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见面宋小西记忆犹新,并且恐怕是此生难忘。江承莫平素待人总是不动声色中透着几分冷淡,即使再亲近,也一贯绷着脸;然而那天晚上他却出奇地举止温和言谈亲切且风度翩翩,礼数周全得简直史无前例。只不过之后他带着他们两人去的地方是整个T市消费指数最高的西餐地点,每人一客香气四溢风味满分的牛排,宋小西亲眼见着男友对刀叉使用的不熟练有些于心不忍,而在看到他对于江承莫提出的天南海北诸如高尔夫夏威夷学校实习进阶出国以及宋小西的各位长辈等话题都应接不暇后就更是于心不忍,正要暗示来意不善的江承莫适可而止,他已经双手十指交叉,淡声开了口:“肖同学吃得这么少,是不是对今晚的牛排不太满意?要不要再上一份甜点?那个不需要刀叉,用勺子就可以了。”
然后宋小西就看到她的初恋男友本就发白的脸似乎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了下去。
宋小西第二天便跑到他的公司对他这种以大欺小的行为表示严正的抗议和不齿:“你比他大四岁!四岁!你何苦为难一个大学生?你的那些绅士风度都到哪里去了?你那些套在身上牢不可破的待人规矩呢?你知道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像什么吗?就像是孔雀东南飞里的焦阿母!”
江承莫冷眼看着她像只着了恼的兔子一样冲进来,等到她说完最后一句伸手按下通话键:“拿杯凉茶进来,有人需要降降火气。”
宋小西:“…”
他等她终于在原地站定了,又继续低头翻看文件,冷声说:“焦阿母?可惜那位肖同学不是什么刘兰芝。”
“…你昨天故意带他去那种地方,”宋小西继续指控,“你摆明就是轻视人家的家世!”
“我昨天没问他的什么所谓家世。”
宋小西还是十分恼怒:“但你不能否认你就是在轻视他!你怎么能那么说话!”
江承莫把文件夹合上,倚靠在转移里说得不紧不慢:“那是因为他确实不值得交往。我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像被打了闷头一棍一样,完全没有令人值得称道的回应,甚至连点儿不卑不亢的胆色都没有。这就是你们学院所谓名列前茅的好学生?这种人根本就不用再去问他的家世。”
宋小西被他噎得好半晌都没能回话,过了一会儿才又梗着脖子说:“你难道想让我跟他分手?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的确很希望是这样,但你现在肯定不会同意。”他又重新拈起黑色笔,语气平静地继续见血封喉,“反正你们半年之内肯定会分手,你要是想尝尝恋爱的感觉,那就让你俩这次自生自灭得了。”
“…”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江承莫的话真是该死的全部都正确。他那一场鸿门宴贻害无穷,当真乌鸦嘴地准确预言了她那场灰溜溜惨淡淡的初恋。
所以,如今宋小西现在警铃大作并非毫无根据。她警惕地瞪着他,就像是快被蜜莉抢了午饭的哈多:“那时候当然不能作为参照。李唯烨的年纪长相家世谈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觉得如果和一个人进行有可能会进一步发展的交往,只看他的年纪长相家世谈吐就够了?”
“否则还能有什么?”
江承莫淡淡地说:“宋伯父和欣姨的例子难道还不够说明你的‘否则还能有什么’?”
宋小西再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她直觉他举的这个例子有哪里不符合现状,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破绽,正在踌躇间,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写着“李唯烨”三个字。
第十五章
李唯烨昨晚送她回家的时候提过一句他今天有事,可能会晚些才能给她打电话。宋小西原本以为他所谓的晚些应该是在就寝的十点半左右,没想到他会提前三四个小时便打了过来。她反射性地偷眼看了看江承莫,后者脸色愈发平静,眼眸低垂地观察手边那只雅致的茶壶,神色甚至比平日里的面无表情还要温和一些。
江承莫一旦和颜悦色,便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象征。假如形容作占卜,那便是下下签的大凶之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离和颜悦色还差几分,但直觉上又似乎相去不远。宋小西又瞅他一眼,才起身去了不远处接电话。
李唯烨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一贯温柔,声线又独特,几乎在宋小西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他那张眼角微挑的笑脸。他在解释了今天的工作事项后很快就察觉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说:“你旁边有人?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你?”
