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次,也一样。他站在她面前,字字带血:“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谈才对,但我和你之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免日后不清不楚,还是直接和你谈一次比较好。”
陈嘉郡拿起眼前的合同,回不过神:“你跟我谈,好啊,怎么谈?是谈为什么你忽然不要我了这件事,还是我喜欢你这件事?”
在场的律师顿时大惊。
额头瞬间有细汗冒出,事关柳惊蛰私事,律师急忙找了个借口自动出去了,关门的刹那看见室内的小姑娘脸色苍白。
陈嘉郡不是没有自问过,如果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还会不会放任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意孤行。
柳惊蛰带给她的痛苦与愉快是等量同重的。
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天长地久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来来去去无非这么几件事,情爱和战争其实大抵是相似的,一方压倒一方,到最后,陈嘉郡竟不知要谢他,还是要恨他。
“我和你,在一起,十一年了。”任何证据压不过数字,陈嘉郡看着他,纵然再苦也觉得亲,“我九岁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要我学会信你,从此十一年,我没有忘记过。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女子十五天骄矜,按道理来怎么宠都有理,然后如若将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就万事不可过分,所以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仍然只能在完成了你指定的考核过后,才吃上了你切给我的蛋糕,又因为那天的考核成绩不如意,你又讲,只能拿最小的那块蛋糕,剩下的丢掉或送人,因为我的本事尚未值得拿到它们的资格。十八岁的成人式,学校要求家长到场,别人来的都是父母,只有我的家长席上来的是你,原本唐家已经打过电话通知学校,说你在日本主谈一桩合作,我没有指望过你会来,然而你还是来了,你说女孩子十八岁只有一次,缺席怎么可以,既是对承诺的失礼,也是对长辈二字的轻慢。”
二十岁的年纪,尚未承受得起这种折磨。一夜失宠,一夜失亲。如同夜巷中那枯等有情人的伶人,深不能忘台上借戏唱出的悲苦。
她承受不起这场盛大的离别:“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关系,离开唐家也没关系。自九岁那年你对我说,‘以后人生,一起努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离开,我也会离开,不是情人也没关系,你对我而言,早已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了。”
“陈嘉郡,你讲的话,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向她走去,并没有太多敌对与疏离,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而他恰恰好,还能有机会教她最后一次。
“我需要跟我离开的人,一同面对什么,你明白吗?我不是离开唐家,我是离开之后要拿回一些东西。唐家肯给的,我拿,唐家不肯给的,我也会想办法拿。当中过程不会太好,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也是有可能,如果你阻止,或是看不得,你就是我的敌人。”
陈嘉郡几乎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你舍得吗?”
柳惊蛰看着她,好似看一个幼童:“舍不得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方是非,卫朝枫,乔浅湾,丰敬棠。这些活生生的朋友,待你不薄的情分,你都舍得吗?”
“是谁都没关系。”
“那我呢?”
她凝神看他。
犹如一个小孩凝神看着地上雨后的水泡,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信它会破灭,待到它轻声地破了,心里变会荡起一阵难过,好似此后人生,都会有一些微微的惋惜,自始尝到了何谓“不圆满”。
她眼中一汪纯净:“你连我,都没有关系了吗?”
柳惊蛰笑了。
陈嘉郡几乎被他这个笑的样子刺伤了。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对等分量的人,他甚至连做她对手的兴趣都是没有的。
“陈嘉郡,等你长大一点,大概就会懂,感情这件事,来去都可以是很快的。”他几乎是以一个长辈之姿,在教她分手,他教会了她这么多,最后连分手,都是他来教,“天有风月,地有花柳。天下无非两种人,非男即女。你很漂亮,我几乎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你成为‘女人’,会更动人,你稍稍有心,男人几乎都拒绝不了。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到现在也是,但有了另一些事,也只会喜欢到现在这一个程度了。至于‘爱’,很遗憾,那应该是没有的。”
陈嘉郡是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柳惊蛰之于她,是很陌生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相信,他和她之间早已超越了俗世的那一些定义,比如亲人,比如情人,这些放于他们之间都似搅和了本来的面目。她和他之间好似君子与竹,美人伴月,至明至纯,并肩俯仰都能自成风光。
到头来,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柳叔叔,”她一生学不会暴烈,连被他抛弃都是那么柔的反应,“在机场送我时你说,要我变得更好,回来见你,那时候,你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往来缤纷十一载,怎么分得了手?
