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霍希音和纪湛东第二天去了郊外练车。但他们出门又是不顺,繁华地段堵车严重,清净地段又连续遇到红灯,一路上走走停停,霍希音几分钟内姿势换了不下五次,早已隐隐的不耐烦,而在看到纪湛东那副自始至终就没变过的淡定又从容的模样后,就更加觉得不耐烦,最后索性撑住车窗,闭目假寐。

后来她隐约记得自己前几天似乎是把一本杂志随手扔到了车上的储物柜里,抽出来看了两眼,结果又重新扔了回去,继续闭目假寐。

纪湛东轻轻笑了出来:“至于么?这才十几分钟的路程,你就烦成这样,连本杂志都看不下去。”

“我只是觉得杂志不对我胃口,除了封面上的建筑挺漂亮,其他地方恕我眼拙,实在是没看出来什么好。”

“那座欧式建筑?你不是一向喜欢海边别墅的么。”

“现在不喜欢了。”霍希音闭着眼感觉到车子再一次降速,心中更加郁闷,“我现在喜欢的是欧式风格,越浮夸越好,最好是中看不中用的那种。”

到达郊外已是一个小时后。这辆用来练习的车子成本价太高,霍希音开得有点小心翼翼。纪湛东坐在副驾驶位上,悠闲的模样和她简直形成了强烈对比,偏偏他还在一边调侃:“你现在这模样就像是要舍生取义。放松,又不是赴刑场,这么紧张干什么?”

霍希音扭头:“不要分散我注意力。”

开车不轻松,霍希音很快就累得胳膊酸。加上她又紧张,连脖子都开始疼。最后她把车子停下,胳膊支在方向盘上,幽幽感慨:“当初沈静表姐学车,没一会儿就嚷天壤地喊累,我当时还奇怪她怎么突然变娇气了,那么舒适的车子竟然还说难受,现在我终于懂了。”

纪湛东说:“你表姐还会开车?我从认识周臣一家以来就没见你表姐碰过方向盘,一直都是周臣当车夫。”

“那是因为她学完之后就后悔了。说能者多劳,会开车就意味着以后要开车,开车多受罪,还是坐车来得舒服,所以她拿到驾驶证之后就把它扔到了一边了。”

纪湛东淡淡地笑:“那你为什么学车?”

霍希音瞟他一眼:“因为我自力更生,而且我比她勤快。”

后来开车的时候她渐渐放松,终于能勉强做到不歪斜,而且倒车五次,全部开进了预定的范围。纪湛东抱着双臂轻轻地笑:“嗯,开得不错,请继续。”

但是他在说了这句话后,霍希音就再没了好运气。她在尝试转弯的时候把车子拐进了水洼里,又在倒车的时候刹车不及时,车子撞进了半人高的草丛,接着便听到外面嗤啦一声响,明显是车子被刮花的声音。

霍希音一下子就沉了脸,转头看向纪湛东,他却依旧眉目不动,甚至连抱着双臂微笑的姿势都没变,只是冲着她扬了扬下巴:“开出去吧,在一堆杂草里停着像什么话?”

霍希音无语,拿这种车子练车,而且是让她这种白痴新手练车,明显就是挥霍。偏偏纪湛东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在看到她郁闷的表情后笑意更深:“真没什么,我当初学车的时候还报废过一辆车呢,你这算什么。”

“真的?”

“假的。”他低头看了看表,忽然冲她微微弯了眼,“换位置,我来开,带你去吃点好吃的。”

纪湛东显然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他们走的路程并不长,但中间有一段路经过很多小巷,车子灵活地在狭窄的道路中间七拐八拐,霍希音看着都头晕,却也不曾见他犹疑。

到后来路况又渐渐柳暗花明,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空旷的野外。霍希音向车外望去,竟然是一群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大概是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此刻全部扭过头来,齐齐地看着他们。

霍希音看了看他们手里的锅子和烤肉架,问:“你说的好吃的就是烧烤?”

纪湛东挑眉看了她一眼:“有问题?”

她对食物又不挑,自然没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要求变低了?烧烤竟然还能被你说成好吃,真是难得。”

“其实我只是觉得我烧烤的手艺还不错,”纪湛东想了想,一副回味的模样,“至少还算够得上好吃的级别吧。”

他把“我”字咬得十分重,霍希音看着他,凉凉地说:“你还真是子不嫌母丑。”

纪湛东牵着她的手走过去,远远就听到一个调笑的声音:“两位,我们都快吃了一轮了,你们怎么才来?”