“…”
宋小西觉得,李唯烨和江承莫这类人就像是自带多棱镜的望远镜。不光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还可以在你眼皮底下窥测到你的内心。心细如发的聪明人都不好招惹,偏偏她一下子招惹了两个,更偏偏的是,这两个似乎还隐隐势如水火。宋小西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冰与火之间那点儿可怜的空气,一会儿被火烤得发热一会儿被冰冻得刺骨,完全身不由己,还没多长时间就已经快被折腾透了。
她只得实话实说:“承莫哥哥提前回来了,正在一起吃饭。”
李唯烨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提前回来不是很好么?你怎么听上去没精打采的?”
宋小西叹了口气,手指不自主地抠着泛着冷光的墙壁装饰:“他回来还带了个意思,希望我们三个明天晚上能一起吃饭。”
李唯烨轻轻“咦”了一声,笑着说:“这次是丑媳妇迟早见公婆的意思吗?是不是先得过了你兄长这关,才意味着我们在一块儿不是违法的?”
宋小西说:“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也觉得还是不要见的好。”
“不过我见一面也没关系。”他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几点?需要我订餐厅吗?”
他答应得比宋小西想象中要痛快得多,等她报了时间,他又是笑:“你刚才没精打采就是因为这个?好像需要发愁的该是我才对吧?”
宋小西拧着眉毛考虑措辞,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她其实很想提醒他一下江承莫肯定来者不善,然而这四个字成语绕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吭哧半天,只听到那边了然一笑:“我明白了。你放心就好了。”
宋小西放心不了。江承莫回了自己家过夜,她翻来覆去兀自折腾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连觉都没有睡安稳。第二天李唯烨来接她的时候见到她一脸萎靡不振,笑着安抚:“我知道江公子冷若冰霜的时候说话清热又解毒,而一旦和颜悦色也就是痛下杀手不留情面的时候,我小心就是了。说说话而已,你兄长难不成还会一刀砍了我?”
他一笑起来眉眼间尽是暖色,脸上温柔得仿佛是暮春三月。宋小西望望车顶,说:“我历尽磨难二十年才总结出来他的性格,被你一句话全说光了。”
李唯烨偏头看她一眼,低低笑出声来,忽然伸过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之前其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不放心我。”
其实他们前些天的相处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状态,再亲密的时候也会维持在零点零一毫米的界限开外。宋小西如今被他的掌心一下子握住,下一秒就不由自主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整,带着健康的浅粉色,明明握得很松却仿佛隐隐带着力道,还有明晰可辨的温热。
他们两个去得较早,等到六点二十九分,在入口处准时看到了江承莫的身影。他换了一身简单随意的休闲装,手中捏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利落一眼扫到他们的方向,微微一扬眉,嘴唇薄抿,之后便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迈动笔直的腿走了过来。
李唯烨站起来,对着他伸出手,脸上挂着从容和煦的微笑:“江先生。”
江承莫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就像是之前从不认识他一般,微一停顿后伸出手简单回握,声音低缓微沉:“不必这么客气。”
在圆桌旁重新落座,江承莫接过服务生手中的菜单,念出一堆诸如海参对虾黄海胆之类的海鲜菜色,宋小西稍微一听,连烹饪样式也都是她平日里最属意的。她抬头瞧了他一眼,江承莫已经合上了菜单要递给服务生,又在中途微微一顿,偏头看向李唯烨:“李总喜欢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李唯烨浅浅一笑:“我随意就好。”
江承莫微微颔首,把菜单递过去,单手托起绘有淡雅花纹的骨瓷杯,稍稍低头,坐姿端然地喝下一口茶。片刻后淡淡抬起眼:“听宋伯父说梓成和晨启的合作这两天突然遇到某些障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李唯烨的嘴角微微弯起:“多谢。不过不碍事,迟早都会解决好的。”
江承莫把冲向宋小西的茶壶嘴转了个弯,使之冲着房间角落。接着又开口:“我前几天知道宋小西结交新男友的事,实话来说,当时没有想到会是你。今天和你见一面,希望你不要介意。”
“当然。”李唯烨笑着说,“如果我妹妹也结交了新男友,我作为兄长也会关心。”
江承莫今晚的反应出乎宋小西意料地平淡,并且似乎随着话题开展愈发平淡,就像是一锅无色无味无刺激的白开水。他一贯咄咄逼人,今天陡然收了锋芒,让宋小西很有几分不大习惯。而他的脸又像是一块完美的汉白玉,瞧不出一丝破绽,宋小西听着他们两个互相客气地寒暄道歉恭维,觉得甚为无趣。
她一个人无聊地托着下巴嚼开胃菜,听到江承莫接着说:“前两天去B市开会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令尊,当时他正急着飞回A市,似乎是因为令堂手术住院,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李唯烨的笑容稍稍减去了几分,稍一停顿后开口:“这个我不太清楚。”
服务生小心翼翼捧来开胃汤,江承莫就近接过勺子,端过宋小西的白碗一勺勺舀汤,同李唯烨对话的语气比之前更加礼貌:“似乎令堂和李总的关系不太好?”
