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而且提起这样的话题,杜若蘅注定也不会有多好的反应。在今天之前两人还没有正经聊过忠贞这两个字。十年之前双方各自都认为这毋庸置疑,三年之前这是禁忌,杜若蘅最血淋淋的一道伤疤,就算离婚两年也没能愈合的疙瘩。那个时候她见着他都要生气,更不要想面对面互相坐下来探讨这个话题。

更何况就算那时真的坐下来探讨,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那个时候的周晏持还没有什么彻底悔改的迹象,如果他真的是旁人说错就是错,就会立刻改正的人,他们也不必离婚。同时杜若蘅也不必在跟他摊牌之后受到他两个多月的冷落。那个时候他音信全无,之前所有的和好迹象都戛然而止,除了周晏持拒绝改变之外,不作他想。

杜若蘅突然有些食不知味,她把手上的食物放回到了餐盘里。

她问:“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你指什么?”

杜若蘅说得很平静:“修身养性,忠贞不渝。”

周晏持对这八个字并不适应。隔了一会儿才说:“三年前。”

“三年前什么时候?”

他又停顿,然后说:“车祸之后。”

“车祸之后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事?”

“…”

杜若蘅突然笑了笑:“不方便回答?不妨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出了车祸,人都要去了也没人去医院看你一眼。你醒过来以后一定觉得不好受。大概你本来并不觉得身心分离是多大的事,可是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你肯定不喜欢。这三年里,你在继续维持原貌跟做出改变之间权衡,最后可能觉得,周缇缇的分量,或者说,周缇缇跟我加起来的分量比蓝玉柔温怀之类的人要重那么一点,所以你现在选择了妥协——我有没有说错?”

周晏持语气缓慢,看着她说:“阿蘅,不要低估你自己对我的影响力。”

“我不敢高估。”杜若蘅说得很诚实,“以前可能会,但现在早就没了这个自信。”

这话让周晏持沉默下来。杜若蘅看着窗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算了,是我不该太较真。”

她往外走,周晏持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杜若蘅要回景曼,周晏持也跟着她到了景曼附近的公园,然后停下脚步。杜若蘅下意识扭头瞅了他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你才和康宸分手,我和你一起出现,可能会对你的声誉有影响。”

杜若蘅像是听了一记笑话,忍不住挑眉打量他。然后嘴角往上弯了弯:“我居然能从你这里听到这句话,真是让人吃惊。”

她的潜台词意味明显。离婚之前他与别的女人暧昧时,基本没有考虑过她的声誉问题。离婚五年之后他却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当时也能考虑到她的处境,大概他们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周晏持无言,对于她的指责他无话可说。

杜若蘅回了景曼,拿到信封,在大堂休息区用钢笔一笔一划工整地给山区的孩子回信。她写得很仔细用心,也很慢,刻意拉长时间。一个半小时之后她跟汪菲菲一起去员工餐厅用午餐,两人闲聊了一会儿。

当时康宸与杜若蘅确定交往关系,汪菲菲是第一批知情人中的一个。女人与女人之间往往通过分享品味建立友谊,继而通过分享秘密巩固关系。汪菲菲在这两点上很是知情识趣,与杜若蘅的关系也一直算是不错。两人一起吃饭的空当,杜若蘅把跟康宸分手的事告诉了她。

汪菲菲发怔半天,才说话:“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辞职…你们闹了什么矛盾?”

杜若蘅简单回答:“性格不合。”

“不能挽回了?”

杜若蘅说:“应该是这样。”

汪菲菲哎了一声,有点儿感慨万千的意思。她没有再刨根究底,片刻后转而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杜若蘅其实也茫然。她发呆片刻,然后还是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认认真真在家照顾女儿可能也不错。

汪菲菲替她想了一会儿,说:“你前夫不是在T城?要么你带缇缇回去住一段时间也好嘛。小姑娘在爸爸手心里那么受宠,这三年都没怎么见面,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舍不得。”

“单亲家庭的小孩都不容易。”汪菲菲接着说道,“我表姐之前离婚又结婚,以为女儿乖巧懂事能接纳新的父亲,对女儿的心理工作也就没做好,结果隔了好几年我表姐才发现她女儿得了儿童抑郁。”

杜若蘅说:“让我考虑考虑。”

汪菲菲察看她的脸色,最后试探着问:“…你现在对前夫还是很厌恶?”