这语气,这调调,霍希音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就是周笑非。唔,身上还粘着一个美女的周笑非。

纪湛东的这位发小,她实在印象深刻。姿态永远是玩世不恭,上衣绝对不会完整地系住所有扣子,头发却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霍希音记得他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便笑着说:“霍希音是么?是珍惜光阴的惜阴还是大音希声的希音?不过哪一个都比那什么湛什么东好听多了。”

周笑非说得随意,且笑容和煦,很能让人放松下来。而他在转向纪湛东的时候就更加随意,甚至是带了几分玩笑:“我对霍小姐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纪湛东当时抿了口红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你这是从几十年代翻出来的见面语,俗,简直俗不可耐。”

周笑非倒也不生气,依旧笑意盎然,还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清闲:“俗就是实在,难道你没听说过?”

一时间场面热闹非凡。霍希音眼前人头攒动,自己也立刻将微笑及时摆好,步幅跟着也及时变小。纪湛东明显是注意到了她这些变化,后来烧烤的时候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我怎么从来就没见你在我面前这么温柔过。”

他摆明了是说她在装。霍希音面无表情地睨回去:“我再会装能装得过你么?若论天下‘装’字第一号,舍您其谁?”

纪湛东这下笑得嘴角都弯了起来,清咳了一声,声音里却依旧带着止不住的笑:“嗯,没错。所以说咱俩是天生一对。”

聚餐气氛很是随意,男男女女都认识,男士们忙着拆台,女士们就安静地听着男士们拆台。周笑非在对面笑得一脸风情万种:“我说亲爱的纪总,纪董,纪兄台,纪先生,你这速度也太快了,我出去不到三个月,回来就听说你俩订婚了,除去出差未归的习进南,全场的所有人里面可就数你们效率最高。”

纪湛东看了一眼挂在他身上的明眸皓齿的美女,清清淡淡一笑:“出国流放三个月,回来你倒还是半点没变。”

周笑非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得格外不怀好意,“你倒是变得不少。”说罢忽然将目光对准了霍希音,“霍希音同志,你是不了解他以前的那些情史,简直比中华上下五千年还要来得曲折精彩。我跟你讲,以前有个特漂亮的女孩子,唔,就和你一样漂亮,跟纪湛东从大一就开始交往,一直到前几年…”

“你行了啊,”周笑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纪湛东打断,“我是中华五千年,你不就是一部宇宙成形史?从刚出生开始就喜欢亲人,越好看的人越喜欢亲,小时候还抓住幼儿园老师的手不放,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是个男老师,这事是不是你干的?别想抵赖。”

“咳,你这是在转移话题。我就随便说说,你怎么这么心虚啊?我也就随口说一下,你大学的事我又不大了解,我说你是不是还对某个人印象深刻呢,难不成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别想着离间我们。”纪湛东一脸似笑非笑,依旧是惯常的慢悠悠的语气,却是坚决不上套,“我还不知道你,如果我说还记得,你是不是跟着要说我多情?如果我说不记得了,你后面是不是又要说我薄情?”

周笑非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吃东西吃东西。”

霍希音这顿饭吃得很是惬意,单是这些男士们针尖对麦芒的对话,也能当成开胃菜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她甚至是只需动口不必动手,只因为她刚刚烧烤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纪湛东便自动自发地把所有复杂的流程都承担了过去,只留给了她源源不断的烤肉。

但那个时候霍希音明明是看到他正和周笑非你来我往地见招拆招,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注意到她这边的突发小状况。他帮她清理烫伤的时候,霍希音低声问他:“纪湛东,你一心二用的本事练了多久?”实在是太炉火纯青。

想不到这人竟然连头都没有抬,而且就连口气都是淡淡的:“这还需要练么。”

“…自恋。”

下午的时候一群人一本正经地去钓鱼。男士们一个个把鱼线甩出去,姿态倒都十分从容优雅。霍希音很少能够看到这样众美男齐聚钓鱼的壮观景象,此刻一边握着鱼竿一边看着周围这一派的赏心悦目,心想,假如他们都钓不上鱼来,单单当成一景来看,倒也不枉挥霍了一下午的时光。

