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轻声说:“你。”

“…如果我和女儿同时掉进水里,你打算救谁?”

他仍然没有犹豫:“你。”

已是深夜,客厅的窗帘尚未拉上,外面早已漆黑寂静。唯一开着的是沙发旁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就像是温软细腻的一双手,将所有棱角都轻轻打磨。

杜若蘅半跪在沙发旁,看着他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扭过脸,低声说:“那你以后别再找其他女人了,行不行?”

第二十七章

有些话只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出口。杜若蘅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把尊严都放在一边,几根手指扣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最后压出隐隐血痕。

她一向寻求平稳静好,这大概是她这一辈子下过的最大一场赌注。

旁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一年半她并未真正释怀。嘲讽跟愤怒都是再直接不过的表达,周晏持越来招惹,她就变得越焦躁。这已经不是一句抑郁症重新发作能够掩盖得了的事实。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那一场离婚更像是一次逃脱,是在身心俱疲之下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杜若蘅分外庆幸当初的离婚。但不能将这件事真正了结,她会一直心含怨怼。

彻底放下,重新开始。她在离婚之初有无数人这么安慰过,但旁人轻飘飘一句以后会更好,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对此言论负有全责。假若未来惨遭不测,除了自己咬牙忍耐之外,没有人能够给予任何实质性帮忙。

很难说杜若蘅现在对周晏持的感情能够压倒一切。事实上她的理智更为清醒。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可能时光倒流重新彩排。她现在充其量不过是有三条路,一条永远的单身主义,一条选择回头复合,一条寻觅到新的好感异性。

任何的选择都是赌注。每一条都隐藏巨大风险。尤其在她性格更偏向保守的时候,第三条路或许风景秀丽,可是如苏裘所言,假如你选择复合,你不能保证周晏持以后未必不会再给你“惊喜”,但假如你放弃他,你也不能保证下一个良人可以与你再如过去十年光阴那般的默契,即便是默契,也未必就可以如你所愿地理解和包容你,大家都已是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所有对陌生的付出都有预算,没有人肯不计较成本;即便假设下一个良人终有一天可以如周晏持那样包容和宽解你,你也不能保证你自己就有那一份信心和耐心等下去;即便你拥有信心和耐心,你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再下一个十年变成第二个周晏持,同时你也不能保证你的女儿周缇缇可以悦纳他一如悦纳她的父亲。

所有的未来都是不确定。杜若蘅所唯一确定的是,她再也不能像多年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不管是周晏持,还是以后可能未知的任何一个。

如果说周晏持最近的改变没有令她动摇,那是假话。曾经交付得越多,也就越难以割舍。怨恨的理由也是来自这个。杜若蘅不能完全相信眼前这个人,可是仿佛目前为止,除了勉强相信他,她没有其他更好从阴影中解脱的办法。

那天沈初在喝完大红袍离开周宅的时候,避开其他人,收敛了表情跟她推心置腹:“你如果恨周晏持,是情有可原的一件事。但除此之外,两人总要有个说法。你可以看他不顺眼拳打脚踢一辈子,我知道他遭受过这个。但不管怎么说,我作为他的朋友,还是想请你再给他一个机会。也许事情会有转机。我郑重请你考虑。”

或者哀莫大于心死,或者从此相敬如宾。周晏持最大的优点在于他十几年来始终兑现承诺。除此之外,他从未对她欺骗。若是重蹈覆辙,杜若蘅想,自己最糟糕的处境,大抵也仅仅是再比现在更差一点点。

