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温暖,男人侧身,帮她绑好安全带,颇有玩味:“真出乎我意料,等了这么久,你竟然没哭。”
陈嘉郡:“……”
男人单手靠在方向盘上,仔细地盯着她:“本来是想看看,在一个人的情况下,你的承受力有多少,界限在哪里的。都准备好会见到一个哭着跑出来的小姑娘了,啊。你还蛮让人意外的。”
陈嘉郡不是很懂他话里的意思:“差一点点,就不想等了,后来还是等了,因为我只有柳叔叔可以信啊。”
男人倒是看了她很久。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的单马尾都揉得有点乱,收手发动引擎的时候对她讲:“陈嘉郡,以后记得,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你以为你是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你。这是我接手你时给出的承诺,所谓负责,就是把全世界欠你的安全感替你找回来。”
时过经年,陈年往事又来撩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那一句。”
柳惊蛰忽然就笑了。
没有明确目的志向才真是大志,没有欲求的信任才真是大信。
“陈嘉郡,”第一次,他与她对视,以男人对女人的平等的方式,“你敢这么信我,那么,我也给你一份信任。”
“什么?”
“我会等你。在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人前,我会作为监护人教你‘人’这条路怎么走;在你成为一个像样的成年人后,我会作为你想要的一种身份迎接你。”
“我想要的那一种身份……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啊。”
“呵,十几岁的年龄认为的喜欢,是要等一等的,”他告诉她,“你有本事喜欢我两三年吗?这个问题我不需要你回答,你也无法回答,这个年龄的喜欢,是青春,还不是爱情,爱情还要加一点时间和苦难,才够分量。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她还年轻,但他不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比方说,十九岁的感情大多数不能当真,来得快,去得快。柳惊蛰都记不起他在十几岁的年纪喜欢过什么人,又和什么人有过什么事。全然不记得,这就是柳惊蛰的十九岁。
陈嘉郡定定地望着他:“如果,那时候。我的心意仍一如现在呢?”
“那样的话……”
坏事情在人世间做全了,他也不打算回头,索性拉她一同堕落这十八层地狱。
“陈嘉郡,做久了我的小姑娘,你不腻,我也腻。要在这世间活这么久,日子这么长,你有本事的话,以后我等你来,和我做情人。”
柳惊蛰知道干坏事瞒不了多久,也瞒不了多少人,唐家个个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这头一个瞒不了的,就是卫朝枫。
所谓天下兄妹沾点血缘就是天生的同盟,卫朝枫对陈嘉都护短得很,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同情票,在柳惊蛰手下生存长大,卫朝枫怎么都觉得这是件值得深刻同情的事。
柳惊蛰最近行踪不定,经常缺席公司各大会议,久而久之内部流言就冒了出来,说时常看见陈小姐出入柳总管办公室,没个把小时绝不出来。虽然据无意中间入过柳惊办公室的人说,那两人在一起也没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很多时候都是柳惊蛰抓到了陈嘉郡的错误把她拎到那儿训得体无完肤。只不过陈嘉郡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受训,倒像是享受。柳惊蛰平时是个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懒人,连训人都一两句直点要害,说完就走,连人都不见,就是这样一个公子哥训起陈嘉郡来却一训就是半天,训完了还带她去吃饭。陈嘉郡简直喜欢他喜欢得快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卫朝枫一开始没把这些事当真,柳惊蛰嘛,有流言简直太正常,就他那种我行我素又不解释的行为模式,他这三十年几乎就是在流言语中过来的。直到后来卫朝枫亲自出席了一场管理层会议,连他都到场了,柳惊蛰人就在办公室,可就是不见下来,卫朝枫终于嗅到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卫朝枫亲自登门找人的时候,怀的是一种特别质朴的、信任的指导员情怀。他心里把话都想好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真相出来前,任何流言都是破坏和平的无稽之谈。
然而当柳惊蛰的特助在门口拦住他,面有深色地对他讲陈小姐在里面时,卫朝枫的脸色终于变了。
特助是唐家的人,跟了柳惊蛰很多年,懂得唐家做事的分寸,若非事出有因,绝不会以下犯上伸手阻拦卫朝枫这个人。
卫朝枫几乎被真相惊骇了。
当然他最主要惊骇的不是柳惊蛰居然敢动陈嘉郡,他惊骇的是日后这人竟然可能要成为他的妹夫了?!有这样不阴不阳的人做同事已经很不幸了,竟然还要跟他做亲戚。
卫朝枫简直不敢相信。
柳惊蛰这样的人,身份地位岁数摆在那里,难道不知道对自己养的小女孩整出点动作是件很麻烦的事吗?想到这里卫朝枫没忍住,抬脚重重踢了下柳惊蛰紧闭的办公室大门:“我说,你是不是疯了?!”