如同二十岁的柳惊蛰初见九岁的陈嘉郡,问她住在哪儿,晚饭吃了没有,跟不跟他走,几句话问了答了,调子就起来了,再下去,就成历史了。所有的至死不渝都起得那么低的调,叫人疏于防范,以为不要紧,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才会明白调子已经壮阔起来了,“至死不渝”原来就是长这么个样子。
她和眼前这个叫柳惊蛰的人之间,气势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只是他浅尝辄止,她却已深陷泥潭。
“所以,你告诉我,”她看着他,眼里涌起厚重的泪光,“带我跳舞,送我手链,教我力量,讲给我听那么多的道理,这里面十一年的感情,够得上你几分喜欢?”
柳惊蛰沉静如水。
“不记得了,”他缓缓开口,并不特别急,也不特别恼,好似只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他已然快要忘记,“过去的事,我不会特别去记。将来一忙起来,事多了,恐怕记得的,就更少了。”
《红楼梦》里,刘姥姥见了自鸣钟,知它会走会敲,会响会惊,心里称它“是个什么爱物呢”,它背后的故事,还有光阴,她是一概不晓的。
陈嘉郡忽地,无因无由,想起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就像是她自己的故事,见着了柳惊蛰,就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值得,而他背后有些什么,他是怎样一个人,她这些年,其实真的,是完全不晓得的。
以至于被丢弃,其实也只有一句“活该”好讲。
陈嘉郡拿起笔,翻开合同最后一页,落笔签字。她没有流泪的欲望,她在签字时都只是在想,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做到这么绝的地步,连分手都好似谈笑,仿佛一场念旧,而他不过是同她一场交情,如今各自分离只为安好而已。
那些曾经的惊心动魄,竟也一笔勾销了。
放下笔,她起身,望他一眼,竟无话再好说。柳惊蛰从来不晓得,一个女孩子失望起来,有那么大的力量,单是望他一眼,就有令他牢记一生的力量。
陈嘉郡无端端每晚,做起同样一个旧梦来。
那年她只有十二岁。
某一晚放学后,去公司找柳惊蛰,要对他讲家长会的事,她私信希望他会去,希望家长会的那一天,她的座位上也可以有一个人坐着。
然而不巧,那晚他很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彼时柳惊蛰,而是多岁,证实力挑大梁的年纪,哪里会不忙?唐家因为港口投资失误动摇根基之际,正是柳惊蛰手中这家食品公司,以强悍的现金流能力,力挽狂澜。
特助带她进来,他看见了她,一指隔壁私人休息室,只说了五个字:“去里面等我。”
她立刻“嗯”了一声,背着书包就去了。方是非当时也在场,看了一眼她背的素色书包,对眼前的男人说:“你真不懂女孩子的心,给人家那么难看的书包,现在的小女生都喜欢樱桃小丸子啊。”柳惊蛰一句“那是定制的,有定位追踪器”就堵上了方是非的嘴。
可是他真的太忙了。
供应商出了意外,他接了电话见了来人,立刻被接走,“砰”的一声,办公室门被关上,屋子里顿时空空荡荡。
陈嘉郡是在写完作业后才发现自己被落下了这件事的。
她拉开门,看见一屋子的清冷,又跑过去拉了拉办公室的门,才发现被反锁了。他忘记她了,他身边的人也没有记起她,她摸了摸紧闭的门把手,也没有哭闹,只挠了挠头颇为头疼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吃晚饭哎”。
柳惊蛰实在把她教得很磊落。
在那样的境地下,也没有一个少年老成的陈嘉郡,面对被遗忘学会伤心。
柳惊蛰对她讲过的,十几岁就该有十几岁的样子,将来三十岁也会有三十岁的样子。少年老成能逞一时勇,实在得不偿失。他教会她写一句话,“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
日后受人喜爱的陈嘉郡,十二岁那年就有那样好的雅致。
做完作业,温习好明日的功课,又从冰箱里找了面包和牛奶,一个人做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静静吃完了。想打电话给柳惊蛰,可是她没有手机,走去他办公室找电话,一见他办公桌旁整整齐齐的七部电话,每部电话都有特定的用处,陈嘉郡心里闪过一排省略号。想了想,还是作罢。
其实这一晚,除了睡觉时着了凉,没有其他遗憾。
公司人员不晓得还有一个小女孩在大楼里,关闭了供暖系统,陈嘉郡睡觉时才发现柳惊蛰的私人休息室里只有薄薄的毛毯,十二月的冬季,气温骤降,陈嘉郡和衣而睡,把宽大的羊毛围巾围在脖子上。柳惊蛰是天生的锋将,从不把问题当问题,久而久之陈嘉郡有样学样,也有了此等性情。
