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不吃东西半夜会饿醒的。”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骚扰,声音带有十成十的温柔,“熙儿就吃一口好不好?”

“…”我就算再困也随着他这比较特别的语调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勉强睁开眼,果然看到寝宫的四周都站着垂目低头的侍女。

秦敛一手端着一盅骨汤,一手捏着勺子凑到我嘴边。我看了看周围:“…多谢陛下,臣妾自己来就好。”

我要接过勺子,他并不松手。我看他一眼,再试图接过勺子,没想到他还是不松手。我再看他一眼,这回他笑了笑:“乖,张嘴。”

“…”我在他的那双如墨的眼睛底下,真的乖乖张了嘴。

第 二十三 章

秦敛难得有这样真正悠闲的时候,虽然他平常总是摆出一副十足悠闲的模样。整整两天,我睡着的时候他躺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发,等我醒来他还是躺在我身边抚摸我的头发。见我睁开眼,就会俯身下来,然后把我整个人像捞面一样捞起来,拂开额前碎发,然后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温软的嘴唇像是柔和的花瓣一样一寸寸刷过,啄得十分细致。

秦敛还没有这么彻头彻尾地温柔过。眼神温柔,动作也温柔,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就像是一碗温和的蜂蜜水,甜得恰到好处,粘得亦恰到好处。这两天我没有见他批奏折,也没有见他召见大臣,甚至没有见他去上早朝,他一直都呆在永安殿,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

秦敛这般作为的时候,眉眼间依旧是稀松平常的神色。我看着他,也只好跟着做出同样稀松平常的神色。

假若身为合格的皇后,我理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千方百计甚至以死相逼地请求皇帝去主持朝政,可我也没想当过合格的皇后。秦敛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临摹字帖,教我拨弄南朝特有的锦琴,给我在窗前细细画眉,以及领着我去西苑玩泥巴,我都一一照做。

我曾经这样小心翼翼地奢望过,而如今一一在眼前实现,我没有用来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时日无多。

苏启摇着扇子的时候,说的话一般只分两种,一种是胡说八道,一种是至理真言。我来南朝之前苏国刚刚到了可以摇扇子的时节,而苏启摇着扇子说出了他当年的第一条锦囊:以苏熙你的智慧,就不要想着和秦敛比精明了。不管秦敛多么阴晴不定诡计多端,你需要的只是以不变应万变。

我照做了,然后事实证明苏启又是正确的。

秦敛大婚的时候,我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秦敛监视我和阿寂的时候,我仍旧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秦敛温柔以待的时候,我还是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等到秦敛散播狐媚谣言的时候,我还是假装自己除了所谓的琴棋书画之外什么都不懂。

太阳底下,有什么总是比没什么容易发现。假装一无所知要比假装高深莫测容易得多。

可是假装得久了,差点就连什么是真的都忘了。我只看到赵佑仪对秦敛的念念不忘,差点就忘记赵佑娥送给我小白猫的意义。若不是乍然听到苏启要连婚的消息,我差点就忘了自己来南朝的意义。

父皇曾经千叮万嘱,你嫁去南朝,不为联姻,不为男女之情,也不为当皇后,只为杀了秦敛,扰乱朝纲,辅助大皇子秦旭登上九五之位。

那时候我深深跪在地上,有一会儿的时间里觉得手脚冰凉。

在那之前,我并不晓得父皇和秦旭何时有了联系,我也不晓得父皇何以如此笃定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杀了秦敛扰乱朝纲,凭一己之力为他赚得半壁江山。

然而这世上我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不可能一一都问得清楚明白。

第三天秦敛终于去了早朝。我一大早起来喂八哥逗小白,等听到第二遍朝钟响起后,阿寂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低声说:“公主,太子殿下的婚期提前了,七天后举行。”

我歪了歪头,想了想,道:“知道了。”

等下了早朝,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赵佑臣在朝堂之上突然列举余庆王结党朋欺贪污受贿等十大罪状,秦敛震怒,着三司使严加会审,两日后上奏圣裁。

秦敛下朝后没有再过来永安殿。我趴在桌子上按照清单一点点地敲定阿寂即将需要的嫁妆,阿寂在身后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唤:“公主。”

“什么?”我头也不抬,“你放心,余庆王这件事本来就是秦敛和南朝先皇早就想解决的案子。他两日后的结果必定是认供,秦敛到时候一定会抄家严惩,田欣茹如果聪明,也许会上吊自杀,如果她不够聪明,秦敛也会罗织出一堆罪名让她认罪。秦楚休妻是肯定的。很快你就要嫁过去了,我再不给你准备嫁妆就晚了。”

阿寂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抬起头看她。

“公主是为了让我过去监视秦楚么?”

