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杜若蘅说:“你看看,你那么忙,还要做这个做那个,我还要跟你又吵又烦又打骂,你多累啊。我都替你累。以后别再做了吧。你烦我也烦,反正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房间里静到凝结。隔了半晌周晏持才开口,盯着她:“我放手了,你不见得就有多开心。”

杜若蘅心里抖地一酸,斩钉截铁说:“我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这种气话说一百遍都没法让人相信。”他把水果刀放下,慢慢将手擦干净,站起来,“除非你说实话。”

第十一章

夜间八点,大楼里的人都已走光,只有张雅然还坐在秘书办公室里,尽职尽责地给蓝玉柔和张如如拨电话。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前一任秘书曾经按照受青睐程度将接近周晏持的各色女子分为五类,拿专业评价指标体系严格测算,最后以从中国红到粉白五种颜色作为各类等级的颜色标识。张雅然承袭了这一传统,蓝玉柔的名字目前足以符合水红色的漂亮横线,于是她抛弃了张如如,先给这位打了电话。

客观来说蓝玉柔不是张雅然见过的女子里长相最漂亮的,却是很知进退的一个。她的讲话很有分寸,连嫉妒发脾气的姿态都很让人受用,是性格极招人喜欢的一位。秘书室里几个秘书为此还私下打赌蓝玉柔会在被老板抛弃之前再得意几天,张雅然赌了两个月,这是她老板身边女子保持过的最长记录时间。

秘书室里几个人经常拿这种话题打牙祭,另外还八卦过周晏持在这方面的喜好特点。这位上司的私生活从来不乏圈点之处,张雅然从进来这座总部大楼伊始,就听说过周晏持的花边新闻,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但与周晏持传过绯闻的对象却从环肥到燕瘦各有不同,除了都是美人之外便再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二秘以前有次往老板办公室端茶送水,恰好杜若蘅也在,便听见这位很少露面,极为气质娴静的周太太端庄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调侃周晏持,说他只要好看,就来者不拒,是个无所不收的杂食动物。

这四个字简直道出了秘书室所有人的心声。顺便也传出了风声,周先生与周太太神仙眷侣相处有方,周太太对周先生在外流连的事实早有耳闻,只是稳坐钓鱼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后来不知从谁那里改了传言,说周太太性格懦弱无争,尤其是杜家破败后对周先生夜不归宿的事实更是无力管制,两人夫妻情分早已名存实亡。

这谣言传得有点离谱。事实上周晏持人在T城的时候从未夜不归宿。莺莺燕燕的一面他有,居家好丈夫的一面他照样有。这两者他都做到了臻于极致,并且泾渭分明。以至于秘书团集体感慨,说老板不愧是神武全能,不止在商场方面是天才。

但不管怎么说,这谣言却比真相传播广泛得多。

蓝玉柔很快接听了电话,她还在片场,拍夜戏很劳累但还是不敢怠慢,礼数周到地跟张雅然问候。张雅然原话转达了周晏持的意思,蓝玉柔表示没有异议。然后她想了想,问:“我听说周总还有个小女儿,叫周缇缇对不对?”

张雅然谨慎回答:“蓝小姐,我没有权利告知周先生的私事。”

蓝玉柔轻轻柔柔地说:“我只是有个朋友想找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孩拍支平面广告,不知道周总有没有这方面意愿。”

张雅然陈述事实:“按照周总保护家人隐私的惯例,他是不会同意的。”

蓝玉柔笑了笑:“听说周缇缇好像最近读了幼儿园小班是不是,我能不能代为去接周缇缇放学呢?”

张雅然这一次放重了语气:“蓝小姐,缇缇是条高压线,你真的打算碰一碰?”

蓝玉柔静了一下,仍是笑:“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张秘书不要紧张。”

张雅然结束通话,又给张如如挂电话。这次更是简短,只说周晏持近期没有时间,以后再与您联系。这是她用的惯常托辞,以后的意思便是无限期。然后她将一天整理好的文件抱到老板办公室,分门别类等待周晏持回来审阅。周晏持的办公桌上摆放简洁利落,唯一与办公无关的东西便是一只相框,里面一张一家三口的相片。他的前妻杜若蘅小姐在上面笑得极为温柔美丽。

第二天景曼花园酒店的晨会上,总经理突然宣布了要请全体管理层聚餐的事。

按惯例来说总经理平常没什么这心情,聚餐这回事一般也只在年底的时候才会有一次,让杜若蘅等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又听到他宣布:“我已经跟总部沟通达成一致意见,等办理完工作交接,我会辞去总经理的职务。”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只有康宸一人慢吞吞喝了口水含笑不言。

辞职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迅速传到前台跟后勤。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中级管理层都绕着员工餐厅走,唯独杜若蘅像只小白兔一样闯了进去,于是几乎立刻就被饿虎扑食,汪菲菲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不松手:“若蘅姐,听说总经理是被迫辞职的?据说是高层权力交割的牺牲品?是不是这样啊?”

