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慢腾腾洗漱完毕,永安殿内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完毕,露出一块块铺就的青色方砖。我和阿寂对视一眼,她很快心领神会地捧了一个手炉过来,然后我们两人去了不远处尚未来得及打扫的西花苑。
在苏国时,鉴于每年冬天我都只能卧床咳嗽,特别是下雪那几日,按照太医院内各位老头子的理论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够迈出寝殿半步,所以导致我对雪这个可见而不可摸的东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有一次无视太医的千叮万嘱,趁着宫女一时不备偷跑出去,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状都让我觉得分外新鲜,于是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偏僻处偷玩了一个时辰。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个时辰竟牵引出了我以后的几十个时辰都高烧不退人事不知,等我两日后真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问了阿寂才知道太医们几乎是扎了我一身的针灸才把我的半条小命从鬼门关处拽回来。
而据阿寂描述,鉴于我当时惨不忍睹的状况,无论是身形头脑和脾气都已初具储君规模的十一岁苏启极罕见地雷霆大怒,差点就迁怒到把整个宫殿的宫女都捅成人肉串烧串到他那把绝世好剑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几年以来雪对于我来说,甚至比从西域进贡来的香料还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导下我刚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就听到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是秦敛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觉得苏国的朝会时间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时甚至直到下朝太阳都还没来得及探出来,官员还要回家再睡个回笼觉才能各自去当差,如此倒腾又是何必。然而我来了南朝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朝会甚至比苏国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早到假如秦敛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后半夜我才刚睡着他就已经需要掀开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动作很轻,基本打扰不到我的好眠;然而这几日秦敛的行为比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现之一就是他变得很喜欢在每天下朝后我睡得最迷糊的时候把冰凉的手塞进我的脖颈里,然后再操着手笑如春风地看着我惊叫一声坐起来。那副笑容真是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如此扰人清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除了苏启再没见过别人厚脸皮到这样。
我在阿寂的指导下团出一个巴掌大的雪球,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她脖子里一塞,接着又迅速后退。阿寂愣了愣,然后顺手捏出一个雪饼,朝我掷过来。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会儿后两人都呵出大团白气,眼瞅着阿寂的雪球再次直冲面门飞过来,我眼疾手快地往后退,结果没有料到脚跟会绊住一根树杈,我一个不稳,理所当然地开始往雪地里歪。
这期间我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惊呼声。
然而我终究没有磕到地面上。一双手及时捞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离地面一尺的地方拽了起来。
然后我又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抽气声。
我顺着那只纹着精妙云纹的袖子往上看,最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张脸此时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虽然下颌依旧线条漂亮——秦敛的额头上粘了不小的一块雪,而他的眉头也因此微微蹙了起来。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来打算投向我的那个雪球的功劳。
周围的侍女立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敛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动一动就有雪花从额头处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的手从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后将我提起来扶正。然后他再看看我,顷刻后我终于从呆滞中会意过来,把他头上的雪用手托着扫下来。
我刚刚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从不远处小跑过来,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赵佑臣赵大人求见。”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秦敛的眼角轻轻跳了跳。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抚着我的领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赵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现在阿寂向我述说的传闻中。赵佑臣虽然身为武将,却没有武将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躯,反倒生得几分瘦弱书生样,只是嘴唇看起来比秦敛还要凉薄,眼角形成一个狭长上挑的弧度,眸中锐利精光微微一闪,一看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的人物。
只不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敛还要长上三岁,单凭他的容貌看,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敛背对着他,微微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里揉,漫不经心地开口:“赵卿家,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吧。”
赵佑臣微微躬着身,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年轻:“回陛下,是的。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是个好收成。”
我杵在一边,仰脸看看秦敛的侧脸,明明神色平常,却又平白生出一股让人不敢平视和亲近的清冷威仪感。
原来秦敛在臣子面前是这个样子。
秦敛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颠玩,一边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还乡的意愿,你来可是为了此事?”