但是没钓上鱼来的却是她自己。霍希音正襟危坐了一下午,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向鱼竿上捏鱼食,然后甩出去,被鱼儿吃掉并逃跑后再收回来,然后再向鱼竿上捏鱼食,然后就再甩出去,如此循环往复,几乎没了终止。

反观纪湛东,懒散自在到近乎心不在焉,大鱼小鱼却都一条条地送上了门来,并且争前恐后,摇头摆尾,让霍希音羡慕得几乎咬牙切齿。

其实在场的其他几位女子大都也同她半斤八两,但霍希音就是觉得十分无奈,而当后来纪湛东放下自己的鱼竿过来帮她后,她更是无奈到要开始怀疑这些鱼的性别了。

纪湛东在她身后帮忙的时候,那些鱼便很快上了勾。纪湛东一离开,那些鱼便很快又没了影。

霍希音简直想撞墙了。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纪湛东终于忍不住,在霍希音凌厉的目光下还是笑得十分不客气:“太能耐了亲爱的,人家不都说新手是最能让鱼上钩的么,你怎么就反着来?”

“谁说的,”霍希音忍无可忍,冷冷地看回去,“这些小鱼我从来都看不上眼,我早就钓上来一条金龟呢,并且还是愿者上钩的那种。”

纪湛东大笑,连连点头,“这话倒是没错。”说完勉强收敛住笑容,微微侧过头看着她,“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他明明说得戏谑,笑意却又清湛,仿佛一本正经。霍希音嗤了一声,正要回嘴,一眼瞥到前方路况,又忽然一笑:“纪湛东,快红灯了。”

不过显然已经晚了,车子早已大喇喇地直闯了过去,四面八方的车照灯立刻笔直雪亮地射了过来,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霍希音侧头眯眼挡住前方的灯光,无意中瞟到纪湛东,这人收敛了笑,但依旧还是那副淡定的模样,淡定地转弯,淡定地超车,淡定到让她几乎就要怀疑这种违纪行为对他来说都已算是习以为常。

“这只是我今年第一次违纪,所以霍希音小姐,请收回你的眼神。”纪湛东突然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脑袋转到了正前方,“你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恶人,并且罪孽深重。”

霍希音直嗤他:“反正你也的确算不上什么善人,多看两眼又怎么样。”

她说完才发觉有点不对,悔得差点想咬舌头,抬头一看纪湛东,那人的唇角果然已经可疑地扬了起来,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笑得要多含蓄就有多含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

第三章

三、

霍希音和纪湛东的相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简单而规则。默契地不相互过问过去,也不追究将来,没什么波澜,但确实在一点点按部就班地发展。

有的时候霍希音自己也疑惑,明明她这种脾气这种容貌,在他的圈子里肯定是一抓一大把,而品德容貌皆在她之上的,也肯定是一抓一大把,为什么单就偏偏是她?

后来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沈静听,听得沈静直嗤她:“少整那些有的没的,我和周臣原来还不认识呢,你见过夫妻里有几个是青梅竹马的?见到了就是见到了,我给你亲手操办起来的鸿门宴,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这儿无病呻吟的?”

霍希音凉凉地看回去:“原来您也知道那是鸿门宴。”

她第一次见到纪湛东,就是在两年前周臣夫妇举办的那场宴会上。

那天于她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好日子,偏偏一整天又都在走霉运,霍希音晚上去宴会的时候心情极糟糕,甚至有点失魂落魄,加上又从沈静眼神里看出了一点不怀好意,于是还没等沈静说话她便寻了个由头,独自找了个休息室躲了进去。

她在休息室里用发呆消遣时间,这种地方这种灯光,耳边是大厅里隐隐的喧哗声,她独自一人,尚未褪色的往事又一次一点点展开,一种孤单感觉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霍希音捂着双眼,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梨花带雨这个成语真要演绎起来何其困难,霍希音自认是没有那个本事,她伏在房间的沙发上,无声地哭得一塌糊涂。眼睛被泪水浸泡,几乎就要睁不开。