“没有。”

汪菲菲有点儿不相信,目光一直在她的脸上琢磨。杜若蘅笑了笑:“是真的没有。”

平心而论,她确实已经不怎么恨周晏持。不管是因为他的态度,还是时间的磋磨,或者两者皆有。总而言之,杜若蘅三年没有提及周晏持这个人,三年后她发现,周晏持留给她的教训远比恨意要深刻。虽然提及往事的时候仍然还是忍不住想出口讽刺,但情绪与态度都已经比以前要温和许多。

杜若蘅想,这应该算是好事。如果能更轻松一些活着,谁都不想负重前行。

不能不说两人现在还能有关联,全都是周晏持单方面不肯放弃的结果。两人离婚后五年,周晏持对待她还跟以前没有区别,这样的感情实话来说,比杜若蘅原本认为得要深一点点。这三年里极为偶尔的夜深人静时杜若蘅也曾梦到过周晏持,当然全都是噩梦,梦见他没了她过得比以前更开心快活,一会儿是绯闻遍地,一会儿又是新的美人娇妻。

所以今天上午周晏持坦白这三年的处境时,杜若蘅其实有点惊奇。

下午两点杜若蘅才离开景曼。远远就看见周晏持还等在公园外面,手里握着一杯咖啡坐在长椅上。

杜若蘅等走得近了,问他什么时候回T城。

她跟他晃了晃手里的电话:“张雅然给你打电话,一直都是关机状态,刚才催问到了我这里,她可能确实很着急。”

周晏持直接说没什么事,不用理会她。

杜若蘅瞧了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知不知道有时候你的作为还挺让人受不了的?碰上你这种老板,张雅然背地里不扎你小人都算她厚道。”

周晏持说:“我什么作为你说说看。“

杜若蘅说得很干脆:“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狂妄,傲慢。独^裁,暴^政。”

这几个词汇让周晏持消化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果你想让我改的话,我可以改。”

杜若蘅诧异看他:“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都是你自己的毛病。”

她去超市买了几瓶酸奶,到了傍晚时分回家。周晏持一直跟在她身后,代为结账的时候被杜若蘅冷淡地盯了一会儿,然后他收了手。他跟着她一路到了家门口,杜若蘅开了门之后把他挡在外面:“你今天回不回T城?”

周晏持表示不回。

“那就去住酒店。”

他微微低头看着她,背着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成熟男子的身形轮廓。目光很平和,泄露出一丝温柔意味,轻声问她:“我住在这里行不行?”

杜若蘅说:“你想得美。”门已经砰地在他眼前关上。

杜若蘅给自己煎了块牛排,这是她最近的拿手菜色。房间中全都是食物的香气,等她品尝完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外面早就没了声响。杜若蘅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了看,周晏持仍然等在外面,一直没走。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偏过头来,隔着门板跟她对视。然后叫了她一声蘅蘅,声线缓缓低回。

杜若蘅说:“你直接走好了,我不会开门的。”

他说:“我有点儿头晕。”

“别使苦肉计,你知道没什么用。”

周晏持说:“我是真的头晕。”

杜若蘅冷淡回应:“你还不如直接说你胃疼更真实一点儿。”

周晏持静了一会儿,语气包含几分无奈:“你回想一遍,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

过了几分钟,门被从里面打开。杜若蘅站在门口问:“你这回来S市做什么?”

他轻声开口:“我不想让我们两个之间再产生什么误会。”

“你放心,我没什么误会。”

周晏持看了她一会儿:“还想来看一看你。”

杜若蘅突然说道:“你是不是还希望能复合?”

她问得很直接,让人没法防备。反应过来的周晏持很轻易便点头承认:“是。”

杜若蘅想了片刻,回过神之后说:“这是不可能的。”

周晏持轻声回应:“事情总会有转机。”

杜若蘅冷着脸:“你不应该这样。这不是最优选择。”

周晏持开口:“没有什么选择。你最重要就是。”

这话被他说得像呼吸一样很自然,也没有包含什么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在里面。周晏持不懂情话,隔了这几年仍然不懂。以前他翻来覆去跟她讲过的也只有寥寥那么几句,并且很少说得款款甜蜜,杜若蘅想听的时候他也会配合气氛地讲出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加渲染,只是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出来,往往反而是眼神与肢体动作里的感情比言语之间要更浓一些。

杜若蘅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她没再开口,侧身让他进屋。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卧室,反锁上门,把周晏持一人晾在客厅,过了很久都没理会他。

第五十章

周晏持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独自去厨房弄吃的。

现在的杜若蘅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厨房里用具齐全,且都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冰箱内食物丰富,蔬菜肉类瓜果皆有,还有少量零食,以及两块卖相不错的蛋糕。

上一次周晏持踏入这里还是在三年前,那时杜若蘅的厨房整齐宽敞,看起来很像是房地产挂出来的样板间广告。现在这里则有声有色,能看出房主人花了很多兴趣与时间在这上面。

这多少让周晏持有些不好想。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可以看出杜若蘅已经能独当一面,她生活独立而且自由,很潇洒,充满积极向上的气息,没有什么遗憾。从物质上和精神上她都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不再需要他一丝一毫,这是事实,由不得他否认。

