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周晏持避开了她的眼神。他的语气艰难,但最终完整说了出来:“老实说我对康宸觉得嫉妒。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不想再忍受我,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果。我不再奢望你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我毫无芥蒂,你做什么都是应当。我只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好一些。”

第三十六章

让他讲到这种地步不算容易。周晏持郑重承认错误本就少有,更何况现在他服软的事不是一时的失误,周晏持在扭转他几十年塑成的道德观。没人知道这些天他做了什么心理活动,也可能他仅仅是妥协,或者别的其他,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跟她道歉。

杜若蘅觉得自己本该至少觉到一点激动。不可否认她确实希望有这样一天。从知晓周晏持婚内不忠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抱有此时此刻这一幕的想法。她曾经出离愤怒,心脏冰冷仿佛灵魂抽离,急切需要这样想象中的一幕来稍以缓解。可是等了这么久,现在周晏持终于说出来,并且是主动提及,她又觉得已经不太重要了。

所有事都有保质期。若是周晏持说得再早一些,至少是在那晚黑暗中她断念大哭以前,她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反应平淡。整个人都没什么波动,就像是与她无关。

隔了半晌她才开口:“你不出现我就能过得很好。”

周晏持停留一瞬,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室内长久静寂,只有光线在平转,最后一丝残阳血红耀眼,在地平线边缘拼命一挣,终而沉降下去。

昏暗里让彼此低垂着的眉眼氤氲一半。周晏持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轻声问她:“有多喜欢康宸?”

杜若蘅不想给他想听的答案,也没心情撒谎,索性不说话。

周晏持过了片刻,说:“康宸看着慈眉善目,所作所为却能看出是个征服欲很强的人。最近他凭着祖父那点遗产,正试图插手远珩董事会。康深已经被他弄得一蹶不振,下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是康在成。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提过这些。但对于康宸这种人,吊着他比顺着他更好。”

他的唠叨本性又发作,杜若蘅冷淡说:“你刚才不是还夸他?”

周晏持不予回应,抬手走了一步棋。他总不能说他再装得宽宏大量,也还是忍不住深深嫉妒。这种话以周晏持的性格说不出第二遍。他差不多已经濒临极限。

杜若蘅没有兴致咄咄逼人,也跟着走棋。棋盘上两方没什么明显胜负,都是半死不活的残局。一旦对峙就是这样,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局面,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两败俱伤。

周晏持突然说:“有多恨我。”

杜若蘅捏着棋子发怔半晌,最终说了实话:“离婚以前很恨,巴不得你下地狱。现在只要你不出现,就想不到这回事。”

双方走到这一步,算是真正告别。激烈的争吵乃至打骂两人之前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到了现在反倒比较心平气和。第二天一早杜若蘅离开,周晏持去送机,他一直送到候机楼,两人始终默默无语。最后他把行李递还给她,轻声说:“一路平安。”

杜若蘅用鼻音嗯一声,低着头接过行李。周晏持却又没有放开,他思量着说出口:“以后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可以给我打电话。”

杜若蘅抿着嘴唇,听完之后转身离开。她步伐很快,没有回头,因而也就没有看见周晏持一直跟着的眼神。

最终周晏持独自回到T城。周父对他在书房中的态度格外不满意,拉着周母态度坚决地不肯回去。周晏持揉着眉心一个人从机场回到周宅,管家像是见到救星一样地跑出来,跟他报告:“缇缇非要去S市找杜小姐。”

周晏持在院子里就听见周缇缇响亮的大哭声。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小脸因为泪水一塌糊涂,旁边全是摔坏的玩具,见到周晏持,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丢皮球。

周晏持顺手接过扔到一边,蹲下^身来对她微笑:“宝贝怎么了?”

他要抱她,被周缇缇大力推搡开。她视他如仇人的模样,指着他控诉:“你是坏人!你是坏人!爸爸是坏蛋!”

“爸爸为什么是坏蛋?”

“你把妈妈赶走不让她回家!我不要跟你住在一起!我要去找妈妈!”周缇缇大哭着说,“我要去S市找妈妈!我不要和你住在一起了!我讨厌你!你是坏蛋!”