她下定决心,走了这一步。前途未卜的同时心想,这一次不管周晏持再做什么,她都必定不会再给予百分之百的投入。

已经有过一次难堪经历,即便是口头上同意,也会下意识开启基本的自我保护。

杜若蘅没有太指望周晏持能当场回应她。他今晚喝得微醺,大概连那两个“你”字都是醉话。她只是已经将这些想法酝酿了许久,今晚不慎脱口而出罢了。但她等了半晌不见周晏持动静,看他躺在那里始终面容沉静五官恬淡,还是忍不住抽过抱枕向他砸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杜若蘅起床,在客厅看到周晏持在给女儿梳头发。他做这个出奇的流畅,周缇缇发质黑亮顺滑,在他的手中居然也相当乖顺。杜若蘅看他不一会儿在周缇缇脑后编出两条麻花辫,再绑在一起,最后如同一只心形环甜美戴在头上。

周缇缇手里正摆弄爸爸的移动电话,听到她的脚步声,心不在焉地喊妈妈。

周晏持终于把女儿弄得整齐漂亮,看到杜若蘅不掩讶异的表情,说:“我也给你编一个?”

杜若蘅冷着脸:“不用。”

周缇缇在一旁指着手机屏幕插话:“爸爸,纪湛东是谁呀?”

“爸爸的好朋友。”

“像我跟习睿辰那样吗?”

周晏持唇边有点笑容:“像你对待习睿辰一样,但不像习睿辰对待你一样。”

这话有点深奥,当爹的显然不厚道。周缇缇不理解地看他一眼,又说:“那妈妈的名字呢?我一直没找到哎。”

周晏持面不改色道:“你翻‘家’。”

第二十八章

杜若蘅年纪轻轻,又是女性,由康宸直接任命为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副总经理,同事中资历深厚的长辈们固然口头上不说,心中可想而知必定五味杂陈。

杜若蘅在任命书下发的当天就察觉出他们的违心敷衍。人与人之间的平衡一直相当微妙,善良也只限于一定的范围。杜若蘅没过多久便在酒店内部听说了有关自己的流言,比如与康宸之间的暧昧关系,与前夫在离婚后的纠缠,甚至还包括女儿周缇缇。

她的经历本来就大有谈资,如果有人乐意,将话题炒得风生水起也相当容易。让杜若蘅稍感心安的是汪菲菲,这个一向八卦的前台服务人员在面对杜若蘅的流言时却相当严肃,表示信任她的人品,并劝慰所有的传闻总有一天会过去,不必过度在意。

杜若蘅倒是真的没有太在意这件事。离婚时她听过的传言足够猛烈,比现在区区一个酒店的指指点点要广泛和复杂得多。她早就因此练就了东风射马耳一笑而过的技能,现在她只是有些担忧自己能否驾驭这个职位,调遣她如今的下属,曾经的同事,那些比她大十几二十岁的威望长辈们。

康宸对她说:“你看看我,半年酒店的工作经验,现在照样过得不是挺好。”

这话不具任何安抚效果。康宸兵不血刃的手段杜若蘅已经在这段时间深切体会过。财务部吴经理被踢出景曼只用了一周时间,中层管理者中的冗员辞退只用了半个月,自然有人背地里相当不满,但康宸是总部直接任命,并且与此同时他给每个基层员工以当月红包安抚,另外那张皮相在这个以女员工居多的酒店中不得不说也起了相当的镇静作用,怀柔政策与霹雳手段一样成功。

康总经理稳定大局的那些手段,参考意义基本为零,杜若蘅仍然如临大敌。

康宸又说:“有人不想配合,这个短时间内肯定要有。我说两点。第一你不要觉得事情难办,副总经理不止你一个,再说你们解决不了还有我。第二,有些闲言碎语不可避免,但你自身不必觉得这是任人唯亲,其实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咱俩也不是很亲。你说对不对?”