后来她终于渐渐好一些,打算去趟盥洗室收拾一下,但她哭得双腿发麻,走得跌跌撞撞,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没有留神,便一下子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那天哭得连大脑都有点短路,眼睛虽睁着,可却迷蒙又迷茫,根本不知道面前是哪路人物。霍希音愣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布着泪水,她那副表情在纪湛东眼里看来大约十分好笑,她至今仍旧记得纪湛东当时的动作——他微微弯下腰,慢悠悠地看着她,眼里甚至是依旧带着笑意,接着那只修长的手便伸到了她的面前,而指尖是一方素净的手帕。

“不要哭。”

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由着一个陌生人做出来,在那个时候,对于忐忑烦躁的霍希音来说,竟然是莫名的安定人心。

但她没想到后面的状况会那么尴尬。她整理了妆容从盥洗室里出来,只走了没几步,就突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沈静抓住,然后一直一直向大厅里拖:“得了空就没人影,跑得比兔子还快,找了这么久才找见,刚去哪儿了?该打!”

沈静的话还没说完霍希音就已经再次被拽到了大厅的人群里。而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就蓦然出现了一张陌生却又算是有点熟悉的俊脸。

多么狗血又恶俗的开始。霍希音被沈静暗地里挟持着,全身僵硬地站在宴会大厅华丽的灯光底下,努力让自己弯出一个微笑来,然后伸出手微微致意:“你好,我是霍希音。”

霍希音每次回想起这一幕都有种想撞墙的冲动。那天她的反应绝对是超乎寻常的差,偏偏纪湛东还摆出一副“我没见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笑意柔和,眉目沉静,纯良又无辜,看起来甚至不带一点的世俗气息。

实在是装得厉害。

霍希音后来问他:“你当时看我的笑是不是觉得特别假?”

纪湛东想了想,又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挪离她一米远后才点了点头,甚至嘴角还带了一点可疑的笑:“嗯,不是一星半点的假。”

霍希音气得想掐死他。

周日无事,沈静晚上的时候叫了霍希音去吃火锅,两人吃得酣畅淋漓,话题扯到南北东西,沈静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一想到你十个月之后要嫁人,我现在想想怎么有种要嫁女儿的感觉呢?心肝儿疼得跟掉了一块儿似的。”

霍希音夹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豆腐差点就掉了下去:“表姐,别用这种肉麻的调调跟我说话,我又不是周臣,我不习惯。”

“滚。”沈静笑骂,“我是说真的。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怎么当时就会把你介绍给纪湛东了呢,男人长得太好看了缺乏安全感,太有银子了也缺乏安全感。跟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正好相反,挑男人找个差不多就行,太耀眼的东西就跟太阳似的,还是远远看着比较好,近了容易刺瞎了眼。”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权有貌有品,也无不良嗜好,整个一完美,而且兼容性也好,脾气就跟海绵似的,吸收指数特别强。这不是你当时的原话么。”

“我现在发现这世上最缺少的就是完美,它几乎不存在。”

霍希音终于抬起头来看她:“表姐,你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周不见,你怎么从空谷小百合变成了沙漠仙人掌,到处扎人?”

“有吗?那估计是最近《第二性》看多了,我也快成了女愤青了。”

沈静想了想,犹豫了好几下,终于还是说:“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要有心理准备。”

霍希音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那你还是别说了,比起慢性折磨,我更比较喜欢一刀来个痛快。”

“我怕那痛快你承受不住。”沈静定定地看着她,“我前天下班看到夏仪和夏未央了。”

霍希音的手一顿,半晌才又慢悠悠地说了个“唔”。

沈静接着说:“看她们那姿态,好像还挺悠闲。夏未央旁边还跟着个男人,看起来两个人还挺亲密的。”

霍希音说:“我觉得今晚的鸳鸯锅还不错,够辣够味,吃得很爽快。”

沈静说:“夏仪还是那副德行,我越看越看不下去。她不应该叫夏仪,她应该叫下流。她不是应该在L市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霍希音说:“这个豆腐真难吃,几乎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了。我们本来应该点一盘小份的。”

沈静说:“其实我看着夏未央那副温婉贤良的样子,我是真怀疑,这样的女儿怎么会有那样的妈,那样的母亲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希音,我对不起你,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我也不讨厌她。你说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跟你长着一张相似的脸?”

霍希音说:“这的刀削面也不错,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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