杜若蘅啼笑皆非:“你当拍阴谋剧呢这么会猜?”

“没准就是真的呢。你不知道今天上午所有人都无心工作在说这个。”汪菲菲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而且还有人说下一任总经理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康宸康经理!”

“…”

“本来不就有人传言他是哪里离家出走的贵公子么,前两天有人破解说康经理是我们集团某位高管的二公子,跟董事会的经营理念有冲突才跑下来体验民间疾苦的。昨天晚上还有人看见康经理出入酒店房间跟来自T城的客人交谈。你知道啊我们总部就在T城的!”汪菲菲越说越激动,“据说本来总经理都没想过要这么早退休的,实质上是被上面人排挤走的!”

杜若蘅小心地把虾肉从壳子里拖出来,避免汁水溅到衣裙上:“哦。”

汪菲菲大失所望:“你就这么个反应啊?我说了这么多你得拿消息来交换嘛,你看都有这么多人看着你呢。”

杜若蘅一脸遗憾地说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怎么办,有人单手端着餐盘挨着她坐下来,笑眯眯地问:“聊什么呢这么有兴致。”

汪菲菲眉飞色舞正要再讲一遍,这可是今天上午的最大新闻,实在劲爆,她已经忍不住对不同的人重复了不下十遍。可等看清楚来人,又默默闭嘴了。杜若蘅等冷场了之后才头也不抬说:“在说你。你怎么也过来吃了?”

康宸一脸怜悯:“本来我是不想过来的。可是在门口看你一个人被围攻又觉得挺可怜,就过来看看。”

“…”

康宸笑着问:“究竟说了些什么?继续啊,我听着呢。”

杜若蘅等吃得差不多了,擦了擦嘴角,开口:“说你原本是集团高管二公子,马上就要接任总经理的位置。他们问我是不是真的。”

康宸哦了一声,慢条斯理说:“那要是真的,大家想怎样呢?”

按照康宸平常滴水不漏的行事方式,这种回答就已经相当于一半的默认。汪菲菲眼睛滚圆合不拢嘴,整个员工餐厅刹那静寂,眼珠子齐刷刷全盯在康宸后背上。

只有杜若蘅相对平静:“其实大家想的都比较现实,就是你如果真接替了,会给员工涨工资么?”

康宸嘴角含笑地提条件:“酒店今年营业额仍然全市第一的话,涨年终奖可以考虑。”

汪菲菲终于回过神来,低声嘀咕一句:“果然职位一换态度立刻就变,天下老板一般黑。”

“汪菲菲你在说什么?”

被点名的人立刻摆出甜美笑脸:“我就想问康经理,年终奖给涨到什么地步呢?发半年薪水行吗?”

康宸撑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当是酒店裁员的遣散费,要给那么多?”

等两人出了员工餐厅,康宸一副欲言又止态度。他这个表情实在很少有,杜若蘅忍不住盯着瞧了一会儿,慢慢康宸又成了一脸无奈:“我没有故意想隐瞒的意思。”

杜若蘅哦了一声:“我知道。”

“…我总不能见到人就跟人家说,嗨你好,我其实是某某家的二儿子,跟老头子意见不合被赶出来了,不过总归是要回去的——这不太像话吧?”

杜若蘅嗯了一声:“了解。”

康宸瞧了瞧她,忽然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也不算早。”

“什么时候?”

“你提示说你本家在T城那天。算一算也就比现在提早了十天。”杜若蘅笑容温婉,“你要相信,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

景曼负责承办的论坛会议在次日的上午结束。前一晚照例是与会代表聚餐,红白酒是席间必定少不了的东西。到了中午十二点杜若蘅确认已办理完离店手续的与会代表名单,汪菲菲在电话里语意深长地告诉她:“只剩下1407号房间的客人还没有退房。因为客人特殊,服务生也不敢贸然去催。”

到了下午两点的时候她再询问,汪菲菲还是原样的语气告诉她:“1407号房间还没有退房。”

杜若蘅挂了电话去十四层,在心里说她只是本着对酒店对客人负责的态度。周晏持但凡红白酒掺杂喝就会很不舒服,脸色苍白得厉害,有时候可以因此睡上一整个白天。

她轻敲了房门无人回应,一记皱眉之后直接刷卡开门。

房间里面没有一丝酒气,窗户打开,纱一样的镂花窗帘摇曳般飘荡。周晏持正坐在沙发里出神,几个手指关节抵在额角。听见声响,带着几分诧异地回过头来。

“…”杜若蘅突然觉得站在当场的自己有点傻。

她在周晏持的眼神底下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不能解释说,我怕你死掉了都没人发现所以特地来看一看吧?

