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持在接下来消失了几天,没有通话也不见人。杜若蘅自然不会主动联系他,等到她的思路飘到开始认为他年纪大了之后竟然变得这么脆弱,连句否定都听不得什么都要随着他的意愿做要不然就闹脾气冷战,这样还不如就干脆分手,反正之前所谓的信誓旦旦都是过眼云烟,她其实根本没想象中那么重要等等,心中遂开始对他进行假想讨伐扎小人的时候,周晏持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出现。
他对周缇缇仍然是一副慈爱好父亲的面孔,对杜若蘅则收敛了前几天的那些过分亲密行为,重新恢复平淡。就像是相处久了的一对夫妻,会顺口询问她哪件衬衫更合适,又或者是征询她是否想去出席某些场合的意见。又因为如今两人工作的高度关联性,他还会向她这个老板汇报工作,态度一丝不苟,很有受委托的经理人的样子。
偶尔他也会主动拉她的手,却仅是在过马路的时候。或者小心翼翼地表示担心,目的是让她留神一些边边角角可能会碰到的地方。但不再去挽她的腰肢,或者其他的类似行为。他的表情始终深邃,看不出真实情绪。
杜若蘅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转变。她松了半口气,同时又变得烦躁。她厌恶这种不发一言就兀自改变的周晏持,留她在原地草木皆惊,开始由他,结束也由他,却又不曾解释一句话。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感受。
她给苏裘打电话,表达想法,抱怨周晏持逼迫她让她透不过气。
苏裘正在磋磨指甲,说你透不过气来跟我说什么,直接去找周晏持不是更好。
杜若蘅顿了一下,才冷着脸说你开玩笑么,我才不找他。
“为什么不找?”
“…”
苏裘说得很简单:“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看不惯,那就直接做掉他好了。半夜随手一刀,要么切在他脖子上,要么切在他下半身,随你的便。”
她没能解决任何问题,杜若蘅兴致索然地挂了电话。
临近中秋的时候杜若蘅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归属地来自中国甘肃。她接起来,对方果然是她资助的山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向她问候中秋快乐,同时感谢她在两个月前另一笔巨额的资助。
几千块钱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巨额。杜若蘅问他在哪里打的电话,小孩说是在镇上。
杜若蘅的态度因而愈发温柔,她循循善诱,接下来又得知了小孩是翻了两座山才到了镇上,只为给她打一通电话。这让杜若蘅动容,让他下次不要再这么辛苦。又问他山中冷暖,允诺过几天便寄冬天的衣服过去。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才挂断。
中秋节后不久是杜若蘅的生日。周晏持在生日前夕站在周宅的客厅里,跟女儿打商量,问她是否能允许在生日当天让父亲母亲单独相处一天的时间。
周缇缇不是个好糊弄的孩子,她目光如炬地看着爸爸:“你又想做什么?”
周晏持面无表情回视她:“什么叫‘又’?”
“‘又’的意思就是你失败过不止一次嘛。”
“…”周晏持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总之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准提前告诉妈妈。”
话是这样说,然而周晏持心里并没有底。从一定程度上说他现在其实很难再赋予她什么惊喜,一个晚上的短暂时光,更是难以让杜若蘅动容。烛光晚餐对她而言早已失去效用,她宁可拿电影独自消磨一个晚上,也不会想同他一起做这种事。
但他仍然准备了花束,还有其他的礼物,以及一番对话。他们要怎么开头,他要怎样让她更高兴一些,她可能说出的一些伤人的话他拿什么抵挡,都要一一想到对策。
生日的当天上午周晏持给杜若蘅拨电话,回应的是却是已关机状态。他以为她还未睡醒,便去公寓找人,敲门无人应答。等找到钥匙开门,却发现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周晏持坐在公寓窗边的沙发上,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拨电话,直到手机快要没电,电话中回应的一直都还是关机状态。傍晚时分他终于接通,杜若蘅还未来得及说话,这边已经冷声问出口:“你究竟在哪儿?”
