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杜若蘅奉命跟在总经理后面,挨着拜访与会代表中几个重要人物。第一个便是周晏持的房间,甫一打开门,便闻到浓浓的活络油的味道。
周晏持穿着自带的藏蓝色睡袍,神情冷淡,对总经理热情周到的寒暄回应寥寥。杜若蘅认识他这么多年,其实很少见到周晏持在外面时的样子。他带她出入过的场合大都轻松,以发小聚餐居多,那种时候他都表现得比较随意亲和,像个比较好说话的人,纡尊降贵的意味很轻微,与杜若蘅从苏裘那里听说的冷血帝王有很大距离。
因此她其实很少见到周晏持像现在这样,带着傲慢和清贵,与总经理之间的对话充满了人与人的等级划分。
她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仗势欺人。
总经理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仿佛比杜若蘅要看得开,自始至终笑容满面,一副浑然未察觉的样子。他问周晏持酒店是否还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一面自己环顾四周检查客房,然后目光隔着玻璃门,落在了盥洗室内被扯断了接线的白色吹风机上。
周晏持看过去一眼,八风不动地解释:“刚才我不小心把它扯坏了,还没来得及叫服务生来换。”
总经理回过头看杜若蘅,后者立即拿对讲机和下属接线:“黄小晚,给1407号房间的客人换一台新的吹风机。”
周晏持突然说:“杜经理有劳。”
杜若蘅笑得婉约又温柔:“哪里的话,周总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两人把与会的几名要员拜访完,总经理突然说:“小杜,我记得你好像也是T城人?”
“是的。”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意味:“那你跟周晏持认不认识?”
“…”杜若蘅脑海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最后把责任毫不犹豫推到周晏持头上,“应该说是我认识他,可他不会认识我的。”
晚上杜若蘅给周缇缇打电话。小姑娘一个人跟保姆在家,带着鼻腔跟妈妈抱怨自己害怕。
杜若蘅每每在这种时候都心情复杂。幼时父母离婚,她离开父亲是什么滋味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那不是个愉快的童年经历。现在这同样的感受要顺延到自己女儿身上。如果她没有离婚,此时此刻一定像这世上大多数的母亲那样陪在女儿床边哄她睡着。那个场面会有多温馨。本该是这样。
每当这种情况她都要重新审视一遍当初离婚的决定是否正确。
她到现在都快要忘了自己当初并不是个选择题。她的心理医生很早就给她进行治疗,却一直没有疗效,最后心理医生拿她没有办法,很严肃地告诉她,她要对自己的病情有清楚的认识,照当时的趋势走下去,最后发展成重度抑郁也不是没可能,那就已经是有自杀倾向的地步。
她那些天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自己一个人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周晏持跟她吵架一度是不报告去向的彻夜不归,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周晏持怀恨在心,很绝望地想他为什么跟她不再是一路人。
杜若蘅对哄小孩子其实并不在行。只能一遍遍说缇缇乖缇缇不怕还有保姆在爸爸过两天就回来。周缇缇在那边渐渐有山雨欲来的大哭架势,她有些着慌。这个孩子的到来本是一场意外,杜若蘅曾经态度激烈地跟周晏持说我不要生小孩,周晏持答应得很好,甚至说没关系他也不是很想要,可架不住这世上确实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存在。
周缇缇开始抽噎,杜若蘅说不哭好不好妈妈下一次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小熊芝士蛋糕。周缇缇大哭说不好我只要爸爸妈妈。杜若蘅只好说妈妈在这里,可是周缇缇哭得更厉害:“我还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和妈妈!”
“…”
很快周缇缇说出了让她更为难的话:“爸爸说他今天会和你住在一个酒店里,妈妈你去找爸爸,你去找爸爸!”