“秦楚有什么好监视的?”我把手卷放下,“他不过是一个无实权的逍遥王爷而已。”

“那公主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一定不能亏待你。秦楚爱慕你,又是个王爷,算是个不错的人选。你不相信我的话?”

阿寂垂着眉,面无表情:“公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嫁过去?现在是非常时候,稍微一个差错就会全盘皆输。”

“我有分寸。”

“公主来南朝时只带了我一个,我若是去了禄王府,公主一个人在宫里必定无依无靠。”

我托着下巴看着她:“那你自己说说,来南朝之后,你都帮我做过些什么?你身为第一侍卫,可曾帮我挡过刀,杀过人?我被赵佑仪撞到假山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谣言无休无止的时候,你又可曾堵住过悠悠之口?在这里,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样的。”

阿寂良久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公主到时候若是需要易容出宫,总得有人扮成公主留在宫中。”

这回换我良久没有说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那你就当嫁过去是在帮我监视秦楚吧。”

“公主…”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说实话?”我把毛笔在雪白的纸张上重重划下一撇一捺,撕成一条条抓在手中慢慢收拢,“父皇既让我来,就没有想过我有机会再回去。你呆在宫中也只不过是多死一人而已。”

当天晚上掌灯时分,我躺在美人榻上阖着眼,脑海中全是恍惚的两年多前。画面里一直有一双莹润细腻的手轻轻抚动琴弦,而一人倚在旁边的琉璃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里的点鼓。落纱帐被风吹得轻柔飘荡,窗子外面的美人蕉盛开得大朵大朵。

我半醒半寐间,眼睛忽然被人轻轻盖住。来人的掌心微凉,凑过来的鼻息却是温热,拂过我脸颊时引起一阵阵战栗,紧接着便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在做什么梦?还皱着眉?”

我仍是闭着眼,小声说:“我想苏启了…”

不远处的漏壶激出一滴水声,秦敛松开手,在一边的软榻上撩了衣摆坐下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哥哥快要大婚了。”

我歪着头瞧着他,目光缠在他的脸上,一寸寸停留反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和哥哥很像。”

“后来呢?”

“又不像了。”

他微微弯了弯唇,拿过桌案上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摩挲,片刻后又放下,而后突然腾空将我抱过去,安置在腿上。

他的手指在我唇边一抹,嘴角划过清水一样的笑容:“你哥哥的福气可是比我好多了。”

我看看他,说:“那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他微微歪了头,手指开始绕上我的脖颈,一粒一粒解扣子,嘴唇熨帖上去,唇齿间溢出的话含糊不清,“最起码苏国太子妃大婚的时候就不会来葵水。”

“…”

老夫子当初在不得不教我“抵死缠绵”一词的时候,躲避着我的眼神告知我,它的意思是指一种抵抗死亡的纠缠。而我那时年纪还小,尚且存有一丝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的炫耀心理,凡是学会一个自认为生僻的词眼,此后几天里必定会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在日常对话中提到。然而抵死缠绵这个词在苏国宫中着实难以遣词造句,一直到苏国军队远征凯旋而归,而一位将军为箭矢所伤,流血不止行将死亡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跑到苏启面前,洋洋得意地造句道:“周将军在床榻上抵死缠绵,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将军。”

下一刻苏启嘴里的茶就全数喷了出来,把他那把上好崭新的折扇濡湿大半。待宫女收拾干净退下去,他才在我孜孜以求的眼神底下清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道:“妹妹,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老夫子说它就是抵抗死亡纠缠之意,难道我用错了?”

苏启想了想,说:“老夫子对你这么说是对的,但你自己说就是错的。不过如果我来说就也是对的,但是如果再解释给你听就是错的。你懂了?”

“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了。”苏启一脸欣慰,拿折扇敲敲我的肩膀,果断堵住我接下去的话,“总之记住这个词就是个类似人渣王八蛋之类不好的词,你以后不要用就是。”

“…”

于是我就这么被误导了许多年,直到我终于不再以他的话为至上真理,有了自己的辨认能力,才知晓原来抵死缠绵不是什么人渣王八蛋,苏启自己才是。

我想,如果我现在以“我和秦敛今晚的房事算得上抵死缠绵”来造句,大概不会被指为错误。

当今天晚上我用尽全力,反客为主地把秦敛压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在看到我一颗颗颇为费劲地解开他的扣子的时候,淡淡地笑了一声:“要帮忙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往日里秦敛在这个时候的作为。一般情况下他会手指灵巧地以快于我十倍的速度挑开一粒粒扣子,二般情况下则会不耐地用手撕开。我看看他,想了想,拿过一边的丝绸里衣盖住他的双眼,然后把剩余部分压在了枕头底下。