柳惊蛰既然没想着要瞒卫朝枫,就更不会想瞒其他人。
所以当唐律忽然把他叫去时,柳惊蛰是做好了伸头一刀的觉悟的。
毕竟对唐律的表外甥女下手,就算他什么都没干只是诱导了一下,也怎么都是他的不对。虽然柳惊蛰也挺惆怅,你以为他想和唐律那种人做亲戚呀,然这也是没办法好不好。
然而唐律叫他去却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另有交代:“樱庭直臣的那件合作案你不用继续负责了,方是非会跟。”
“……”
柳惊蛰挑了下眉,阴柔地抬手支着侧脸看着他。
这事若放在平常人家,处于柳惊蛰这个位置,绝对有理由拍桌子造反。辛辛苦苦打前锋,临阵签字却换了主将,劳苦功高却瞬间换了人。柳惊蛰做事一不问理由二不问为什么,但这绝不代表他好欺负,这些年他给唐律的面子,他自己知道,他对任何人都不再可能,会顺从到这个地步。
他就这么支着侧脸,半靠在沙发扶手上,懒懒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反对你的。”
唐律一笑。
他这种人精,几个字,里头的斤两花样都能听出一出戏来。
“怎么,今天有脾气了?”
“天气不好,下了一星期雨,心情自然好不起来。”柳惊蝥柔柔一笑,话里藏锋“就看你怎么哄了,我这个人,下雨天,总是不太好搞。”
唐律听了,莞尔。
男人放下手里的资料,朝后靠在座椅里,问得温柔:“我家的小姑娘,不懂事,小女孩青春期喜欢点人很正常,你不纠正还诱导,我都没说什么,还不够哄你吗?”
“……”
柳惊蛰一下子没了底牌。
原来这一局,等他跳的坑,在这里。
他望了一眼过去。
不知怎么的,柳惊蛰在眼前这张美得不像话的脸上,竟看到了些陈嘉郡的神态,纯粹的、不说谎的。他一个心软,将一男一女两个唐家人混为一谈都想要原谅,都想要守护。
柳惊蛰猛地站起来。
他揉了揉眉心,他有点不敌眼前这个人。
唐律的面貌千变万幻,佛经里说堂堂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柳惊蛰是见了眼前这人才明白这世界人的奇与妙,他想蛮横,就可以横行一世,他想清朗,轻移中庭只往那一站,碧落月色清明之境就全出了。
柳惊蛰不太确定,这个人,方才那一晃眼如同陈嘉郡的神态,是否也是他刻意为之的诱感。
“樱庭财团的那件合作案,我会全权交接给方是非,你放心。”柳惊蛰退了一步表示服从,“还有,你多少也对自己上心一点,不要弄出伤来,我总是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了下,也没转身,说了句:“我对陈嘉郡不是诱导,是我私心想把未来预先定下了。”
唐律望着他的背影,倒是不惊讶柳惊蛰会倾诉一句真心。若不是做这件事的人是柳惊蛰,唐律自觉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
他惊讶的是另一件事。
抬起手腕看了看衬衫袖口下的一道刀伤。
“呵,这么毒的眼神。”
隐藏得那么好,还是被发现了。
什么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是不说。柳惊蛰的好与不好都在这。
陈嘉郡周四晚上有课,九点下课时接到柳惊蛰电话叫她出来,她出了校门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跑车停在一旁等她。
陈嘉郡愉悦地上了车,柳惊蛰支着手风凉的话就笑笑地吹过来了:“这么认真,一节课都不敢逃吧?也对,脑子不行,只能笨鸟先飞。继续努力吧,小朋友。”
陈嘉郡嘴角抽了抽,没理他。
这些年在柳惊蛰乐此不疲的鄙视之下,陈嘉郡已经练就了一个宽大的胸怀对柳惊蛰这种精神虐待采取的是三不原则:不当真、不理会,不还口。真正做到了“鄙视如浮云,风吹吹就过”的高境界。
倒是柳惊蛰,看她不说话,那份想继续鄙视她的兴致反而下去了,虽然他心里是真看不上她这个菜鸟的样子,但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吧,一次性说完了他下次都没啥可鄙视的了。
“怎么,生气了啊?”他伸手摸了摸她肉嘟嘟的脸,“陈嘉郡,你脾气不小。”
“这不是脾气的问题,”陈嘉郡面对他,一本正经,“这是态度问题啊,柳叔叔。你对我太不友好了啊,你想想看,你对表舅舅、方叔叔他们,会这样吗?”