杜若蘅看他一眼,康宸微笑:“真的。没有那么难。有些事咬一咬牙挺过去,回头看的时候会很有成就感。”

杜若蘅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康宸明明神情不变,他接着说:“如果你仍然觉得棘手,这样,晚上加上另外两个副总,还有两三个中层,我们一起吃顿饭。交流一下感情和经验。”

到了晚上聚餐,一共七人,只有杜若蘅与新上任的财务部经理是女性。自始至终气氛还算圆满。杜若蘅再一次见识了康宸的桃花手段,只是一颦一笑便倾国倾城,把年逾四旬的财务部经理弄得眼神乱扫小鹿乱撞。

宴席结束是在八点钟。杜若蘅刚刚从会馆出来便打了个寒战。康宸看她一眼,解下自己围巾来正要递给她,忽然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妈妈!”

杜若蘅抬头,周缇缇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浑身裹成一团毛球的形状,正跟她兴奋招手。

等两人走近了周缇缇才喊康叔叔。杜若蘅隔着帽子双手捧女儿的脸:“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话音落下脖颈间已经被人圈了一条围巾。带着再熟悉不过的清爽香气,两只手也跟着被人攥住,周晏持顺手分别揣入口袋中。

周围的同事都在看,周缇缇也在一眨不眨望着她。杜若蘅咬了一记牙,忍下去了想踹人的冲动。

周晏持淡淡开口:“康总喝酒了?开车不便的话,不如我们顺路载一程。”

康宸神色自如地把围巾重新系上,笑意微微:“多谢,不必。马上有司机来接。”一边抱起周缇缇,柔声说,“叔叔前两天养了一条小狗,是白色的萨摩。想看吗?”

周缇缇果然眼前一亮:“想!”

“只有不到三个月大,还没有取名字。回头你可以帮它取个好听的名字。”

周缇缇说:“我也想养一只。”

“那就养啊。”

“可是爸爸不让啊,他对猫狗过敏的。”

康宸给她出主意:“那就养在S市嘛。”

周缇缇看向杜若蘅,后者不置可否的态度让她神情明显动摇,隔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妈妈以后还要和我们回T城的,现在养了以后就没办法了。还是不要养好了。”

康宸停顿一瞬,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别难过,既然暂时不能养,先来叔叔家看狗狗也可以。”

把小女孩哄完康宸才又转向杜若蘅,言笑自然:“我先走了。考虑一下今天下午我说的话。”

杜若蘅点头回应。康宸转身要走,周晏持突然出声请他留步。

等康宸回过头,他淡淡说:“听说阿蘅最近晋升了副总经理。如果有时间,大家不如一道吃一次饭。我们一家三口宴请康总,感谢你对阿蘅这段时间的照顾。”

康宸笑意微微,片刻后回应:“不忙。所谓的一家三口,也要等周总复得了婚才行。”

回去的路上车子里一度很安静。

周缇缇敏锐地觉察出两个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一直下意识紧闭着嘴巴。杜若蘅望向窗外,正好有时间考虑处于新职位后的人事关系。最后是周晏持破坏了沉默:“下午的时候康宸和你说了什么话?”

杜若蘅思路被打断,皱着眉从后面看他一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周晏持静了一会儿。“我不可以知道?”

“公事而已。”杜若蘅漫不经心回答,“天天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话,我没必要跟你报备,你搞清楚这一点。”

一字一字清晰复刻自离婚以前的周晏持。因果轮回。他半晌没有再回话。

周日上午,杜母果然对周缇缇兑现承诺,千里迢迢来到S城。

尽责为母亲接风洗尘的杜若蘅从接机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受待见。杜母远远走来候机大厅的时候,落在周缇缇身上的目光要比落在杜若蘅身上的慈爱千百倍。而等到发现杜若蘅两米之外还站着一个周晏持,杜母一瞬间静止在原地,随即流露出来的惊喜是见到杜若蘅的上万倍。

周晏持给足了前岳母的面子。他将家庭聚餐订在了一家菜色地道环境雅致的私人会馆,服务生端上来的每一道佳肴价格,都足以抵得上景曼前台服务人员汪菲菲半个月的薪水。这样的行为果然令杜母满意,她与周晏持交谈甚欢,后者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杜若蘅干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杜母讲到今年年初一次生病住院的时候她才抬起头。

“您做摘除手术我怎么不知道?”