她是在一双手掌的抚摸下醒过来的。
睁了睁眼,却觉得头疼,然后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向人交代着什么:“打电话给乔浅湾,让他马上过来。”
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她软软地一倒,就被他扶住埋进了他的胸口。
她听到一旁不停有人在道歉:“柳总管,是我们疏忽了,昨晚没有查看清楚,不晓得还有人在公司,关闭了供暖系统,让陈小姐受了凉,我们甘愿受公司责罚。”
她听见他说:“这件事责任在我,要追究,也是追究我。”
一个男人负责任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生动。
普通人大抵习惯在小事上精明,但有一种人却不是,他们是习惯于在风浪挑起担当的。尝旁人不能尝,担旁人不能担,善恶他都有,他是善是恶,都不会负她。
相好庄严,不仅是说佛。
当他一手抱起她,一手拿起手机对乔医生道“她烧得太厉害,我等不了你过来了,我抱她去你那里”,她就隐隐有了“总会来的”的认命感。外面眼里轻慢的一个人,却被她看到了他隐藏的庄严性,这么大的一个诱惑力,她才十二岁,经不起一诱。
后来她在医院住了一周。
并未在白天见到他,只是听乔医生半开玩笑地讲了一句:“真是容易被讨厌的性格啊,柳惊蛰。晚上整夜整夜地陪着,白天人家小姑娘醒了,他倒是不见了。”
她留了个心眼,那夜有意等他,不曾睡去。
他果然来了。
摸了下她的额头,测了体温,见无大碍,才长舒一口气。抽身的工夫,一个警醒,发觉眼前这小女孩有装睡的痕迹,他想了想,索性拉来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他毫无预兆地开口:“以后,不要为了我受伤,知不知道?”
她僵了僵,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听得他平静的声音又响起:“你很小,人生很长,不受伤是不可能的。感冒了,胃痛了,换季时天气变一变,走路不小心摔一摔,伤就来了。更遑论是,一生中还要遇到那么多人。朋友离别,男友分手,老师训斥,前辈教育,哪一个哪一件都是那么容易受伤,这些一伤,伤的就是心了。所以,你看,你有那么长的人生,要去忍受那么多的伤。身上的,心上的,那么多人都要你一一去受,不能再多一个了。”
她忽然出声:“为什么不能再多一个你?”
“因为我和你之间,不是这种关系。”
“……”
“我答应过唐律,‘对你负责’,就是零差错。”
“你是个,不坦诚的大人。”
“哦?”
“为什么要把表舅舅拿来当理由呢?为什么不直接把话说出来呢?你不要我为你受伤,是因为只有这件事,超出了你可以冷静思考的范围。你想不出对策,所以不允许它发生。”
应该是在病中吧,她的意识不清醒,连平时不敢说的话,都敢说了。
她承认,他的那一句话,令她眼圈都红了。
“虽然我是猜的,但是,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很不擅长对人道歉呢,一味补偿我,也从来听不到你说一句抱歉。尽管,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但是,我却不能接受你说的那些话。我和你之间是什么人都不能隔的,我想和你,是能够互相麻烦的关系。”
他听了,没有再说话。
隐隐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又埋下头,用被角擦眼睛。
他在背后,抱臂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听不出情绪:“陈嘉郡,不要顶撞大人。”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那一晚,他都在病房的客厅里,没有走远,也没有再走近。陈嘉郡隐隐有种钝痛,仿佛将来他和她都会是这样,不远不近,非亲非故。
直到她出院那天,他来接,两人一路无话,将她送至校门口准时下车时,他忽然说:“你说得对。”
“什么?”
“那天你讲的,我承认。”
“……”
“我不习惯处理束手无策的事,而你刚刚好,会令我面临这样的困境。”
她震惊:“你——”
“所以,算是为了我,做到这件事好吗?”他没有回头看她,直视着车前,“永远不要为了我,伤到自己,哪怕一分一毫。”
说完,他按下中控锁,将车门打开:“做得到的话,就下车。”
五分钟后,一双学生鞋隐隐踏在了地上。
他唇角一翘,目送她背着书包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后。
这一晚,陈嘉郡又被这个梦惊醒,一摸脸,全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