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湛东再出来的时候依旧笑意湛然,竟然连半点不耐烦的意思都找不见。霍希音看着他,实在是觉得他今天的态度有点匪夷所思。
在她的印象里,纪湛东对购物这种活动一向都是嗤之以鼻。这家店霍希音曾经跟着他来过一次,那次纪湛东的效率高得让她印象深刻。霍希音从没见过那么干练利落的购物方式,进店后用眼神环视了半分钟,很快就点下几件,再接着就是报上号码,连试都没有试,纪湛东刷卡后直接拿着衣袋走人。
霍希音当时看得简直瞠目结舌。
纪湛东在镜子里对她微微一笑,霍希音回过神来,再次点头,“这件也不错。”然后扬手又指了一件,眼神里带着十足的诚意,“不过我觉得那件好像也挺适合你的,你再去试试吧。”
纪湛东的嘴唇抿了抿,意味深长地飘过来一眼,竟然很听话地再次拎了衣服进去换。
他再出来的时候笑容从容依旧,霍希音走过去,低声对他说:“你的笑看起来一点都不真诚。”
纪湛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慢悠悠地:“霍希音小姐,再不真诚也比你笑得那么不怀好意要好吧?”
霍希音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点无辜:“我只是看到那位导购小姐从你进店后眼神就一直停在你身上,你不多换两件对不起她。”
纪湛东不说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
霍希音头皮有点发麻:“嗯,其实是刚刚那位导购说,你如果买五件的话,可以送一份十分精美的礼物,我心动了。”
纪湛东再次高深莫测地飘过来一眼,忽然唇角扬起一个笑:“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摆明了就是在折腾我,看我吃瘪的模样你会特开心是吧?”
“……”
“真可惜,我就是不让你如愿。”纪湛东笑得漂亮极了,接着他回头,对导购小姐指了指刚刚换下的那几件衬衫,“那几件,加上我现在穿的这件,劳驾买单。”
等他们出了店门,霍希音说:“其实我觉得刚刚那件灰色的不大适合你。”
纪湛东低头,挑眉看着她:“不适合你刚刚还说好看?”
“我又没说好看的是你,我说衬衫好看不行啊?”
“是么?”纪湛东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没关系。你前两天不是说我那公寓里缺了条围裙么,回头这件衣服给你当围裙使也可以。”
“……”
“还有,”纪湛东冲着她示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你确定你对这份小礼品挺喜欢?我刚刚问了一下,它是一把剃须刀。”
“……”霍希音持续无语外加咬牙切齿,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地掐着他的胳膊内侧,字一个一个地向外蹦,“纪,湛,东!”
纪湛东眉目不动,笑得依旧清爽,腾出手去反擒拿,霍希音用另外一只手去挡,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前方的人来人往,却突然停住了手头的动作。
夏未央和陈遇正站在他们对面,而他们的旁边则是一家有名的婚纱摄影城。
霍希音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僵硬还是在微笑,她只知道纪湛东似乎在旁边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说:“这家的婚纱摄影你喜不喜欢?”