赵佑臣顿了顿,还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要位置…”
他还没说完就被秦敛笑了一声打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昨天你说皇后之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论,这世上得有多少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话明明说得很慢,语气又温吞,赵佑臣却很快跪在了雪地上,头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敛淡淡地“嗯”了一声,拉过我的手,把捏得极圆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里,然后拖着我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声音轻飘飘回荡在身后:“是该惶恐惶恐了。那就暂且跪着罢。”
第 二十一 章
秦敛今天悠闲得很,褪了朝服后一直歪在永安殿里闭目假寐。他睡他的觉,我看我的书,永安殿中一片静悄悄。这种静悄悄一直到临近午膳时才被打破,用个侍官顶着脑门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奏说赵佑臣赵大人至今还跪在西花苑中没有起来,周围的雪都给跪融化了。
秦敛“唔”了一声,温温吞吞地说道:“以前倒没这么自觉过。”又斜斜瞧我一眼道:“熙儿怎么说?”
我被他的称呼生生抖出一身疙瘩,学着他一样装腔拿调:“圣上若是体恤臣子,那就让他回去吧。”
他揉着鼻梁:“别说我,若是依你的意思呢?”
“若是依我的意思,既然难得他喜欢,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
秦敛看我一眼,黑玉一样的眼睛古井无波。我又重新低头看书,慢悠悠地道:“赵佑臣不是一直以给我使绊子为乐么。反正我就算现在为他说好话到头来他也不会记得,那就索性让他更恨我一点好了。”
秦敛笑了一声,转头对侍官道:“那就依皇后的意思,继续跪着吧。”
赵佑臣作为当今圣上一直最为宠信的大臣,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的事,当日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第二天赵佑臣理所当然地感染风寒,并且又理所当然地连续七日都伤寒未愈。等到第八日他终于站回了早朝上,再面对立后这个问题时,整个人就变成了根不通气的擀面杖。而那些以前跟着一票起哄的老臣子们,也一个个从夏天的麻雀变成了冬天的青蛙,于是总算是暂时消停。
他们一消停,秦敛就开始大刀阔斧。当即敲定了立后典礼的日期,然后又迅速打发了几个前些阵子闹腾得最欢的大臣去了边远地区慰问官兵视察民情。
我估摸着秦敛这么一做,众臣子郁结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就全部化作了三个字,昏君啊。
众臣子敢怒不敢言,唯一意气风发的只有一个秦敛。当他已经连续五天的第六天准时踏入永安殿时,我隔着烛火,一边给他磨墨一边瞅着他那张特别漫不经心又难得安静乖巧的脸,在心里直叹气。
我磨磨蹭蹭一步三挪地蹭过去,小心把手指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结果半天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于是又小心地紧了紧手指,终于让一直埋头在书卷中的某人转过脸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很诚恳地看着他:“陛下,您达成了臣妾一直不敢想象的成为皇后的梦想,真是让臣妾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臣妾该怎么回报陛下呢?”
秦敛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看,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过,”眨眼间,他那点安静乖巧的模样忽然全都不见,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样子,手指从我的下巴一路沿下,路过我的身前最高的那一点,然后掐住我的腰,眼角吊起纨绔子弟特有的数种风情,语气温柔得能哄人入睡,“熙儿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今晚就…”
我努力挣了挣,没有挣脱,干笑两声:“这样陛下也太亏了…”
“所以今晚才要尽量寻回补偿么。”秦敛利用身形优势把我压在桌沿边。我躲开他的鼻息往后摸了摸,还没等摸到砚台之类的东西就被他先握住双手。秦敛腾出一只手开始挑盘扣,我在底下踹了他一脚,他低头看了眼,抬头道,“再乱动就在这里开始。”
“…”
我立刻不动了。然后我就看到他满意地笑了笑,手穿过我的腋窝,把我整个人像捞面一样腾空捞起,顺便还抽^出了我头上的发簪,顿时头发如瀑布倾泻满衣。
秦敛看看我,又是微微一笑:“苏国第一美女啊。我娶到你,算不算也是种福气?”
