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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启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过得十分悠游平安。原本我担心的刺杀行动并没有开展。阿寂告诉我,父皇的飞鸽传书前一日已经抵达苏启手中,大体是责令他谈判完毕就立即回去。然而苏启明显没有太乖,星夜赶路于他这种懒散成性的人来说太困难,据说他看完信笺后便扔到了一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把玩着那把他刚刚从兵器铺淘到的一把锐利匕首。
第七日苏启晃悠悠来到东宫,见我手中正捏着一枚绣花针,“啧”了一声,感慨道:“我们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么像什么,这要是搁别人看见你现在这幅模样,恐怕还真的会以为你有多么懂得刺绣呢。”
我立刻作势要扎他,被他轻飘飘躲开,过了会儿又凑过来,仔细研究纹路,道:“这是绣给秦敛的?”
我清清喉咙,道:“反正不是绣给你的。”
“你就是真给我我也不要。”苏启反唇相讥,接过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边,捧起脚边一团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学刺绣做什么?苏国皇室的女儿从来不学这东西。多没劲多伤眼的一项活计啊。”
见我不答话,又转而问道:“你这是打算绣什么?这是什么花样?好像是…鸭子凫水,芦苇荡漾?”
我又要扎他,苏启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不是鸭子是鸳鸯,不是芦苇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让我说这个?可你这绣的的确不像啊。”
我恶狠狠地说:“我只不过才扎了几针而已,你就能看出绣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干啊。”
苏启把小白猫抱在怀中,捏起茶盏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红水平,还用我看吗?你告诉我,你现在不是该用直针么,怎么就用了盘针?”
“…”我抬头,诚恳地望着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道:“什么是直针?什么又是盘针?”
苏启一口茶几乎呛出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捣鼓刺绣?”
我有点儿恼羞成怒:“反正,反正这宫中有人知道啊,学学就会了。身为苏国储君,遇事这么大惊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风范。”
苏启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说些好听的?否则等日后我想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凶神恶煞的模样,你就觉得挺好了吗?”
我顿时停下来,抬头看向他:“…明天?”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耳朵里灌进苏启的声音,脑筋却无法跟上,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我的事该办得都办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经催促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话或者书信什么的?比如说给苏姿的…”苏启叨叨的话戛然而止,声音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慌乱,“哎你别哭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猛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后就见到苏启的帕子递过来,再然后又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开,最后他叹口气,撑着下巴瞧我:“这么舍不得我啊?想当初你嫁来南朝,可是半滴眼泪都没掉。”
我又抹抹眼睛,终于把脸上擦干净,抬眼道:“那有什么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啊。”
苏启很快捏了捏额角:“你情我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虽然我声称我掉眼泪只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敛强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难喝,导致现在嘴巴里还残留一股难喝的味道,但苏启还是坚持认为我掉眼泪是我对兄长深厚情谊的真情流露,只是我面皮薄不肯承认罢了。然后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动,感动之余就承诺给我一年之内我肯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并且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按照以往惯例,苏启虽然平日里行为漫不经心,但他既然给出承诺,那就一定会兑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这一次我得以见到他源于苏南两国关于边界的纠纷,那么等下一次我见到他,不知道又会是因为哪一类机会。
秦敛晚上回来,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绣时,我已经做好了和他辩论的准备。如果他还是像以往那样含着似笑非笑的唇角说句诸如“真是可惜了一块好布料”之类的话,我必定会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会女红吗,不会女红的人就不能评论学习女红的人,你还不懂什么叫直针什么叫盘针呢吧”,可是秦敛这回的表现又出乎了我的预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这么绣了一天?”
我说:“啊。”
秦敛道:“这是…鸳鸯?”
我说:“啊。”
秦敛道:“绣得不错。”
我说:“…啊?”
翌日,苏启返程。时临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雾,我目送他在马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水杉林外,只留下清脆而渐灭的马蹄声,想起刚刚他临别前的话:“熙儿,你得记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儿,还是我亲妹妹。”
他说这话时还真是难得肃穆,一双凤眼收起所有调侃,无视不远处神色淡淡的秦敛,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丝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实这没有什么区别吧?”
苏启笑了笑:“区别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样。”
我说:“好吧,我记住了。那你告诉我,你们预备什么时候向岐国正式宣战?”