杜若蘅沉默了一下,冷冷回答:“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就挂断。
周晏持揉着眉心在客厅转了好几圈,剧烈起伏的情绪终于勉强压下去。于是再次把电话拨过去,几遍过后终于接通,杜若蘅在那头冷着脸不开口。
周晏持深吸一口气,话语软下来:“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一直关机,你不在家,我很担心你。”
然后他低柔着声音:“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
过了一会儿杜若蘅才回答:“我不在T市。”
“那么你在哪里?”
那边犹豫片刻,最终报了甘肃的一个山区县城的名字。周晏持的语气蓦然严厉:“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杜若蘅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再打就怎么都不通,后来杜若蘅索性关机。周晏持揉着眉心又在客厅转了几圈,然后拎着车钥匙往外走。一边给张雅然打电话,让她定最近一班前往甘肃某城市的机票。
张雅然说得跟他刚才没什么差别:“您去那边做什么?”
周晏持脸色沉得能滴水,直接甩了电话。
他没有回周宅,什么都没带就去机场。所幸张雅然早已被调^教有方,将平时周晏持常备在公司的一套行李箱给他带了过去。送到机场的时候远远看见周晏持站在安检附近,一身修长玉立,手里拎着一盒小巧精致的曲奇饼干。
张雅然张了张口,没多问,默默把行李箱交给了老板。
周晏持在过了零点之后才下飞机。他想就此入山,却没有司机肯走夜路。将路费加到一定地步后终于同意,半路却又下了雨,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前行一步。
这样耽误了一整天时间,到了第三天他才到达县城。四处询问却被告知杜若蘅早已离开,似乎是翻山去了前面的村镇上。
周晏持气得咬牙,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发作,于是又星夜前往村镇上。
山路难走,车子颠簸异常。周晏持到达村镇的时候又是晚上。
这样的地方向来只有人走出去,少有人走进来。来客寥寥无几,周晏持一进入便吸引众多目光。他稍微问一问,便得出了杜若蘅的去向。据说是去了资助的孩子家做客,有两三个小孩领着他去杜若蘅的临时住处,他坐在门前等的时候往窗户里看了看,一张木板床一条竹凳,再简陋不过的条件。
到了月上西天的时候杜若蘅才回来。她垂着头一直想事情,走到面前才看见他,吓了一跳,僵硬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周晏持神色自若,他将手里的饼干盒提起来,跟她说:“晚上吃饱了没有?这里有曲奇。”
过了一会儿杜若蘅才回过神,慢慢走过去。她在他身边坐下,对他手中的饼干没有客气。她刚才确实没有吃饱,这里的条件太恶劣,她所资助的孩子父母为了答谢,本要将家中唯一一只花鸡杀掉,被她劝了半天才打消念头。最后她跟着一家五口一起喝粥,事实上这两天来到山区她一直连着喝粥,始终处于半饥饿的状态。
杜若蘅把曲奇吃得香甜,这简直是她这些天吃得最好吃的东西。周晏持给她开了一盒牛奶,然后忍不住去摸她的头发,又将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身上,最后仍然没能忍住唠叨:“怎么想起到这种地方,穷山恶水,有什么好?”
杜若蘅随口说:“来看望资助的儿童。给他们送冬衣。”
这不是最终答案。于是他问:“还有呢?”