“…”作者:折火一夏
杜若蘅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最后跺脚离开办公室去找周晏持。
周晏持正架着眼镜处理公司事务,听到杜若蘅在外面频率急躁地按门铃。他应门的同一时间她把手机塞到他手里,抱着双臂脸色不善:“周缇缇要求让你听电话。”
杜若蘅只想走,等他打完再回来,被周晏持眼疾手快拽进房间里面关上门。他一边在电话这边唤了声女儿的名字,语气温柔到足以滴出水。
那边周缇缇的哭声瞬间消掉大半,带着抽噎问爸爸你在做什么。
周晏持一面把杜若蘅拽到沙发坐下,一面说:“在和你妈妈聊天。”
“你们在聊什么?”
周晏持用单手把行李箱打开,把一盒手制曲奇饼干拿出来,递给杜若蘅:“在聊这些天周缇缇在家乖不乖。”
周缇缇立刻表示自己很乖。周晏持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和你妈妈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上挑,带着微微笑意。眉眼间全是温柔。杜若蘅一直不能否认,周晏持比她更爱周缇缇,他对待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有所保留,可是对待女儿的时候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和耐性,他的宠爱程度超出旁人对他的认知水准。
她还记得她刚刚检测出怀孕的时候,按照苏裘的形容,就像只受惊的猫子一样惊慌失措。连告诉周晏持事实都是颤抖的。她还记得那时周晏持的反应。他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眉毛突然上挑,整张面孔像是突然有光照耀一般富有神采。连眼梢都是笑容,最后小心翼翼抱住她腰际,在她额头上不停亲了又亲。
她那时候问:“你不是不想要小孩子吗?”
他说:“因为那时候你不想生。”
“可现在也不见得我就想生啊!”
“不想生还是不想养?”
“…”
“可是已经怀孕了,我们总要认真对待对不对?”他笑微微的模样,抱着她轻轻摇晃,“我们一起让她平平安安生下来,如果到时候你不愿意,我来负责把她好好健康地养大,行不行?”
那时正值孟春,阳光哄得人身上暖意洋洋。他那时候说得很好。截止到现在,作为一名父亲,做得也同样很好。
第八章
周晏持把周缇缇哄到睡着是在半小时之后。
期间杜若蘅数度想走,都被周晏持的一只手牢牢扣住。她使劲挣扎拿眼神警告,周晏持撇过脸不去看她。然后杜若蘅听到周缇缇在那边甜甜地叫爸爸,她在恨恨之余一口咬上周晏持手腕,牙齿在顷刻之间穿透了皮肤肌理直达微血管层。
不久杜若蘅就尝到一丝铁锈味。周晏持手腕抖了一记,眉心皱起来低头看她。杜若蘅趾高气昂地瞪回去。
周晏持匆匆挂断电话,跟她说:“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动不动就咬人的毛病?”
杜若蘅心说你是人吗你根本不算人,面上冷淡回应:“人只有在遇到仇敌的时候才会切换应敌状态,这是正常的反应。”
周晏持开始揉眉心,说:“下周末我会带缇缇去看她爷爷奶奶。你要不要跟着一起?”
杜若蘅一度与周家二老相处不错。尤其是周母,自当年见第一次面之后便对她格外照顾。当初杜若蘅提出要跟周晏持离婚,反对的大有人在,除去周晏持本人,反对声最激烈的便是双方父母。尤其是周家二老,知道消息的当天就舟车劳顿从A市飞去T城,一个婉劝杜若蘅,一个则是当着杜若蘅面就要提着拐杖揍儿子,说还不都是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把小杜气得不行了她才非说要离婚不可!