秦敛今晚反常的配合,我本来以为他到底会意思意思地反抗几下,没想到他竟然就像是乖巧的小白一样躺在原地任我宰割。我无视他微弯的嘴唇,又接着仔细回忆往日里秦敛挑逗我的动作。然后我照猫画虎,手指按上他的下巴,再然后俯身亲上去。

接着我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小猫变的?咬得真疼。”

然后他的手在黑暗中准确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拉到他的喉咙处,又道:“亲这里。”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轻一些。”

“…”原来就算是现在,任人宰割的人还是我。我郁闷地瞅了他一眼,低下头把嘴唇贴到指定位置,既然不能用牙齿咬,只好微微张嘴,拿舌尖碰了碰。

很快我就听到闷哼一声,接着便是疑似几个磨牙的声音,秦敛低声道:“苏熙,你就是我的命。”

我愣了一下,觉得我该是听错了。就算是听对了,也该是我理解的意思错了。且不消说秦敛这个人在我面前基本不说真心话,就算是真心话,如今也没有用了。

我只是在疑惑他为什么要说这多余的一句话。就算他不说这句话,我也早已放弃杀他了,而假如我真的打算杀他,那他说这句话又有什么用呢?

秦敛没给我时间再继续想下去,他很快握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我就又如往常那般被他重新压在了下面。明明他刚才还在指责我用牙咬他,可现在他分明就在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啃咬我的嘴唇。

他的力道着实大,让我很快拧起眉,溜出一声呜咽。他停了一下,慢慢又变得温柔,舌尖抵开我的牙关,刷过牙齿和上颌,最后辗转在唇角处,像潮水一样一进一退。

“苏熙,”他在我两眼泪汪汪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手指抚上我的脸,慢慢地说,“你当真没话跟我说么?”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想了想,道:“你能放弃算计苏国吗?”

他抿唇定定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不能。”

“你能让苏国那些被你挑拨起来的藩镇撤兵吗?”

“不能。”

“你能不娶赵佑仪吗?”

“不能。”

“你能别杀我吗?”

这次他停了一会儿,避开我的眼,仍是说:“不能。”

我的眼泪掉下来:“所以你让我说什么呢?”

第 二十四 章

秦敛的喉结动了动,过了一会儿低下头来,一点一点温柔地吻我。

今夜没有月光,芝麻似的星星点缀了整个蓝色天空盘子。我和秦敛的衣裳腰带绞成一团,在历经我压住他他压住我我再压住他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手攥住他的肩膀,眼泪在掉了五六颗之后就没有再掉下来,我安慰自己我的控制力相较初嫁来南朝时已经相当好了,我甚至在弯了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手在他的胸膛上按了按,摸索到他跳动的心脏处,伸出指甲挠了挠,随之便看到他微微笑了笑。

秦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那么好看。有一点温柔,有一点纵容,还有一点不可触摸难以名状的风雅。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爱上这样一个冷心肠的人。然而,只是,他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不爱上他。

秦敛在我发怔的瞬间翻身将我压在下面,手指灵活地将两人仅存的一点衣料都勾去。

然后他温软的嘴唇覆上来,挨着我的牙齿吮吸辗转。温柔又放肆的感觉,如同芙蓉帐顶上那一派明红盛放流离,天旋地转。

次日的事情发展和我预料的有些偏差。田欣茹的确上吊自杀,却又被秦楚及时救下。田欣茹在针灸之下悠悠转醒,见到秦楚的第一反应是拔刀相向,大声呼号是他负了她。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一度怀疑故事的真实性。首先,我很难想象田欣茹究竟是拥有何等神力,才能从床榻上凭空变出一把匕首来;其次,负了田欣茹乃至负了她全家的人再怎样也不该归罪到秦楚的头上,若是她开口诅咒我整个苏国皇室倒兴许还能有点说法。

秦楚和田欣茹本就是一桩缓兵之计的政治联姻。既然联姻的主题是政治,田欣茹就总该有一些为政治牺牲的自觉。

苏姿曾说,谁负了谁这种说法在大多数时候都有欠妥当。你若是付出得心甘情愿,那也就不要怪罪他人接受得理所当然。情^爱这件事,原本就与下赌无异,倾尽心血之前就该计算好值不值得,到头来若是真的血本无归,只能说你运气差眼光糟,却没什么理由指摘别人该不该对你回报。

田欣茹大抵没有这样一个姐姐对她指点过这些话,而她自己又没能拥有如此觉悟,于是到头来看到秦楚非但没有宽慰她反而去了桌案前开始写休书的时候,想到的只是拼尽全力往床头柱子上狠狠一撞,若非有旁人拖拽着,几乎就已经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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