在永安殿以外的人眼里,南朝陛下这些天的表现难以与之前身为储君的德才兼备的形象相作对比。皇后典礼祭拜完毕之后的一个月,谣言四起。据阿寂的转述,在南朝民间,我身为狐狸精的形象愈发的深入人心。古有纣王妲己,幽王褒姒,今有秦敛苏熙。连苏熙这名字都取得富有天意,押韵押得都同古代两位著名后宫祸水的名字正正好。
据说那个叫苏熙的苏国的第一美人,不知使出了什么魅惑手段,让陛下三十多天来上朝都是心不在焉,下朝亦是心不在焉,且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呆在永安殿;而这位南朝新皇后,只是随口说了句思乡心切,想吃苏国特产的红果山楂,南朝陛下便特地命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从苏国国境内买了回来;不仅如此,南朝陛下还下令翻新永安殿,穷奢极欲的程度为前些任南朝国君所望尘莫及,在呈上去的长长的列单里,光是夜明珠就花去了国库将近十分之一的用量。
而秦敛以前塑造的形象太高大太光辉,如今就算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扼腕,人民也坚信他只是一时被美色迷了眼。
还是那句话,假如这些谣言的主角不是我和秦敛,单从民间传闻看,我也真的快要觉得皇后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祸国之人。可现在当事人是我自己,我眼睁睁看着谣言乱起,除了把我的容貌说成倾国倾城天下第一这一点比较让人欣慰之外,没有其余任何好话,那种心情,五味繁杂。
我歪在床头边,盯着秦敛亲手递过来凑到我嘴边的山楂,又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一口咬下。
殿中安宁,只有一缕焚香点燃的白气,在隔着窗子的冬日日光下摇曳生姿。我瞅着秦敛放下山楂,取过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低敛的眉眼温柔,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打破了一室寂静:“陛下,我给你讲个苏国流传的民间故事好不好?”
“我倒是记得南朝有个习俗,”他没接我的话茬,想了想接着说道,“已婚的女子若是给丈夫绣一个鸳鸯的荷包,这对夫妻不但这一辈子,连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我微微睁大眼:“还有这个说法?”
他笑笑,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所以说,熙儿前两天终于把鸳鸯荷包绣完了,为什么不给我呢?”
我立刻答道:“那个荷包才不是绣给你的。是我自己的。”
“是么。”他面色平静,挑一挑眉,“你不是说给我讲个故事么,怎么不说了?”
“…”我愤怒地指控,“明明是你硬要转移话题,我现在又不想讲了。睡觉睡觉。”
“那我给你讲一个。”秦敛硬是扒开了我蒙在头上的被子,也不管别人究竟想不想听,就一个人悠悠地道,“有个妖怪看上了一个公主,施展法术硬是把她掳到了山洞里。妖怪百般讨好公主,但公主仍是抵死不从,寻死觅活。妖怪又苦恼又伤心,又不甘愿把她就这么送回去,有一天他为了博公主一笑,告诉她自己脖子上串着七颗珠子的项链其实是一条法术项链,捏住第一颗说让妖怪变成什么,只要妖怪应了,妖怪就会变成什么。妖怪说得很诚恳,公主听了就有点儿好奇,就捏住那颗珠子说了个老鼠,妖怪不想变成老鼠,但是为了美人一笑,还是很痛快地变了。”
我闭着眼,耳朵却在认真听讲:“然后公主果然笑了一下。妖怪很高兴,又耐不住公主漂亮的笑容和几句温柔的问话,把剩下几颗珠子的效用一股脑都告诉了她。第二颗是起风的法术,第三颗是隐身的法术,一直到第七颗,只要捏住它说一声变,那妖怪就会停留在当时的面貌上,再也变不回去。”
我正听到兴头上,没想到后面却没有了。等了许久身后都没有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他,正好碰上他一脸的笑容:“想知道后面的结局?”