周晏持说阿衡要离婚的理由根本不是这个,我就算找一百个女人她都无所谓,我俩的事您跟妈别操心太过。再者说,您哪有资格教训我这个。
一副平静态度让老爷子当场血压飙高,脖子一仰差点没气倒。
两人最终仍是离婚。离婚后的杜若蘅携周晏持一半的身家跑来S市,经苏裘的推荐在景曼做客房管理。离婚后有一段时间杜若蘅跟周晏持的关系曾降至冰点,周家二老却对她一如既往地关爱和宽容。只感慨说是周家跟周晏持无福,才留不住杜若蘅这样大方明理的儿媳妇。并且还打听到了杜若蘅现在的住址,间或便托人给她寄来一些东西,有时候是雪蛤那样的保养品,有时候则是大闸蟹那样的当季冷鲜。
杜若蘅对此极是惭愧,感觉无以回报。有一回忐忑问苏裘这可该怎么办,苏裘说这是好事又不是坏事你怕什么,你逢年过节探望一下也回礼点东西过去不就结了。
杜若蘅郑重说总感觉二老是礼轻情意重,苏裘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说省省吧否则你还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你还能为了几只大闸蟹跟周晏持复婚哪?
一席话让杜若蘅无话可说。作为一个晚辈,显示出比两位长辈更尊敬关怀的办法也只有是亲自拎着礼品过去探望。
可是杜若蘅不想跟周晏持一起过去W市探望:“我有什么好去的。”
“老太太挺想你。上回我回去的时候她还跟我唠叨你。”
杜若蘅说:“我回去的时候两位长辈从来没提起过你。可见根本不想见你。”说完又觉得后悔,这样无谓的赌气话她下意识就想回敬他,可是说得多了,她自己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于是沉默。
她在沙发上安静下来,有点发呆。房间里只他们两个人,杜若蘅无意识坐着的姿态比以前娴静文雅许多,像是在公共场合。这一部分是一年多来她在酒店工作的后果。周晏持在对面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从头到脚,一根发丝都没放过。最后他开口:“前两天称周缇缇体重,十六公斤。”
“嗯。”
“老师说这一个多月她在幼儿园的表现不错,很懂礼貌。跟同桌相处得也不错,同桌是个男孩,叫习睿辰。”
杜若蘅说:“她觉得高兴就好。”
周晏持突然说:“是不是我们现在除了周缇缇之外就不能平心静气地说点别的?”
杜若蘅看他一眼,又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她面色冷淡地往外走,这次周晏持没有再拦她,送她到门口。等关上门,杜若蘅听到廊道另一头有服务生喊杜经理,对方手脚缩在一起,面孔上害怕又委屈。
等她走近了,这个被聘来还未一个月的新客房服务生才怯怯说:“…我把VIP客人的衣服洗坏了。”
杜若蘅一抬头,不远处客房门口正站着怒意勃发的客人。
杜若蘅格外认得这个人。
但凡酒店的住客总能分为两种,一种是受欢迎的,一种是不受欢迎的。这位姓谢的客人显然属于第二种,并且历来记录都劣迹斑斑——挑逗客房服务生,不讲卫生,口吐脏言,同其他客人争吵,斤斤计较。简直集各种极品性格于大成。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每年都为酒店收入做不小贡献,甚至还包括其S市分公司每年的年会都在这里举办,酒店轻易不能将人拖进黑名单。
现如今服务生将衣服干洗误弄成了湿洗,一整套西装礼服都报废,不管怎么说这里面都肯定会有酒店的责任,再加上又是这么一位难缠客人,让杜若蘅怎能不头痛。
果然对方看见了她,怒火更甚:“你们酒店到底怎么做事的?亏得还是五星级,这种小事都办成这样!这套礼服加起来一万多块谁来赔?还有你们打算让我明天穿什么去出席典礼?我穿着睡衣去啊?事情传出去我看你们以后根本是不想做生意了!”
杜若蘅千言万语只有道歉:“谢先生,这可能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非常抱歉。”然后转头严肃问服务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方怒声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让她去洗衣服结果她给我洗成这样!”
服务生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他昨天让我填洗衣单我就填了,当时也没有说明是干洗还是湿洗…”
“我怎么没告诉你了?我告诉得清清楚楚让你去干洗!你自己没记住还赖在我头上,你们酒店员工就这种素质?!”