“净化心灵。”
这也不是最终答案,但周晏持没有再追问下去。
周晏持在下了飞机后买了许多零食,目的就是想到杜若蘅吃不饱的问题。对于他的这种行为杜若蘅发自心底感激,于是她道了谢,语意很真诚。
周晏持进了房屋,在手电筒的将就下环视一周,却说:“应该再买床被子带过来。”
她瞥了他一眼:“你不如再买张床,然后在这里盖所房子。”
在来到这里之前,两人都从来没有住过这种粗疏地方。却同时也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安宁平和地相处过。周晏持将杜若蘅揽在怀里,两人从头到脚的紧紧相贴,夜里微寒,她露在外面的鼻尖发冷,只稍微抽了抽鼻子,便有手心捂上脸颊,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她闭上眼一动不动,也不想讲话。十根手指贴在他怀里。过了片刻,只听到他在黑暗中一声低低的叹息。
杜若蘅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不能说没有产生过害怕的念头。尤其在夜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她一个人住在这种支教老师住的宿舍,月上中天的晚间方圆百米之内空无一人,只听得到呼啸而过的山风,像是能把门板都刮开,摇曳得窗上尽是森森枝桠的影子,甚至还能听到隐约的声音,不知是山风,还是狼嚎,还是更可怕的事物。她其实这几天一直没怎么睡着,心里害怕到极点,闪过无数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直到今天晚上见到周晏持的那一刹那,杜若蘅不想承认,她其实有种软弱的想哭的冲动。
他的气息从未像今晚这么牢靠。让她迅速放松下来,几乎是在眼睛闭上的同一时间,就已经踏实睡着。
周晏持却几乎没怎么睡。他想的事情多,手中摸到的又是久违的一副骨肉。只不见没几天,却总疑心她瘦了不少。更何况床窄小,而杜若蘅的睡相不好,一会儿踢他一会儿踹他,让他不得不一直替她盖被,过了一会儿她却又紧紧扒住他,周晏持好不容易眯眼小憩片刻,又被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索性不再睡,搂着她,静静侧卧看着她一副安睡模样到天亮。
第六十章
杜若蘅倒是一夜好眠,在第二天清晨神清气爽地起床。周晏持感觉到她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的时候他闭着眼没有动。片刻后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半只眼,看见她正蹲在地上,翻他的行李箱。
密码杜若蘅早已烂熟于心,他从来没有改过,一直都是她的生日而已。打开以后翻了半天都仍然只是巧克力牛奶与饼干,她早上不想吃这些,便回身去推他,抱怨:“你怎么只买些这种东西?”
周晏持终于睁开眼。顺势抓住她的手,在掌心慢慢揉捏。长时间的奔波让他疲惫,以至于看她的眼神比往常更添朦胧温柔。前一夜他没能好好打量,如今看了半天,最后说:“黑了一点。”
杜若蘅不乐意听到这样的话,将手挣脱开。她打算自己做点粥,周晏持在身后坐起来,同她说:“今天跟我回去吧。”
杜若蘅后背一僵,没有回话。
上午天气晴好,有小孩来找杜若蘅问数学与语文的问题。这里的支教老师前段时间在完成三个月的教学任务后便返回了城市,自此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再来新的教师。杜若蘅作为难得出现的知识人才,被好几个好学的小学生追着问问题。杜若蘅都相当耐心地给予了讲解,每回答完一个小孩后还会分发一块周晏持带来的巧克力。
周晏持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面无表情。杜若蘅被围得人太多,有小孩都够不到她的衣角,便打算退而求其次,拽着本子来问周晏持,结果立刻被他瞥过来的一记眼神吓得退了回去。
杜若蘅忙得无暇抽身,错眼看到这一幕,指责他:“要么你就回去,要么你就帮忙。总之至少你别在这儿帮倒忙行不行?这里的小孩本来就胆小,你吓他们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周晏持愈发面沉如水,过了片刻还是慢慢走过来。他脸上没有笑容,手中却接过一个小孩的练习册,开始教给他们发音——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快到中午的时候孩子们终于离去,临走前礼貌有加,让杜若蘅印象深刻,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意味。直到周晏持又将问题抛了出来:“中午再不走的话,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县城了。”
杜若蘅眉毛没有抬一下:“我暂时不回去。”
周晏持看了她一会儿,才问出来:“什么意思?”
“我会在这里先呆上一段时间。昨天跟村长沟通过了,我权当支教老师先住一段,等新的老师到了之后再说。”
周晏持眉心紧紧皱起:“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再过一个多月这里温度就要降到零下,万一到时候还没人来,大雪封山了你打算怎么办?要在这里呆一个冬天?到时候缇缇怎么办?家里怎么办?做事之前怎么都不跟我商量?这么贸然下决定,也不考虑后果?”