周晏持按下耐性哄她半个多小时,可是周缇缇不讲道理。她彻底倔强起来,在地上打滚,塞住耳朵说不听。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最后放弃。他说:“好,你去找妈妈。”

张雅然当天晚上接到了指令,第二天上午她负责把周缇缇送去S城。春节时期机票难求,她问周缇缇的返程日期,周晏持歪在办公椅里一脸疲惫,揉着眉心说回头再议。周缇缇穿着小花袄,中气十足地告诉他:“我不会回来了!再见!我以后都要和妈妈一起住!你是个坏蛋!”

张雅然抬头望天花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来,问周晏持可有什么话给杜小姐带。

周晏持冷着脸一言不发,只跟她一摆手。张雅然只好就这么奉命而去。

离春节剩下没两天,漂荡的人们各自忙于归巢。张雅然在腊月二十九晚上七点结束了当年最后一项工作,打算拖着行李箱直接去机场,临行前她去跟老板告别,提前预祝周晏持春节快乐合家团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兴奋神色不加掩饰,周晏持从无聊透顶的扫雷游戏里抬头瞟了她一眼,语气寒冷地说你故意摆这种脸色给我看是不是。

张雅然委屈说这不都过年了嘛谁不开心。然后壮着胆子说,您也该给我们一个好脸色看的呀。

边说她边拿一种渴望与祈求的眼神凝望着他,周晏持揉着眉心又开始烦,挥手叫她赶紧走。

除夕夜的时候周宅里帮工的人都放假。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得吵人,周宅里面安安静静,只剩下周晏持跟老管家面面相对。平日里倒是比这时候还热闹一些。这种冷清寂寥的气氛让管家都想哭,然后他跑去院子里转了两圈,结果除了天上别人家的烟花以外一个能活动的物体都没发现。

他回到客厅,跟周晏持申请说少爷要么我们明年养条狗吧。

周晏持碰巧今天早上开始得重感冒,盖着毛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有气无力说养那东西做什么。

管家心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现在家里两个镇宅之宝都飞了,你一天说的话还不超过五根手指头,要是再不养条活物,平常宅子里可不要安静得能撞见鬼了。

他憋着一肚子话,抬起眼皮看见周晏持又失眠又感冒又伤心因而一脸憔悴疲惫的样子,最后还是一个字没说出口。毕竟是从小看护到大的人,老管家叹了口气,末尾话还是落到“劝”字上:“今天除夕,您也别再想太多。年夜饭一口都没吃,要么我现在给您热一下?是青菜馒头还是金丝血燕还是别的,您想吃什么?”

周晏持刚吃了两口小米粥,沈初打来电话。他笑着恭贺新春,周晏持清楚他的不怀好意,没什么好气地让他滚。

沈初不以为意,仍是笑容满面道:“孤家寡人着呢吧?做什么呢?别看联欢晚会了,看了更伤心。要实在难受的话那你来我家过年?对了周缇缇给你打电话了吗?怎么说也是你的掌心宝贝,再讨厌你也该给你挂个电话的吧?”

周晏持揉着眉心直接挂断,顺手把手边的小米粥也推了出去。宅子里暖气生得很热,管家就穿了个薄衫,可他却越发觉得冷。事实上周缇缇还没有给他打电话,已经晚上十点多,他的手机短消息从上午就开始响个不停,却清一色全是生意伙伴与下属发来的约定俗成的恭贺语句。

周晏持等到凌晨两点多,也没有接到来自S市的半个电话。老管家已经睡了一觉,半夜起来的时候看见客厅仍然亮灯,周晏持严严实实裹着毛毯在长沙发上,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着额角,半搭着眼皮要睡不睡。

老管家又叹一口气,劝他上楼。

周晏持说我还不困。

老管家顿了顿,说您这又何必,要实在是想她们,明天去S市见一面不就好了。

周晏持默然不语。

周晏持在大年初一忍了一天,大年初二的时候他还是去了S市。机票早已一售而空,他一个人千里迢迢开车过去。到达S市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他的车子停在杜若蘅楼下不远处,隔着薄雾能看到那上面朦胧温暖的晕黄灯光。

窗户上有歪歪扭扭的红贴纸,可以想见是周缇缇的杰作。隔了一会儿那个小身板出现在窗边,仍然是活泼好动的模样,手里抱着只白色小狗,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烟花。又过片刻康宸也出现,穿着轻薄舒适的浅色休闲装,把一人一狗托在肩膀上,陪着一起看天边。

