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意外怀孕吗?”医生看着她惊讶的表情,轻声安抚她,“记得上次你说你已经订婚了,那现在有孩子也没有什么。胎儿情况看起来也算稳定,但是有流产先兆。回去注意好好休息。”

霍希音愣怔了半晌才终于接受现实,她喃喃地,失神地看着桌面:“我这两周几乎隔天就会吃一片安定,而且我最近精神也不太好,这样还适合保住它么。”

“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大问题,想要这个孩子的话,记得以后每周都来做一次检查。既然有了,最好是顺其自然。你疲劳过度,确实也应该小心一点,而且你太瘦,回去能多吃就多吃一些。不过第一次怀孕总会或多或少有些恐慌,放宽心,不要太有压力了。”

霍希音的喉咙哽住,觉得鼻头有些酸。她无力说些什么,这事不在她的预定计划内,而且也有些出离她的承受范围,她突然觉得很累。

“你的未婚夫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医生微笑,“上次他陪你来检查,我就看你们很般配,而且能看出来,他也很在意你。别想太多,回去和他说说吧。”

霍希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诊室。她恍恍惚惚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清楚。她的大脑此刻迟钝得像是九十年代的旧电脑,慢得让人着急。

他们的防护措施一直都很严密,在她所有能想起的次数里,没有一次有漏洞。她最后一次例假来得不准,于是也就分不准所谓的安全期和危险期,于是便统统做了防护措施。这些她不会记错。

如今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论是药流还是人流,她都觉得残忍。可是假如让它顺利生下来,她又难以适应。她描述不上来自己确切的感觉,直觉的想要排斥,可似乎又有本能的舍不得。

她讨厌自己这样的拖泥带水,可她的确不知所措。她向右拐了一个弯,发现左方旁边的长椅上正坐着几位女子。她们拿着单子,大都十分紧张。而此时正有一位年轻的女性从一个房间内慢慢走出来,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搀着她,她捂着小腹,脸颊上有泪水,嘴唇被咬得泛白,面色更是苍白,就像是失了魂。

霍希音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她突然心跳加速得厉害,她一个人站在楼道里,外面阳光明亮而热烈,可她却觉得一阵阵发冷,她突然觉得孤立无援。

她还记得大学期间,有位学姐是奉子成婚,在大四穿毕业服拍毕业照的时候已经快要生产,她的未婚夫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而她笑容满面,仿佛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有一种母爱在她的脸上绽放着光辉,幸福得简直一塌糊涂。

霍希音试着想了一下纪湛东在知道她怀孕之后的反应,她竟然不确定他是否会满心欢喜。

但是她却确定,假如她瞒着他单独去做流产,所有事情完成后又被纪湛东知道,他将是个什么反应。

他应该会惊愕,继而生气乃至怒不可遏,或许有掐死她的冲动也说不定。她没有和他商量就私自行动,那样他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指责她私自行动,同时会阐明他很想把孩子留下来。至于他这句话是不是出自真心以及是否带了十足的诚意,她则完全不确定。

可是她在百转千回的复杂心思里,突然发现,假如那样做的话,自己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痛快。

她从未看过他生气,也从未看过他失望,她似乎从未看到过他真实的情绪。他就像是一直戴着一个契合得完美的面具,假如没有别人提醒,她会一直蒙在鼓里。

她的心情复杂交织,她有点泛疼,并且有种深深的几乎要抑制不住的恐慌。这种地方,这种心情,这种遭遇,她不曾感受过,这让她觉得陌生得可怕。

她想哭,很想。

第十七章

17、

其实这段时间每天都会接到纪湛东的一个电话,霍希音统统拒听。他的电话来得没什么规律,有一次是在她临睡觉前打了过来,有一次是在她上班途中打了过来。头两天她让电话自生自灭,后来她便直接摁了拒听。

霍希音觉得自己很矛盾,她并不想接电话,但是每天又希望他会打过来,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矫情。

不过她在今天一直到晚上她上床进行自我催眠,纪湛东的电话都没打过来。

她没有再吃安定片,但是因为身心都疲累,终于得以沉沉睡去。可是睡得并不舒畅,她在睡前思路本就十分混乱,睡着之后更是梦到了许多事。

她梦到了她的父亲,梦境是一个真实的重现。时间是几年前的一场未名的宴会上,她向来不入父亲的眼,那次却不知为了什么,霍长清难得地早早回了宅子,然后又特地叫她陪着去参加。