“没感觉。”
全场反应最迟钝的大概也就是霍希音自己。她在回答纪湛东的时候对面那两人已经主动走了过来,夏未央在她面前站定,两手束在身前,微微歪了头冲着她笑:“真巧。”
巧得不像是真的才对。霍希音看着她那张明媚动人的笑脸,她绝对不相信夏未央见到她能有这么高兴。
不过,她自己或许跟她也是半斤八两。霍希音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扬起来,眼睛也跟着弯起来,然后是一声漫不经心的回应:“是呀,真巧。”
而那边纪湛东和陈遇早已谈得十分热络,表情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这两个人装的本事比她俩要高超得多,明明只见过一次面,此刻看起来竟然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纪湛东问:“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陈遇笑,手指一动,婚戒在阳光下璀璨夺目:“最迟年底吧。具体什么时候还没有定,到时候你们可要来喝喜酒呀。”
纪湛东颔首一笑:“一定。”
霍希音看着他,觉得纪湛东嘴角的那点笑,实在不像是出自真心。他漫不经心打电话或者心不在焉交谈的时候,露出的总会是这种略带不耐又有点无所谓的招牌笑容。既漂亮又官方,还带着一点懒散,像是并不在意,又像是已掌握了一切。
陈遇又说:“前两天听未央说你们订婚了,恭喜。”
纪湛东淡淡一笑:“谢谢。”
夏未央本来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这时却伸手挽住了陈遇的手臂,靠过去,软软地开口:“阿遇,你说得好像有点久了呢,万一打扰了他们逛街的兴致该怎么办。”
纪湛东侧头看了一眼霍希音,霍希音抿了抿唇,扭头去看旁边的路灯,打定主意不说话。他掉转视线,对着夏未央和陈遇微微点头致意,笑容优雅,声线悦耳:“既然这样,那就改天再聊吧。”
霍希音听着夏未央高跟鞋的声音远去,回忆着刚刚夏未央柔软的声音,仰脸问旁边的某人:“你喜欢棉花糖么?”
“嗯?”纪湛东本来有点若有所思,这下微微一怔,“不喜欢,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霍希音停了停,说,“我也不喜欢。”
当天晚上霍希音睡得并不安稳,半夜却又突然接到沈静的电话,开头的一段炮轰把霍希音搞得晕头转向:“靠,什么人啊!整天摆出一张要死不死的深沉模样给谁看啊?好像他多大度我多小气他多理智我多弱智似的,去死吧周臣,明明是他出差没人影没电话没留言,现在我打电话过去问一下还有错了?闷声不吭,无动于衷,他去给观音菩萨当弟子去吧!头个电话跟我说在开会,第二个就说在应酬,第三个是不是就该说在上床了?好像他多忙姑奶奶我多闲似的,他随便哄一句不就万事大吉啦?至于有板有眼照本宣科实事求是么?男人们不说谎也照样可恨!”
霍希音终于在她的怒喝中明白过来,这一对又在冷战,沈静的气无处可发,于是挑了她当发泄口。生气中的沈静口才会格外的好,盛怒中的沈静更是有当哲人的潜质。霍希音睁开半只眼看了看时间,凌晨2点20分。
正是晨曦将至,万籁俱静的时间。
而沈静还在恨恨地说:“受不了了我,不会哄人,说句好话总可以吧?一句甜言蜜语会死啊?说一句‘哦,我想你了’不比两个人吵一百句要好啊?”
“表姐,”霍希音按了按不停跳动的太阳穴,声音困到有气无力,“我觉得你现在有点在变相地撒娇。”
“谁跟他撒娇!我真搞不懂他,每天在家嘴巴紧得跟个守门员似的,稍微露点风能怎么样啊?我是他老婆,做出那么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给谁看呢?如果纪湛东这么对你,霍希音,你敢说你不郁闷?”
霍希音在床上坐起来,闭眼点了点头:“还行吧。其实我是真觉得,让表姐夫说句甜言蜜语可能真的会比较难,那不是他的风格你也知道。”
“臭丫头,你帮谁说话呢?跟他吵架搞得我跟个泼妇似的难道就是我风格啦?”
霍希音在心里叹气,她这炮灰可做得真冤枉:“不是。”
“靠,今天晚上气死我了,气得我胃都疼。”
“多喝点水吧,要不吃点东西。”
沈静又说:“天下男人一般黑,放眼世界都一样。坦白的前提就是曾经不坦白,这话是谁说得来着?怎么这么废话又这么精辟。”
“嗯。”
“周臣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没什么区别。靠,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他?我还把纪湛东介绍给了你,我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
“嗯。”
“哼,你倒还真是够淡定。”
霍希音又重重躺回枕头上,关了灯在黑暗里静静地笑:“表姐,知道得越多,劳心得就越多,好奇心可是会杀死猫呢。耳不听为清,眼不见为净,小姨教育你的话我都记得,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电话那边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沈静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希音,我最近看你,是怎么看怎么有点心惊肉跳。再看你跟纪湛东,是怎么看怎么诡异。你老实给我个话,你告诉我,我这担心多余不多余?”