杜母眼皮不抬一下:“告诉你又没什么用。我给晏持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就派人弄好了所有事。你能做到这些?再说我住院住得很舒服,比你亲自照顾我好上不知多少倍。”

周晏持给杜若蘅夹过来一只剥好的虾肉,她看都不看一眼,只觉得头疼:“…下次遇到这种事您好歹也告诉我一声行不行?说到底我才是你亲生女儿,再怎么说我也应该享有知情权。”

杜母说:“法律上没规定母女之间有这项权利。”

杜若蘅正好接到康宸的电话,她干脆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

康宸只是来问她有关年终奖金发放的事宜,说了没两句话便挂断。杜若蘅不想回去包厢,在附近来回徘徊。她穿着高跟鞋,后来走得有点累了,干脆倚着走廊的墙壁仰头发呆。拐角处安静没有旁人,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身上突然被披了一件羊绒大衣。

周晏持站在她面前,柔和灯光之下,衬得一张脸孔面如冠玉。

他的声线微微低沉,带着温柔:“正餐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在等饭后甜点。有你喜欢的松露布丁,回去吃一点?”

“你先回去。我再等五分钟。”

这种说辞对周晏持不具效用。他看她一眼,然后伸手,在大衣底下找到她的十根冰凉手指,全部握在掌心。

他轻轻揉搓,动作仔细。可以看到他的深长睫毛,和微微垂着的眼神。面前的这个人拥有一张英俊脸庞,同时他心肠冷硬,待人傲慢而凉薄。可此时此刻他的眉宇间再是耐心不过,让她终于从指端渐渐传来温热。

这不是心血来潮的偶然为之,十年来的每一个冬天,他都这么做过。

周晏持慢慢揉搓到手腕。他的动作越来越轻,像是绒羽的撩拨。两人相知十年,让他熟记她最敏感的那些地方。杜若蘅终于有些受不住,她的声音不稳,叫他停下。

周晏持没有再继续。但他抬起头,遮挡住杜若蘅眼前视线的同时,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腰肢。

两人距离之近,她只看得到他的眼神。那里面温柔而炽热,又有如海水一般深沉。周晏持无声着慢慢侧下头来,杜若蘅下意识要推开他,被他不带力道地握住手心。

他柔声哄她:“试一试,好不好?觉得真正恶心,再推开我。”

第二十九章

杜若蘅僵硬着身体,如临大敌一般。他在她的嘴角处反复辗转,所有的情感压抑住,全部化作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若蘅的后背绷成一张弓,紧紧抿着唇,良久没有松口的打算。周晏持不敢强硬,低声唤她蘅蘅。一遍一遍。

从十五岁的杜若蘅到现在,十几年的光阴交错,他出现在她身边的岁月,已经将近她人生的一半。

外人都认为他在离婚后应当更自由顺意。可事实上却是他比她更难以对过去告别。杜若蘅离开T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徒留下整个周宅内都是她的痕迹。从书桌上那些一家三口的相框,到周缇缇一点一滴的成长,所有都与她有关,一丝一毫于他而言都是回忆。

可是杜若蘅不曾怀念。两人从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她连告别都懒得。自离婚后,周晏持没有从她眼中找到过任何留恋的意味。有时候他会觉得,她是真的已经对他没有任何爱意。他在她面前出现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极为偶然她对他的回应,或许仅仅是出于十年来两人相处养成的习惯。

他唯恐她有一天连这些习惯都戒掉。

他不断地轻声安抚,声线低沉缓缓,终于令她微微闭眼,睫毛簌簌颤抖。两人似有若无地相贴,慢慢十指相扣。有服务生经过这里,又识趣地放轻脚步退回去。所幸她没有察觉。足有天荒地老那么久的时间,他终于触碰到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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