曾经她是真的十二分依赖他。两人都在国外时她很喜欢跟他呆在一起,周晏持忙碌的时候她也不打扰,等到中途休息时她才会蹭过来跟他玩闹。那时候她给他找的各种小麻烦很多,从修电脑到车子抛锚,还有感冒发烧等等,隔三差五便出问题,让周晏持除了课业之外只能把精力全花在她身上。对此她还很振振有词:“我喜欢你嘛,所以就这样了啊。”

完全没有关系的两句话,但他只有没辙。

再后来他先她一步回国,两人异地恋让杜若蘅缺乏安全感,为此心情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周晏持印象深刻的是一天周五的晚上,他作为远珩最年轻的董事开完会从大楼出来,便看到外面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十一月北方的寒风不留情面,杜若蘅裹着风衣被冻得瑟瑟发抖,她的鼻尖通红,仰头看见他的那一瞬却双眼发亮,张开手臂让他抱,软软地带着鼻音跟他撒娇:“冷。”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密密拢进大衣里,低下头去亲她。不自在的反而是杜若蘅,她别过脸,双手被他握在怀中取暖,她的手指冰凉,他轻轻给她呵气,听到她小声说:“突然好想你啊,就跑回来了啊。”

明明上个周末他才飞去国外看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如胶似漆,亲密得让旁人都艳羡。从相恋到结婚,是所有人看来都顺理成章的事。那时候的杜若蘅有多仰仗他,她发一个噩梦都要给出差的周晏持打电话让他回来,发烧之后她从昏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去抓他的手,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他的名字。

那个样子的杜若蘅满足了周晏持所有被需要的心理。两个人伴随岁月流逝渐渐形成一定的相处模式,她习惯了索取,而他擅长给予。

太美好的过往,周晏持一度以为就会这么一生一世。他现在根本不能想这些,稍微想一想,心里什么滋味都能一股脑地冒出来。

结婚四年,离婚五年。现在的杜若蘅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模样。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戒掉的当年那些小习惯,从遇到任何事都第一时间想要依赖他,到现在样样独自手到擒来。这个过程的滋味不会好受。

最让周晏持煎熬的是,让杜若蘅改变的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周晏持找了点材料做粥,然后去敲卧室的门,问杜若蘅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隔了半晌里面才传出声音,没什么兴致地说不吃。

于是周晏持坐在餐桌前面,一个人吃晚饭。吃完之后又去刷碗,把一切整理好了,一个人回到客厅看电视。

这两年其实他一直都是这么个状态,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倒还好,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管去哪里都很热闹,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回到家后就变成另外一幅景象,周宅比杜若蘅的公寓还大,除了佣人之外就剩他一个人,因而显得格外冷清跟空旷。车祸之后周晏持就很少再正经在餐厅吃饭,一般他都是叫管家把饭端去书房。一个人对着偌大的餐厅很是空荡,他产生不了什么食欲。

有的人单身久了也就习惯,但周晏持显然不在此列。管家倒是曾经往周宅牵过一只狗,可是周晏持又嫌烦,没过两天就叫他又送了回去。

沈初知道后说他毛病真多。然后又说:“真这么凄凉,你就再去找一个嘛。既然该有的一样都没保住,那何必还要强求,趁早寻求新的生活也好的呀。”

周晏持揉着眉心不予理会,沈初又要聒噪,他漫不经心打断他:“我把张雅然叫过来。”

沈初立刻横眉怒目:“滚。”

这两年周晏持的变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纷纷笑问他怎么突然就换了主意。他的发小圈子里还为此有人给他特地送了块牌匾,上面大书特书忠贞二字。却没几个人对他真正有信心,沈初口口声声鼓励说他是三十多年来见过的最心志坚定的人,却也明里暗里地试探过周晏持不止一次。

周晏持向来都不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但他乍然改变,不免会有心志动摇的时候。所以只能是全然避免那些招人诱惑的地方,这三年里他没踏入过一步,行为规矩得比妻管严还妻管严。

沈初为此感慨说这就是报应,还嘲笑他可怜死了。

周晏持本来对电视节目就没什么兴趣,一个人看更是意兴阑珊。再加上他还有点儿头晕,这是车祸的后遗症,极为偶尔的时候会犯一犯。不到十点他就想睡了,去客房找到条毛毯刚搭在身上,就听见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

杜若蘅光着脚站在门口。隔了一会儿她问出来:“睡了?”

周晏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正确。最后他选择了闭目假寐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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