“…”
“那你得答应孤一件事。”他慢吞吞地从我的脖子上拈出那个碧玉通透的坠子,“这个东西,你永远也不能摘下它。你在哪里,它就得在哪里。”
“…”
“那孤就当你同意了。”秦敛重新把玉坠子塞回去,接着道,“那公主不是傻子。想了想,冲妖怪一笑,妖怪给那璀璨笑容晃花了眼,听到公主捏住他的第一颗珠子说了声老鼠,想也不想就应了一声,然后自然是又变成了老鼠。公主又赶在他变回来之前捏住第七颗珠子,说了声变,妖怪就永远成了一只老鼠。”
秦敛看我听得眼睛也不眨,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然后公主把老鼠扔到笼子里,在笼子下面堆了一堆柴火,妖怪就这样被烧死了。”
秦敛看着我,我看着他。半晌之后,他摸摸我的头发,开口:“睡吧。”
他下床灭了蜡烛回来,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瞧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被子声,琢磨着或许该说点儿什么。没想到秦敛的手比我的思维要迅速,盖上我的眼,然后轻轻往下一拂,另一只手再把我往他怀里一拽,声音带着笑:“还是睡觉罢。”
秦敛这些天的表现不能用常理来形容,对我每一句话都相当诡异地百依百顺贯彻到底。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塑造一个色令智昏的庸君形象,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小白猫,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寂平铺直叙禀报:“圣上下令在苏国全境为太子殿下征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前天已有了结果。”
“哦。”
“太子妃最终人选是藩王宋九韶的女儿,名曰宋绣璇。才貌双全,聪慧识大体,圣上和太子殿下都比较满意。”
“哦。”
“太子殿下的大婚典礼定在这月二十六。”
“哦。”
阿寂持续闷声闷气:“皇后娘娘。”
“我在听我在听。你别叫这四个字,太瘆人了。”我抬起头看她,“什么叫比较满意,是形势比人急吧。宋王的封地是苏国所有藩镇中最大的一块,联姻这个东西,还哪有什么才貌双全满意不满意。宋绣璇就算是驼背四肢不全外加长了张麻子脸,哥哥也得不得不娶她。”
阿寂的眼睛被刘海遮住,嘴角冷冷清清:“公主聪慧百里挑一,属下佩服之至。”
我的鸡皮疙瘩抖了抖,摆摆手:“你盘点一下,把还没用过的布匹,没有皇家标记的珠钗什么的,平分给从我来南朝后一直服侍得不错的侍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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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冲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一个月,最多也就一个月,我和你就不会住在这里了。”
阿寂掩在刘海后面的眼珠动了动,继续像是事不关己地说道:“不管住在哪里,奴才都会誓死保卫公主的平安。”
我重新趴回桌子上,瞪着小白那双比玻璃珠子还要亮的猫眼,想了想又道:“阿寂,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比我还大四岁,至今还没有嫁人呢。”
“奴才以公主为家。公主在哪里,奴才就在哪里。”
“可你要是真的孤苦终老,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愧疚的。”我转过头去,很认真诚恳地望着她,“我让你嫁给秦楚好不好?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过我的阿寂这么能干,若是做妾侍太委屈你了,嗯,那个康王妃,正室…让我想想办法…”
阿寂低声道:“奴才不喜欢康王殿下。”
我捏着手腕的玉镯子,慢吞吞地道:“那你拿我的性命发誓,你真的一丁点儿不喜欢康王。若是说谎,就让我立时而死。”
阿寂身子颤了颤,嘴巴张了张,不说话了。
我学着母后的样子拍了拍阿寂的手背,笑眯眯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阿寂抬头看我,眉心蹙成一团疙瘩,一脸不能苟同的意思:“公主…”
“据说秦敛现在不是很宠爱我么,我再不趁着这时候好好利用一下,怎么能对得起以后要受的暴风骤雨。”
晚上,秦敛果然准时驾临永安殿。距离赵佑仪嫁过来只剩下一个半月,宫中却无半分喜庆的意思。我也没有见到秦敛对这件事上心过。
我在晚膳后故意把这事提到秦敛面前,没想到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捏着茶盏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永安殿几天之后就要开始翻修,你和阿寂先搬去柔福殿住些日子。”
我瘪着嘴瞪着他。
“你不喜欢柔福殿?”秦敛露出一个笑容,“那长信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