“嗯?”苏启想想道,“应该是等我返回苏国以后罢。”
“你会亲自出征吗?”
“应该不会。”苏启抿唇笑笑,“秦敛应该也不会。”
我点点头,苏启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给你留两个暗卫罢?”
我仰脸看他,目光直视,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
苏启瞟了眼秦敛,想了想之后总算勉强答应:“也罢。但是没事的时候不要让阿寂轻易离身。你自己珍重。”
苏启向北,我和秦敛自宫门向南回东宫。他的神色一直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如今这位南朝储君情绪愈发内敛,较之我初见他时,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几乎少了大半。
他在马车中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一块鸽蛋大小的翡翠圆玉,手指莹润修长,衬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雅无双。半晌之后我的目光从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脸上,小声道:“秦敛…”
他抬头看我,我清清喉咙,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吧?”
他挑一挑眉:“何以见得?”
我道:“总感觉你最近表现比较不正常…”见他危险眯起眼,赶紧倒退一步审时改口,“不是那种不正常,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脑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比较怨恨?不过好像也不对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么会有东西敢挡你的路…”
秦敛瞅着我,又恢复成了似笑非笑模样:“是不是南朝风水好,我怎么觉得你比乍来的时候聪明多了?”
我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近墨者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
秦敛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进袖子里,说:“过来。”
我警惕地望着他:“我不过去。”
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清悠悠地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这马车中空间太小,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双臂张开又合拢,到底还是把我卷进势力范围里去。伴着衣服簌簌的摩擦声音,我听到他的清越声音自我的头顶上方响起,再次口齿清晰地唤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慢悠悠道:“你们苏国皇族一脉,就是一窝狐狸。”
我抬头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头,手指搭在我的手腕处,灵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顺着我的内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里轻轻刮了刮,一阵酥麻颤过,如果不是他及时封住我的嘴唇,我差点就要叫出声。
我睁大眼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后退几分,颤声又虚弱地道:“你,你想怎样…”
秦敛说:“你猜我想怎样?”
“我怎么知道…”
他的手指又绕上去,捻着那一小寸肌肤,我在出声之前及时咬住嘴巴,恨恨地看着他,而他笑得特别心平气和:“我在严刑逼供。”
“…”
他说:“既然想知道什么时候跟岐国开战,怎么不来问我?”
“…”
他又说:“苏启还想留两个暗卫给你,他是把南朝当成什么了?”
“…”我张了张口,半晌喃喃道,“原来你有顺风耳…”
“错了。”秦敛悠悠道,“我是有千里眼。我会读口型。”
“…”
“所以,”他还是平心静气瞧着我,“你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呢?”
“…没有。”
“没有?”
“嗯。”我瞧着他,“一个字都没有。”
没想到他并不逼迫,倒是单手支颐合了眼,慢声道:“那好罢。”
苏启返回苏国后,果然即刻调兵遣将攻打岐国。而确如他所言,他与秦敛也果然并未亲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赵佑仪的哥哥赵佑臣前去督阵。
传闻岐国亡国的最后一日,冰冷北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而岐国国君站在城墙之上,义愤填膺地痛斥苏南两国贪得无厌。他从祖宗如何获得这块封地说起,一直说到秦敛和苏启为了利益抛弃信义,为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乃当世礼崩乐坏之前奏。听到最后赵佑臣都已经不耐烦,挥挥手说了两个字:“放箭。”
于是岐国国君就这样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之上。死状着实惨烈,甚至据说尸体还被两朝将士带着血迹的靴子数次踏过。
客观来讲,政治这个东西,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岐国国君在其位谋其政,而秦敛和苏启亦然。所以评价他们抛信弃义实在有些过火,虽然他们有时候做得的确太嚣张。
捷报传来时,秦敛正在卧床休息,面容平静,带着些微疲倦。这半年来圣上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体力不支连日卧床,秦敛近日以储君之位监国,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如今细细看去,眼底甚至还已有浅浅青色。而他的皮肤一向偏白,于是就愈发明显。
他难得能像今天一样睡个囫囵觉,此时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呼吸平稳,面色恬淡,温润如玉。
只是让人比较郁闷的是,秦敛最近日夜颠倒,这样安静的时候着实是太少,并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项恼人的新习惯,只要醒过来,伸手往床榻一摸没有摸到人,还没睁开眼魔音就已经传了出来,清清淡淡两个字却让我感觉自己被戴上了紧箍咒:“苏熙。”
我自认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仅仅是这样唤我也并没有什么。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边后就开始拿我当宫女使唤,帮他更衣帮他磨墨帮他捶肩更有甚者还要帮他读臣子们歌功颂德的谄媚奏折,并且一使唤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猫逗八哥的时间都给占没了,长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绝接过他递来的奏折,愤愤道:“为什么要让我念奏折!”
