳总管的眼,值这评价。”
此时两个人正身处酒吧,两人都是常客,侍者和经理都认得他们,私下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很是好奇。是朋友,又不单单是朋友;是情人,又绝不会放任彼此私生活交缠;是对手,又不排斥合作。中国人讲“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柳惊蛰和江和歌大概是一个例外,公事不同道,私事不同流,但“志”方面却合得来。最好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陈嘉郡今晚出差回来,十一点的飞机。”
柳惊蛰手里的动作一顿。
江和歌不怀好意地支着手眯眼看他
她笑盈盈地又加了一句:“陈嘉那的学校宿舍十一点关门,你很清楚这件事吧?”
最后柳惊蛰仍然没有接到陈嘉郡。
事实上,他去了,也见到了,但结果仍是不了了之。
不出他所料,当他开车到学校门口时,陈嘉郡正拖着一个行李箱和学校宿管保安交涉中。这显然是一个还不会求人的小姑娘,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我实习出差”,“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
柳惊蛰坐在车里,右手撑在车窗旁就这样看着她。
这还是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在男人那里办事的小女孩。
对男人既拿不出“可怜可怜我吧”的弱态,也拿不出“饶了我嘛,求求你”的萌态,这是一个在男人面前很容易吃亏的女孩子。看一旁其他晚归的几个学生,娇娇嗲嗲地讨个饶,哧溜一下就被放进去了。
“陈嘉郡……”
柳惊蛰坐在车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念出了很有那么一点,切齿之恨。
这个女孩子,他是不能碰的。
唐律的为人他很清楚,步步杀机,斩草除根。在陈嘉郡这件事上,柳惊蛰说不上哪里不对,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唐家连他也说不清哪里不对的事,往往都不会太好。
柳老太太的忠告言犹在耳:唐家,有恩,我们报;有义,我们还;其他的,我们决不沾。你记住我的话。
柳惊蛰垂眼,记起自己的承诺。
他终究没有再去碰陈嘉郡。
他打了个电活,电话那头的身份是高校董事。三言两语,他挂断电话。很快地,见到了学校里出来了几个人,恭恭敬敬地迎了陈嘉郡进去,顺便将那刁难她的宿管保安开除了事。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前,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终于弃权一般,没什么表情地发动引擎掉头离开了。
这天陈嘉郡实习工作结束后,被投资经理叫住了。
带她的投资经理姓严,业内一把好手。早年也是道上一条虎将,十几岁高中没毕业就揣着几万块闯荡金融市场,隐身在江浙一带的大宗交易席位上,专干暴力拉升狙杀中小散户这种事。放在如今的监管范畴,身上能被定的罪估计够写一本书,但在那个年代,草莽丛生,群雄崛起,整个金融市场处于一片灰色的混沌期,特定的历史时期造就的光怪陆离也只能用一句话来评价了;这个世界是很复杂的。
“严经理,还有事?”
晚上你跟我去趟威斯汀,有场香港公司的路演,你学一学如何代表资方提问,完了吃顿饭。
“哦,好。”想了想,陈嘉郡又加了句,“我不能喝酒。”
严经理一听就笑了:“你放心,江总特地交代过,你喝酒会被叔叔关起来打是不是?”
“……”
江和歌这个人的做事风格,两个字形容:夸张。
尤其是涉及柳惊蛰的事。
柳惊蛰交代江和歌“别让陈嘉喝酒”,简单一件小事,到了江和歌这里,往下交代时就变成了“她的监护人说了,她喝酒抽烟就打死她,最恨女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把负责带她的严经理都愣了一下,心想这监护人可真狠,下手一点也不含糊。
晚上六点,威斯汀酒店,来自香港的“鸿飞集团”拉开路演序幕。
这些年,资本界都换了玩法,路演喜欢在晚上举行。灯光一暗,聚焦出场老总,万千气势于一身,让这些巨富也找到了点做明星的感觉。
鸿飞的老板姓林,祖籍广东,有很深的家乡情结,从公司名称就可见一斑,对佛山黄飞鸿有着惊人的执着。以前因缘际会来到香港发展的这些人通常分两种,一种是内地世家子弟,为保家底来到对岸;另一种是穷光棍,又穷又没老婆,无物一身轻,哪里都是家,历史的车轮让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跳上了偷渡船,登上了对岸土地。
林老板就是这第二种人,还是第二种人中的佼佼者。
当年十几岁的林老板刚登上香港这片土地时,他还不是林老板,只是一个能被任何人呼来喝去的普通人,具有时代眼光的他自登上这片土地后就明白了一件事:这就是一个改革的时代、一个新世纪的开始啊!
林老板胸中激荡着一团火,干什么事都热辣辣的,就算是在店里端盘子洗碗也洗出了一个进行曲的节奏。就这样,他在众人口中的称谓从“小林”变成了“林先生”,又变成了“林总”“林董”“林老板”,整个人生也奏成了进行曲般的励志故事。
陈嘉郡坐在台下第一眼看到昂首上台演讲的林老板时,眼神就猛地一黯。
“严总,”她踌躇得很,“林总的‘鸿飞集团’不太好。”
严总眼神一挑:“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陈嘉郡唇线一据,很反感:“员工工伤,‘鸿飞’无视,反而强制做出裁员决定,逼得人走投无路,自尽身亡。”
严总将她所有的话都挡了回去:“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你作为资方,做好分内事就可以,明白吗?”
陈嘉郡被训了一顿,心里不好受,整场路演一字不语。
“鸿飞”和“江流”的关系有点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