服务生干脆直接哭出声来了。
杜若蘅在心里叹气,又是责任不清导致的纠纷。每回遇到这种事都让她感到格外厌倦。顺便还会想到周晏持以前的话,于是又增添恼怒。
在这种时候再讨论洗衣单只能让客人自己填写并签字的问题,对方是肯定听不进去的,她只有态度更加和软地道歉:“我们的服务生初来乍到,导致的失误之处我们感到非常抱歉,我们会查明问题,按照酒店规定给您赔偿。对于您明天出席典礼造成的不便,我们可以送来礼服册供您挑选,不知您是否需要。另外现在天色已深,您看…”
杜若蘅一连说了十多分钟,对方仍然不依不饶。她好话说尽口干舌燥,有种经验得来的预感,这笔赔偿最后一定会全数算在酒店头上,指不定要赔偿五千以上。她为此觉得脱力,除此之外还十分反感对方盯着她的越来越直勾勾的眼神。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不能避开。这是工作,是她的职责范围所在。
对方突然打断她:“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能接受。我们还需要再深入谈一谈。走廊里这么吵影响不好,你进来我房间,我们好好讲一讲。”
杜若蘅敏感地往后退了一步,思索合适的措辞:“既然您无法跟我达成协议,那么我叫来酒店的副总经理来跟您谈,您看如何?”
对方不由分说,五根粗短手指已经抓住她袖子,杜若蘅挣了一下没能挣开,蓦然警铃大作:“这是酒店,谢先生!”
她用了力气挣扎,终于把对方的手甩开。杜若蘅穿着高跟鞋,因而往后重重跌了一步,没有扶稳墙壁,眼看就要摔倒,被蓦然出现的两只手抓住胳膊强行拽起来。
周晏持还是那身藏蓝睡袍,等到杜若蘅重新站稳,不动声色把人挡在身后。皱眉开口:“你们吵得还让人睡不睡觉?”
对方看到他,整个态度为之一变:“周总也住在这家酒店?幸会幸会!不小心打扰了对不住对不住,进来一起喝一杯?”
周晏持站住不动:“一件衣服而已,竟然也能吵得走廊那头都听见。这种低劣的事我以为宽宏大度的谢总做不出来,难道是今晚喝得多了?”
“…”
“听说谢总的公司最近运营不善,我要是没记错,是银行贷款的问题?申请批下来了吗?”周晏持慢条斯理地挽了挽袖口,愈发不留情面,“要是流年不利,那就更要积德啊。”
“…”
两分钟后,杜若蘅站在电梯门口,冷声教训还有些发抖的闯祸服务生:“这是唯一一次,不要让我再看到有下次。回去之后把客房部服务守则一字不差背过,明天写一份检讨书交到我办公室。另外,如果不是幸好对方没有追究赔偿,你本来还要再扣三个月的薪水抵账,现在我只把你这个月的薪水扣一半。”
小姑娘讷讷不敢回话,一声不吭地走了。等到电梯的镜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杜若蘅没有回头,但她知道周晏持就站在不远之外。
以前的时候,周晏持每次帮了她忙,或大或小,总会调侃要她付出一点报酬。这已经是很古老的传统了,几乎从她在国外时他给她做饭就开始。那时候两人就达成过协议,他每周来给她做一次饭,她则帮他查找一些专业资料。即使杜若蘅很多地方都不懂,他发过来的东西她很可能找得乱七八糟,但这个协议始终保持,甚至到了婚后也是如此。
杜若蘅等着他这回又打算怎么邀功。隔了一会儿,周晏持淡淡开口:“没有话说?”
“…”
刚才的一幕让杜若蘅心情复杂。结果很好,处理得完美而迅速,可是如果没有这个人出现,她也能将事情解决并且全身而退,只是要稍微耗费一些时间。
如果周晏持想让她道谢,那么她在第一时间也已经当着服务生的面跟他道过了,礼数周到,诚恳真挚。
杜若蘅确实觉得当前跟他无话可说。
她等着他主动开口,做好了被提要求的准备。毕竟是帮了忙,条件只要不过分都会答应,这是人品问题。杜若蘅这么想。可是等了很久未见人开口。她转过头,廊道里空空如也,周晏持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