于是霍希音就老老实实地给她回了个话:“嗯,其实是挺多余的。”
霍希音一直觉得,纪湛东除了比周臣话多一点,随和一点,其他地方倒是都差不多。一直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似乎是有问必答,看起来也如水一般清澈透明,可就是摸不到底。
就像是观镜中花水中月,猜不通透也让人看不明白。
她知道他对食物苛刻,对酸和蒜排斥;也知道他只偏爱一个牌子的衣服,中意一个牌子的网球拍;浅醉之后会很安静,会照样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去睡觉;晕血。
不过似乎除此之外,她似乎都不晓得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纪湛东总是有本事把情绪不动声色地掩饰得十分好,好到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和爱好。笑,微笑,微微笑,甚至在见了血之后,纪湛东都依旧能保持着那点千年不变的微笑冷静退场,风度依旧涵养依旧,连点苍白的神色估计都找不见。假如他不说,别人根本瞧不出来。
她最近忽然有点想不通,她怎么就会和他混在了一起。明明交集从开始就一直不咸不淡,不见得多讨厌也不见得互相会有多好感,但偏偏就是在不断纠缠,可在不断纠缠的同时,又似乎总缺少了什么东西。
霍希音被自己的这一通胡思乱想弄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将薄被拧成麻花状后,终于感觉到外面透进来的隐隐的光亮,于是叹一口气,翻身下床。
第 十 章
月底的时候,霍希音要和纪湛东一起去旅游,沈静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房间收拾东西。她把衣服一件件放进行李内,又被沈静一件件给拿了出来。霍希音再放进去,沈静又再拿了出来。
沈静无视霍希音警告的眼神,自己拎起一件睡衣,摇头“啧啧”地叹:“真是个纯洁的小姑娘,除了米老鼠就是唐老鸭,我怎么原来不知道你有这等萝莉爱好,纪湛东真应该直接拐道去香港,领着你去那里的迪斯尼乐园玩玩。”
霍希音把她的手指掰开,把睡衣抽走,把一杯水安了上去:“您说得太多了,喝口水吧。”
沈静继续无视她,又指着她的衣柜里挂着的一件真丝睡裙说:“这是我去年送你的那件吧?这么新,老实告诉我,你到底穿过没?”
“嗯,”霍希音抿了抿唇说,“太贵重了,我一直供着来着。”
“啊呸,再贵重都不比纪湛东随手买给你的一个手帕贵重,”沈静捧着心做出一个受伤的表情,“我的心灵受创了,下次再也不送你了。”
“表姐,我错了。”霍希音也跟着耍宝,恭恭敬敬地给她作了一个揖,然后实话实说,“我试着穿过,但这面料给人的感觉实在太飘逸了,就像水一样,太没安全感了。”
“于是你就把它供起来了?我本来还指望能用我的诚意让你换换你这身保守得跟修女似的装束呢,没想到你还是半点没改。”沈静斜眼瞧着她,一指头习惯性地戳过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什么狗屁安全感,那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口味二十年都不变,你也不觉得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固执得都快要掉渣了你。”
霍希音只是浅浅地笑。
这话纪湛东也说过类似的。前两天他俩正歪在一起看电视,霍希音看到某相亲节目的时候,偶然脑子短路,指着沙发上纪湛东新买给她的礼物,硬生生地把他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买这么多名品包,几时见我上班的时候拎过?”