他的口气不好,杜若蘅的态度更差:“这村子里的人大雪封山了多少年也没见冻死,我做什么事为什么还要跟你商量?你不喜欢我就不能做了是不是?我又没有强求你来。你不习惯可以现在就走。”
周晏持深深吸一口气,才将这么多戳心戳肺的话勉强咽下去。
两人算是彻底谈崩,周晏持面沉如水,眼神冰霜雨雪一样地冷。午饭杜若蘅一人兀自吃得专心,周晏持看着她,一口饭都没咽下去。过了晌午司机抽完烟来请示周晏持什么时候动身,他说:“现在就走。”
杜若蘅懒得送他。正好有小孩跑来找她聊天,她找了个被缠住的好借口,完全无视身后周晏持快要将她看出一个洞的眼神。片刻后他将所有零食都放在桌子上,还有他带来最厚的一件大衣也留下。真正离开的时候杜若蘅仍然懒得回应他,直到车子发动引擎,越走越远,最后拐弯看不见,杜若蘅脸上的笑容才维持不住。
小孩子怯怯问她刚才那是谁,杜若蘅差点将“王八蛋”三个字脱口而出。忍了忍才冷着脸说:“不认识。不用理会他。”
不过片刻小孩子就离开,杜若蘅一人坐在门前台阶上,秋风瑟瑟,她双手横搭着膝盖,在心里恨恨将周晏持从头到尾变着花样折磨了一万八千遍。忽然听到有脚步声,继而眼帘内出现一双鞋子,最后是一道熟悉身影。
周晏持低头看着她,眉眼间清俊而温柔。
她扬起脸跟他对视片刻,语气不善,带着微微不稳:“你还回来做什么?”
周晏持半蹲下来,将她发凉的双手揣进怀中,轻叹一口气:“哪能真丢下你。”
杜若蘅沉默片刻,冷声说:“谁相信?过了这么久你才想到要回来。”
他给她看手腕上的时间:“才过去五分钟而已。”
晚上两人挤在条件艰苦的宿舍里,盖着棉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周晏持跟她絮叨这几天T城的事,还有周缇缇的成绩,还有远珩,一般情况下杜若蘅都不想听他唠叨,他的话老是比她还多,这总让她心烦,但今晚两人相处得实在融洽,她不忍心打断他。
周晏持揉捏她的手,触感仍是细腻绵软的一团,和记忆中多年前一样,让他连心都发软。昏暗里他的指腹摸到她的鼻尖,然后倾身吻上去。他的动作小心,试探的意味更多一些,可杜若蘅没有推开他。过了半晌他才挨着她错开一些,深深叹息一声。
杜若蘅发出声音,破坏了他心中一时的感触:“你什么时候走?”
他无言,半晌开口:“你不能过会儿再问这个问题?”
杜若蘅在黑暗里歪着头看他。
“我不走。”他低声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一直到你也离开的时候。”
杜若蘅默不作声。这是最好的回答,到目前为止,她历数心中的相识,也只有周晏持一人能这么回答她。
这一时刻说不动容是假话。这种条件艰苦的地方,他的陪伴已经不止是锦上添花。
又过了良久,周晏持突然轻声开口:“你不想复婚的话,随你就是。我也没有逼着你非这样不可的意思。”
杜若蘅后背一僵,听见他接着说:“你不打招呼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宁肯呆着也不想回T城,我要是没猜错,你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杜若蘅全身都僵硬。周晏持轻轻摩挲她后背,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你有什么想法不能跟我沟通?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
两人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和睦地对过话。杜若蘅隔了半晌才开口,有些冷淡地回答:“你怎么没有逼婚的意思,你本来就打算逼婚。你那种口气就像是假如我不同意复婚,就对不起你一样。好像以前所有的事都随着你财产转让已经抹平,我就得接受这样云淡风轻的事实。接下来如果我不同意,反而就是我对不起你。我既然拿了你的财产,就要相应有所回应。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不通人情,过分,自私。不就是这样。你们的想法多势利。”
周晏持敏锐问:“你们?我跟谁?”
杜若蘅懒得回答他。她想翻身,但被他强势固定在怀中。她不得动弹,有些恼怒,耳边听到他说:“你的母亲又给你打了电话?”
杜若蘅在黑暗里冷冷地看着他。周晏持将她搂得愈发紧:“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你别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