秦敛云淡风轻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给夫君分忧,难道不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么?”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临下看着他,表示愤怒,“可是作为英明的储君,遇到明显拍马屁的奏折你本应该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的!”
秦敛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为一个储君,却是一个昏庸的储君了?”
“…”我瞬间气短了。
秦敛瞟我一眼,又打蛇随棍上地道:“难道你哥哥苏启没有告诉过你,正经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这种溜须拍马的人来调剂一下的?”
“…”我本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启才没这么做过呢”,但想想苏启平日里的行为,这句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改了口,“苏启才没让人念过奏折呢。”
秦敛把我的手心重新摊开,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经心道:“别转移我话里的重点。接着念。”
“…”
秦敛醒来后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给他衣袍,然后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刚刚打了胜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说;“胜仗不胜仗和我没有关系。你让我出宫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鬓发,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绣绣好了,我就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然而就在得胜捷迅传来的第二日,两个战胜国之间就起了内讧。岐国覆灭,国库被苏南两国将士一扫而空,中间或许有些分财不均,但并未出现大的纰漏;但两国将帅在争抢记载有岐国所有土地户籍山川的文书和典籍时出了分歧,苏国坚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记录收归己有,而南朝显然不同意,于是当着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吵起了架,先是言语争执,又是群体械斗,到最后不知是谁竟点了把火,将岐国所有重要文书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对眼的两个国家起争执,不论是多小的事都能窥成极大的事,更何况是焚烧文书典籍这样严重的事。然而我还是松了口气。我本来有些担心苏南两朝是否会有将领一个冲动,趁其不备偷袭对方,由此先引发伤亡再引发两国战争。然而事实证明我杞人忧天,之前签订的那个划界文约,看来两个国家都还想再遵守一段时间。
第 十八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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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圣上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以坏的时候居多。不过赵佑臣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圣上的精神难得的十分好,不仅慰问嘉奖了出征诸将士,还剩下了额外精力用来赐宴赵家一家人。
秦敛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回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常皇家赐宴,但挑灯时分,有关圣上给秦敛再次赐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风一样迅疾地刮进了东宫,让本来装模作样临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贯不假虚言,既然她告诉我秦敛将要纳侧妃,那消息应该已经十拿九稳。
平日里,有关秦敛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精彩,更何况是婚娶这样的大事。据说赐宴吃到一半,圣上被赵家不动声色的奉承话哄得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就愈发觉得赵家一家是忠门烈将,加上又听了如今最受荣宠的贵妃赵双宜的话,于是万金之手一挥,随口就许诺给了赵家一个奖励,问他们想要什么。
一时间大殿里一片寂静,没人料到圣上会如此嘉奖,每个人都盘算着这块天上凭空掉下的馅饼究竟该怎么接才合适,赵佑仪却率先站了起来,福了一个标准宫廷里,脸蛋染了一层晕红,脆生生地说道:“佑仪失仪,想恳请圣上给佑仪赐婚。”
然后她把目光转到秦敛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轻了不少,比刚才更软更糯:“佑仪从小的愿望就是嫁给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圣上成全。”
这话一出,大殿里更加寂静了。
阿寂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从边境给她带回来一颗豹子胆,这样不计后果的话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胆镇定地当着所有家人的面,当着全国最尊贵威严的天子的面讲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真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率直的贵族小姐。如果我当时在场,如果赵佑仪想嫁的人不是秦敛,那我大概都会忍不住给她鼓掌。
我听完良久没说话,阿寂瞧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轻声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声,回神,摆摆手:“我晓得了。我有点饿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