她这样说,饶是纪湛东再好的脾气也被噎得不轻,索性直接丢了句“真是固执”就不再理她。不过纪湛东的脾气也确实好到没话说,再冷脸都只是几分钟的事。几分钟后,当霍希音因为做饭不小心而失手摔了瓷碗的时候,纪湛东也只是叹了口气,接着还是照样走过去帮忙。
本来一切都已就绪,机票和那边的酒店都已订好,但在出行的前一天,纪湛东突然遇到一件棘手的事,连招呼都没有跟她打就直接去了Q市。
霍希音还是在电话里知道他第二天赶不回来的消息的,纪湛东在那边轻叹:“这算不算老天不长眼,我两年都没休过长假了,现在终于腾出时间来,没想到竟然还被这些琐碎事给耽搁住。”
霍希音倒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勤劳。印象中纪湛东在私底下一直都是一副悠游自在的态度,对什么都能快速上手快速解决,她从哪方面都没看出来他能有这么兢兢业业。
片刻后他又说:“估计我要三天后才能回去。可怜的霍希音女士,你的年假已经请下来了吧?现在被我拖累了,我该怎么补偿你呢?”
“补偿就不必了。”霍希音皱着眉看着墙角上静静放着的行李,“因为我想自己先过去,回头你跟我到那边会合好了。”
“嗯?”纪湛东的话里突然带了一点笑,“口气怎么这么坚决,生气了?”
“我至于为这个生气么?”
“你如果真为这个生气,那我还真觉得欣慰了。”
“那我就偏不让你得逞。”
真是无聊的对话。霍希音倒在沙发上,闭着眼听着那边停了一下,然后说:“你一个人去的话,我不大放心。”
“我原来自己也一个人出去过,还是去的海南,这不也照样平安回来了。所以你大可以安心。”
“去海南那会儿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当然放心。”
依旧是一种调笑的口吻,让人分不清真假辨不清虚实。霍希音扯了扯嘴角,对话比他更加没营养更加打哈哈:“嗯,这笑话可真够冷的。”
她最终还是一个人先去了旅游地点。霍希音先斩后奏,纪湛东当天晚上打过电话来的时候她已经安然地坐在别具地方特色的茶座中喝茶。
与纪湛东在Q市的焦头烂额比起来,霍希音在旅游景点逛得十分自得其乐。她买了一张地图,自己按照地标一个一个地找,虽然慢但是很有乐趣。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个路痴,但是她现在发现,原来把人逼到一定份上,路痴也能变成路通。
那天她闲极无聊,一整天的时间都在和风景区的小商贩们讨价还价,霍希音从来没有这么与人斤斤计较过,但是她如今发现在这种小摊位上不砍价的话简直对不起自己。
她诡辩的功夫在讨价还价中渐渐升级,霍希音渐渐上了瘾,甚至在后来接到纪湛东电话的时候也没停下和小贩的叫板。她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拎着刚刚在其他摊位砍价得来的战利品,一边又听着摊主喋喋不休的牢骚:“这位妹妹,你拎着一个LV的包跟我讲价,也不大厚道是不是?”
霍希音很镇定地抿唇笑了笑:“真对不住,这是高仿的。所以你看,你卖的这珠子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纪湛东在那边听到他们的对话,轻轻笑了出来:“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真难得你是挎着我买的包去了景区,可你又把它说成是高仿。霍希音,你还真是我的克星。”
“你的事搞定了?”
“唔,算是吧。”他的话里隐隐带了笑,声音低沉悦耳,“已经在回T市的路上了,正堵车呢。明天早晨过去找你。”
“这么快?”
“我不在你身边,你难道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么?”
霍希音单听他的声音就能想象到他现在那种漫不经心的漂亮笑容。她撇撇嘴,摊主冲着她摇晃着手指扯着嗓子吼:“十块钱三串,再便宜我就亏本了啊妹子。”
霍希音笑得格外温婉:“九块好不好?你看,我只有这么多零钱了。”
纪湛东在那边都笑出声来了:“我明天过去,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