杜若蘅最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手里捏着只薄胎碗,仿佛眼梢微微含笑,喂给周缇缇一勺酒酿圆子。

周晏持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了半晌。长途驾驶与重感冒让他觉得疲惫,但他已经不想再在原地待下去。他转动方向盘离开,中途接到苏韵的来电,被他瞟了一眼,直接摁断。

外面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小区门口挂着喜庆的红色中国结。有其他人出入小区,至少都是成双成对。周晏持在疲惫之余越发心不在焉,胸腔之中呼出的全是冷气。

他全是心事,因而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街道上逆行很久,有汽车路过不停鸣笛,他始终没有听见。直到他终于觉出困意,揉着眉心闭眼再睁开,才发现车子已经是在市内高速路上,拐弯之后,正前方有一辆车子堪堪朝着他急速撞过来。

第三十七章

沈初在半夜接到来自医院的电话。彼时他正在灵堂,周围都是白幕,他的祖父在过年的鞭炮声中走得安详,沈初作为传统意义上的长房长孙必须守夜。

但医院的电话不能不接,那头的小护士跟他语气紧张地报告医院送来个重症车祸的病人正在急救,沈初说这种事也值得你打给我,对方报上病人的名字,说叫周晏持。

院子里夜风寒凉。沈初无端打了个冷战。

医院的初步报告说病人颅内出血及多处骨折,除此之外肺部亦有阴影。沈初焦心,可他脱不开身。他叫来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听电话,措辞严厉地警告说人救不过来你们整个科室今年的职称一个别想拿。

医院里忙得人仰马翻,等在手术室外面的只有匆匆赶来的老管家一人。小护士要找人补签手术单,老管家不在家属之列,他给W市的周家二老打电话,一直关机无人接听。他一个人等得手足冰凉,一直到天蒙蒙亮,周晏持才被推出手术室,仍然是重症监护生死未卜的状态,直接转到ICU病房。

老管家不免替周晏持觉得凄凉。平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恭敬乾坤独断,到了濒死边缘,却除了他区区一个管家外没人来看一眼。要真的有个万一不测,不知道是不是还得由他来收殓。

他坐在长椅上思量半晌,最后还是给杜若蘅打了个电话。

杜若蘅正在给周缇缇做早餐。无端觉得心神不宁,然后心脏莫名一抽,打碎了一只青花碗。

她在收拾碎片的时候跟着划破了手指。包扎的时候接到来自T城的电话,老管家语气罕见地凝重而恳切,跟她说您能不能来T城一趟,周先生他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杜若蘅身形一僵,下意识紧紧捂住嘴。

老人家的语气越发哀切,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周先生昨天开车去S市看您,回来的时候疲劳驾驶才出的车祸。现在颅内出血昏迷不醒,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医院里如今就我一个人。您就当是看在您与他多年夫妻情分上,能不能过来一趟看看他?”

杜若蘅没什么力气,摸索着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她迟迟不语,老人家说:“现在是过年时候,我没必要连这种话都欺骗或者夸大,什么事在这种节骨眼上不能放一放呢?”

杜若蘅隔了半晌,才说:“那他死了吗?”

“他要是已经死了,我会去出席他的葬礼。”杜若蘅静静说,“他如果还活着,请您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周晏持在ICU里待了五天,期间两次从鬼门关边转回来。从昏迷中清醒后一天转入普通病房。他再醒来时视线模糊,眼前一个窈窕人影忙忙碌碌,周晏持张了张口,喉咙因干涩而费力,语气轻微:“…蘅蘅。”

对方回过身来,陌生面孔之上戴着一只护士帽,啊了一声:“您醒了?我去叫人来。”

管家正跟医生询问病情,听见周晏持转醒的消息激动万分。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小跑着进了病房,扑在病床边老泪纵横:“您可终于醒了!再不醒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啊!您饿吗?想吃点什么?”

周晏持还处于回神状态,张口问阿蘅在不在。

管家沉默一下,才说:“她还不知道您出了事呢。她现在在S城呢,您忘啦?您还记得以前的事吧?一百二十二乘以十一等于几啊您还记得吗?”