李唯烨看着他把白碗放到宋小西面前,抬起眼清浅一笑:“实话实说,确实不算太好。”
江承莫眼神深邃,点点头淡淡一笑,把最后一粒莲子添进了宋小西的碗里。
“她是我的继母,是唯语的生母。”李唯烨又补充了两句,“我们早年有过不愉快,至今还留有隔阂。”
江承莫仍是点头:“但李总似乎对妹妹十分不错。”
“泾是泾,渭是渭。个人恩怨迁怒到无辜的人是愚蠢的做法。”
江承莫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都没有回话,只是低头默不作声喝汤。等到他擦擦嘴角,看着服务生把冷却的开胃汤收走,突然对李唯烨微微一笑:“最近A市的S公司突然宣布退市,李总知不知道内情?”
这句话一开头,两人在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话题又从李唯烨的家世转移到了宋小西彻底懵懂无知的领域。她对刚刚的对话内容只是觉得新鲜,如今只剩下茫然。这两个人谈期货谈股票谈上市谈人事变动谈中外关系,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杂,宋小西只觉得自己被忽视成了一个小黑点,完全变成多余。等到她忍无可忍地数到二百五十的时候,突然站起了身。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下来,一起看向她。宋小西在四只眼皮底下清咳了一嗓子:“我去趟洗手间。”
江承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挑眉:“你是觉得无聊了,要去给阮丹青打电话?”
“…”
心中的计较被拆穿,宋小西只好重新百无聊赖地坐下,说:“你们两个来这里就是谈生意谈国家大事的?接点地气不行吗?我来了之后都还没说过话。”
李唯烨笑着说:“我对此表示郑重道歉。下面你来说要谈什么?”
宋小西翻出之前用来打发时间的女刊,翻到第一页:“比如说谈谈衣食住行。你俩对衣服食物住处车子的眼光都那么挑,我又都能听懂,随便说说哪个不行?”
江承莫漫声开口:“那是你们聊的东西。”
“什么叫我们聊的东西?难道你就不穿不吃不住不用走路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最起码我不用因为一条搭配不了的绿丝巾再去另外买两套新行头。”
“这叫爱屋及乌!”
“这叫买椟还珠。”
宋小西磨着牙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接下来江承莫消遣她上了瘾。提到她当初看足球只是为了贝克汉姆和梅西,看网球则单纯冲着费德勒那张脸而去,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伪球迷。而她还没来得及反驳,李唯烨就笑着插了话:“怪不得。小西前两天说至今还不懂游泳,我说要教她,她怎么都不肯。”
江承莫抿着唇淡淡开口:“你把小七直接扔进水里,一刻钟内她肯定能学会狗刨。手段不用太温和,直截了当是对付小七最好的法子。”
他的话音刚落,宋小西就在桌子底下再次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终于等到吃完饭,三人在会馆门口分别。江承莫回头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司机,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宋小西,双手插在风衣里,对李唯烨说:“宋西和我一起走。”
李唯烨笑笑:“有头没尾怎么能行?小西既然是我接的,就我来送她吧。”
他笑得眉眼如画,温柔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语调也不紧不慢,和江承莫冷淡又直截了当的作为比起来,就更显得绅士而风雅。宋小西看了一眼李唯烨,再看一眼江承莫,后者已经转身迈下台阶,背影修长挺拔,步伐沉稳地走向那辆低调的黑色车子。早有泊车小弟迎上去打开车门,他一低头一探身,车门砰得一响,身影消失不见。
宋小西看看在夜灯下泛着冷冰冰金属光芒的车门,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向李唯烨:“我顺路搭车回去就好了。你住的酒店离这里又不近,还是早点儿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李唯烨嘴角一弯,伸出手给她理了理围巾,轻声说:“你准备给我今晚的表现打多少分?”