周晏持总算先开口:“有事?”

杜若蘅硬邦邦回应:“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前台说你还没有退房。”

周晏持说:“稍等,马上。”

杜若蘅一言不发往外走,周晏持又把她叫住。这回他叫了一个久违的名字,他叫她“蘅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她。她不准。每次他喊出这两个字,她必定会跟他翻脸,可能性百分之百。

杜若蘅身体一僵,半晌才转过头来。周晏持看着她的眼神复杂,但语气很温柔:“你想的话,让缇缇以后跟你一起生活好不好?我知道你舍不得她。”

第十二章

半晌杜若蘅才找回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晏持很平静:“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如果你想,就由你来抚养她。”

杜若蘅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周晏持有多疼爱周缇缇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真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鞍前马后。让周晏持割让这么个宝贝无异于在挖他心肝,杜若蘅根本不能相信他的话:“你想做什么?”

她的眼神很警惕,直觉就是他有什么阴谋。这种不信任让周晏持几乎苦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在认真跟你商量这件事。”

“你是说真的?”

周晏持揉着眉心无奈点头。

可杜若蘅还是摸不清他在想什么,这让她不得不犹豫着问出口:“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没有。”

“你觉得周缇缇太粘人了打扰了你跟人约会的时间?”

“…没有。”

“你觉得周缇缇太吵闹了打扰了你跟人约会的时间?”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猜下去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周晏持使劲揉眉心,解释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停顿了小片刻,才把话说出来,有些不熟练的缓慢:“我只是觉得,你对我有怨恨。目前我还不清楚是哪方面。”

杜若蘅很快听懂,听懂的那一瞬间她有点想笑,同时又有点想哭:“你以为我怨恨你的是这个?”

“也许我猜错了。”他说,“或者也可能不止这个。我目前还不清楚,只能一步步揣摩着来。”

杜若蘅低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她抬起头,目光冷漠地看着他。周晏持格外受不了她这种眼神,这甚至不是与嫌弃和不耐烦同等程度的眼神,意味更深一层,她根本就想让他立刻彻底地消失。

她的眼神不会作祟。周晏持能够确信,如果他真的顺遂她心意就此消失,杜若蘅一定能狠心到连未来他的葬礼都不会出席。

两人认识已有十年。周晏持体验过她热情时的态度,那时杜若蘅能软成一团水,把人哄到心花怒放。这是杜若蘅的本事,她想要费心思讨好一个人,对方一定招架不住。因而周晏持也就格外能对比她死心的时候,可以冷血无情到什么地步。

就像是水冻成了冰,剑锋一样的形状,然后她对着他心口利落地扎了进去。

杜若蘅在离婚时给了他“腻了”两个字,然后就决定放手,把他像敝屣一样丢掉,根本不留置喙余地。从那之后她根本就没想过破镜重圆这回事,巴不得他离开她千里之外。不想放弃的只有周晏持单方面,纠缠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个。杜若蘅大学时示爱者众多,即使在婚后也有殷勤的追求者,她对待他们的态度向来绝情,到头来连朋友都没得做,如今周晏持也得了这报应。

任何的打扰都能惹来她好一顿脾气发作,她对他各种不满意不顺眼。其实如果从杜若蘅的角度来想也可以理解,她早就已经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生活,那里面原本就没有准备周晏持的位置,他只是个不速之客。

可是周晏持现在无法放手。他不希望看到两人真的天各一方。他认为自己没杜若蘅那么心狠,能在短暂时间里就把他从她的生活中生生剥离掉。离婚已经是他做过的决定里面最后悔的一件事,他不能再因为一时愤怒而做下相同错事。

隔了许久,周晏持才重新开口:“离婚后你的那部分财产你分文没有动过。”

杜若蘅仍是冷着脸,不予回应的态度。他试图去握她的手,被她嫌恶一样迅速躲开。这个动作让周晏持的眼神沉了沉,但杜若蘅才不想在意他的心情,她很清楚地指了指房间门口。

她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看他。周晏持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这就走。”

等他走到门口,杜若蘅又说了句等等,她的目光难得主动对上他。然后她笑了笑,声音很温软,话语却像一把把刀锋插过来:“实话不实话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你听与不听都不能改变后果。你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就不能豁达想开一点,别再这么执着?我脑袋里有任何想法都没必要跟你报备,你搞清楚这一点。以前你根本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什么时候你居然变得这样了?”

等说完了,她连眼角都渗着嘲讽:“熟悉吗?还记不记得这些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

周晏持钉在当场,因为所意识到的事实而差点撑不住。隔了不知多久他才找回声音,并且问得极为低沉缓慢:“你恨我?”

“你想听实话?”杜若蘅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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