周晏持的目光攒聚在管家脸上,他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分析能力也随之恢复,低缓说:“你说的是谎话。她知道。”

管家于是改口,语气轻松说杜小姐也担心您呢,您出了事她怎么可能不着急。但不要还要照顾周缇缇么,所以就没过来这里。

周晏持搭着眼皮瞧他,吐出三个字:“接着编。”

“…”

他因为长时间的卧床而显得疲惫,惯常里强势的气度却仍然没能被掩住:“她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实话。”

管家没有办法,只得吞吞吐吐地把过程重复给他。杜若蘅的话半点不敢隐瞒。说完后就看见周晏持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像是要重新休克过去。

管家手忙脚乱按警报器,等终于重新恢复正常,周晏持闭着眼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明明一动不动,表情却又像是隐含了千言万语。又过了良久,管家疑心他已睡过去,突然听见他淡淡出声:“吴叔,我还从没像现在这么后悔过。”

老管家没回话。两人最终走到这一步,连他都觉得心酸。

杜若蘅在新年里值班四天,除此之外还要应对各项公关,没有多少时间带周缇缇。相比之下康宸反倒比她更尽责任。事实上除了睡觉之外,康宸陪伴周缇缇的时间比杜若蘅要长。他跟小女孩一起逗小狗,两人在家玩拼图,他还给她买巧克力和花裙子,最后还有厚厚的压岁钱奉上。周缇缇对这个英俊叔叔毫无抵抗力,她每天都玩得很高兴,没什么时间太想到T城她的父亲。何况就算偶尔她问起,也总是被大人含糊带过去。

T城始终没有再打来电话,这说明周晏持最后结局良好。杜若蘅慢慢将悬着的心落下来,终于能够认真做事。

她越发确定了一件事。周晏持若是因车祸死去,她可以为他毫无顾忌地大哭,从此记住的只剩下他曾经对她的那些好。但他还活着,她就永远无法对他完全释然。就算不再恨,她也仍然会耿耿于怀。人有些时候行为奇怪,以死谢罪这个词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有用,死亡等同于一种格外的宽容。

她跟苏裘探讨这个问题。后者却不感兴趣,转而沉吟着问她:“你现在跟康宸相处得怎么样?”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苏裘咬着奶茶的吸管,叹了口气:“我得事先说明,我没有故意要贬低你魅力的意思。但你自我剖析式地想一想,现在的你怎么就能保证康宸爱上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的人呢?”

“…”杜若蘅幽幽着说,“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遇上这种烦恼啊。”

苏裘是行动派,不理会她的弦外之音,马上就要跟她长篇大论分析康宸的行为。杜若蘅打断她,有气无力说:“我现在不想听。最近负能量这么多,你给我一点积极向上的感觉行不行?再者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以后还会再全心全意相信另外一个男人呢?周晏持给我最大的教训就是自爱跟自保的经验,这种能力估计我会铭记终生。”

杜若蘅自己不是没有想过康宸是否有其他企图。她下意识想到这种可能,完全是本能一样的思索。思索完以后又觉得一定程度上的自我厌恶——以前她断不会这样揣测一个人,她一直是以一种善意的心理对待他人以及接纳这个世界,现在她却变得毫无证据就疑神疑鬼。

杜若蘅将这种变化归结为周晏持留给她的后遗症。

她从理智层面上努力克服这种阴影。至少她还没有证据,况且两人目前的相处放松而温吞,这是她如今最容易接受的节奏与距离。

正月初十的早上,杜若蘅跟周缇缇商量她回T城的日子。周缇缇到了幼儿园快要开学的时候,而且她从没离开周晏持这么久的时间。杜若蘅问她想不想爸爸,周缇缇咬着煎饼果断地说不想。

“为什么?”

周缇缇梗着脖子,一副不愿回答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突然眼睛晶亮地望着杜若蘅:“妈妈,我以后都和你一起住好吗?”

杜若蘅长久地审视她。缓缓问:“告诉妈妈,为什么突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周缇缇倔强地不予回应。杜若蘅陪着她耗下去。小姑娘最终气性比耐性大,撒腿想跑,被杜若蘅拽回原地,她的口气冷淡,隐含警告:“不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这不是一个懂事的小孩该有的行为。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对不起妈妈,才讨厌他不想回T城?”

周缇缇被戳中心思,索性坐地大哭。杜若蘅袖着手等她哭够了,才和她讲道理:“爸爸最爱你,与其他都没有关系。爸爸和妈妈确实有矛盾,但你不能因为这个矛盾就讨厌他,就像他没有因为这个矛盾就讨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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