宋小西想了想:“八十分?”
“为什么?”
“因为你俩谈的东西大部分实在太深奥了,我听不懂。”宋小西说,“一般我对超出我判断范围的未知事物都打最保险的八十分。而且这样就算得罪人,得罪得也不会太深。”
“我的女友真善良。”李唯烨笑得更深,把她的围巾打了个结,隔着帽子捧住她的头仔细看了看,语气更加温柔,“那就提前说晚安了。你晚上假如睡不着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扰人清梦是不道德的行为。”
李唯烨挑挑眉,笑微微:“男朋友不就是用来使唤的吗?这是你的权利,用的时候不必太客气。”
他还要再说,江承莫那边已经听到了车子启动的声音。接着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了下来,夜色中的灯光半明半寐地投在他的脸上,似乎有种因为模糊而异乎寻常的英俊。江承莫隐约像是在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连眼角仿佛都在微挑,宋小西瞥过去一眼,只好匆匆与李唯烨道了声再见,抓住手袋迅速溜了过去。
江承莫自打宋小西进了车子就没再说一句话,腰后垫着软垫闭目养神。宋小西隐约能感觉他的怒意,但又不知他的不悦从何而来。他的心思一向深沉得如同黑洞,又穿得七窍八孔,她只好挑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逗弄他。然而江承莫似乎左耳进右耳出,车子连着过了三个红绿灯,宋小西连着讲了五个笑话,他一声不吭,微微仰着头靠在背椅上,露出下颌好看的线条,闭着眼连微蹙的眉心都没动一下。
宋小西侧着身,单手握拳撑着太阳穴,无奈地看着他:“你对今天晚上的感想就是一言不发?”
这次顿了两秒钟,江承莫虽然还是没睁开眼,却终于漫不经心开了口:“你看上李唯烨哪一点了?温柔体贴?谦逊有礼?”
“哟,”宋小西拿抱枕挤着他,调侃说,“原来江氏字典里也会有温柔体贴谦逊有礼这两个词啊?”
江承莫对她的话茬冷冷地嗤了一声,仿佛一瞬间周身散发的寒气更强了。
“你如果想问我的感想,那确实是四个字,我不同意。”
他语气果断而坚决,听起来像是毫无商量余地。宋小西的笑容统统收了起来,脸色一板:“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为什么要同意?”
“你自己都说他温柔体贴谦逊有礼了,这回他是哪个缺点让你看不顺眼了?”
江承莫蓦地睁开眼睛,眸光一扫,在昏暗中似乎也同样锋锐如刀,沉声说:“温柔体贴谦逊有礼算得上老几?你对他知道多少?我今天和他说的那些话,如果我不问,你觉得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第十六章
江承莫虽然平时总是绷着脸,真正发火的次数却极少。宋小西见过最近一次他这样对她说话还是在好几年前,现在他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好几个调,她连脖子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宋小西已经无暇去想他缘何会如此动怒,她的脑子正在紧急回忆上一回类似情况发生的时候她是怎么在他的怒火下解脱的。而江承莫的话好像还没说完:“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翅膀硬了,能飞了?读了几本心理学就以为能凭直觉单独行动了?你以为你是透视眼内窥镜,江湖百晓生?兰陵笑笑生还差不多。”
宋小西小心翼翼地挪后几公分,轻声说:“你这回是不是又要预言我俩交往的时限?”
江承莫瞟她一眼,冷冷地开口:“你如果真的决定跟他继续交往下去,那你们两个分手之前就别来找我。”
宋小西猛地瞪大眼,正要拽住他的衣袖,他已经预先一秒轻飘飘躲开,随后敲敲车窗,重新闭上眼,慢声说:“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