“会啊。”
“……”
柳惊蛰搬出大实话:“方是非经不起鄙视,一点就炸,你表舅舅就不一样了,当面不还手背后搞动作搞得厉害,我也吃过不少亏。”
陈嘉郡:“呃。”
柳惊蛰这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是挺欠抽的。
车子开了一阵,陈嘉郡才想起来间:“我们去哪里?”
“去吃饭。”
“这么晚,我早吃过了啊。”
柳惊蛰支着手,单手开车,叹气:“是我还没吃。”
一说起这个他就郁闷。
卫朝枫自从知道他和陈嘉郡这档子事之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绿幽幽的光,一脸“你这个变态”“玩小女孩”“不要脸”的鄙视,在这种私人情绪下顺带把大部分公事都甩绐了他。柳惊蛰看着他这一身没理由的正义感就觉得搞笑,比起卫朝枫对他前女友连名字身份都隐瞒,他唐硕人能正义到哪里去?一条大尾巴狼,怪不得被人家甩了。
餐厅是熟人开的,柳惊蛰是常客,霍壹悬亲自出来迎了人,霍壹悬是这边的老板,在餐饮界举足轻重,身为霍家长子本来好好地守着家里的这一亩三分地,后来不知被唐律下了什么套,霍家几个兄弟统统被唐律忽悠过去为唐家办了事。唐律长袖善舞的本事逐年渐长,硬是将原本霍家的吃饭小产业扩展成了唐家后方的餐饮界巨头。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尤其在唐律“你跟我,不会错”的忽悠之下,霍家几个好青年一个个都被绕了进去。
霍壹悬亲自为柳惊蛰下单,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笑:“唐家都传开了,敢动和唐律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也就你敢。”
柳惊蛰望见陈嘉郡去完洗手间正朝这走过来,将菜单甩在霍壹悬手上:“这种话不要在小朋友面前说。”
霍壹悬看了眼逐渐走近的陈嘉郡,挺稀奇:“为什么?”
“影响不好啊,”男人幽幽道,“我家的小姑娘,正处于两性教育的关键期,不能遭受这种不良思想的侵蚀。”
霍壹悬笑骂:“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陈嘉郡向霍壹悬打了个招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霍叔叔好”,霍壹悬亲自为她拉开座位坐下。霍壹悬一见陈嘉郡点的是一份儿童套就汗颜,以前他也跟方是非那些家伙一样好奇过柳惊蛰看女人的眼光,如今见了,还真事,嗯,不枉此生。
最后霍壹悬说了声“你们慢用”就走了,再这么观望柳惊蛰心术不正地对一个这么纯洁的小姑娘下手,霍壹悬感觉自己搞不好会报警。
陈嘉郡今晚是有事跟柳惊蛰商量的。
这个商量的时间,她也挑得很好。
这都得益于方是非对她进行的指导,他提醒陈嘉郡、柳惊蛰这段时间的心情很好,完全处于恋爱状态的男人,智商下降得很快,防御性也变得很薄弱,在柳惊蛰的人生中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完全可以得寸进尺的空手套白狼,放过了这个机会,当他再次恢复柳总管的本色时,再想占他便宜,那就几乎不可能了。
思及此,陈嘉郡直奔主题:“柳叔叔,下个月,学校有一个公益实践活动,我想去。”
“什么活动?”
“是山区的支教活动,高校联盟组织的,不同学校的同学都会去。”陈嘉郡看了他一眼,问,“柳叔叔,你不同意吗?”
柳惊蛰心想这什么鬼问题,还用问吗,他当然不同意。
她去了他找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然而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却变成了:“去啊,这是好事。”
“呵。”
陈嘉郡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
柳惊蛰切开牛排吃了一块,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看到了她正埋头吃意大利面的动作,头顶对着他。
他忽然很舍不得。
舍不得这个小女孩,更舍不得这份还没有被世界糟蹋太多的情怀。他舍不得告诉她,成年人也有慈善,甚至他也做过慈善,一掷千金数量惊人,但所有温情的表象下,大部分都逃不过利益的影子;他也舍不得陈嘉郡不善言辞的样子,好像她用“好的”“嗯”“可以吗”三句话就够用在所有场合,这是一个还未学会还手的孩子,只当自己不会说话是词荒闹的,殊不知这是每一个纯良的灵魂都会面临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