霍希音没有他那么好的装腔作势的本事,她在他身边连笑容都欠奉。她并没有因为稀奇而觉得兴奋,她从出了家到宴会都一直绷着脸,她对他一向是这种漠然的表情,可那天霍长清却隐隐愤怒:“我叫你来不是来给我难堪的。”

霍希音依旧面无表情并且嗤之以鼻:“那你可以不叫我。”

霍长清吹胡子瞪眼,盛怒的模样简直让霍希音想到了动画片里的那只唐老鸭。周围衣香鬓影,他低声的斥责与之格格不入:“你这副样子在家摆给我看也就罢了,在外面像什么样子?我好歹是你的父亲!”

她斜了他一眼,表情依旧是冷冷的:“我乐意。”

活脱脱一个不孝女,霍长清被噎个半死,转头再不与她说话。

接着她又梦到了纪湛东。梦里他在她对面,唇际有她熟悉的漂亮的闲适的笑意,眼睛微微弯起,有痕迹很深的双眼皮,他向她走过来,步幅优雅,姿态从容。他向她对口型,似乎是三个字的名字,虽然她听不清,但是她能确定他念的不是她。

接着镜头一转,她发现她和他都是在一张照片上,她的身体变得虚无,她觉得眼皮沉重,她尽可能地去睁眼,这才发现纪湛东身后的是一张吊桥。

她在梦里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她又感到不可遏止的悲伤,她想醒过来,却在朦胧中感到没来由的沉重,眼皮睁不开,意识也似梦非梦。

接着她被许多荆棘羁绊住,前方是一片沼泽,有绿色的藤蔓沿着她的脚踝密密地爬上来,一寸寸地蔓延,从小腿到腰部,她觉得恐慌,但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根本挣脱不了。

她几乎要尖叫,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年轻的,低低的,温柔的,磁性的,像是在呢喃,声线像是纪湛东的,又像是陈遇的,她听到那个声音问:“你难道不想把这些藤斩断么?”

“它们缠得太紧,我没有办法。”

“你不斩断它们,连你自己都会被拖进沼泽里的。我来帮你。”

霍希音不说话。接着她便看到有一把斧头被高高举起,然后冲着她的小腿猛地砍了下来。

霍希音一阵压抑,大口呼吸,在梦中不断摇头,最后终于猛地睁开眼,清醒过来。

第二天她去了车行。她对车子没什么概念,对车的理解和品味也不敢随意拿出来吓人。小张机灵却又寡言,是开车技术和人品都很好的司机。他陪着她转了一圈,霍希音对这些型号和性能都不精通,觉得自己在浪费他的时间,于是说:“车子我不大懂,你帮我选一款就可以,安全性好性价比高的,不一定非是女性开的那种,大方舒适就好。”

她在看车的时候又接到了纪湛东的电话,霍希音看了一眼就直接挂断。她的动作太利落,负责为他们讲解的人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被她用没什么表情的表情给看了回去。不一会儿小张的手机又响起,霍希音瞥过去一眼,在他接电话的时候却突然直觉地感到不妙。

果然,她很快便听到了一个轻快的问候:“纪总。”

霍希音抿着唇一动不动,听到小张说:“是,希音姐和我在车行,丰南路最大的那一家…刚来没多久…好的…您放心吧。”

然后她就听到小张说了一句“好”,再然后他便笑着把手机递了过来。

霍希音在心里暗暗地诅咒,纪湛东果然奸诈。她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放在耳边没有说话。

她一直在盘算着,假如他劈头盖脸问起她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她应该怎么回答,可是她等了片刻,纪湛东说的却是:“有没有看到中意的车子?”

那边很安静,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轻缓而低沉,不带一丝责备和质问,是她所熟悉的寻常聊天的口吻和语调。这样云淡风轻,就好像刚刚以及前几天被拒听的人不是他一样。

可他们明明已经一周都没有说话。

纪湛东总是有本事在一些棘手的场合该死的十分镇定,假如这是一场战事,那她甚至还没有应战,就已经在心理上输掉了大半。

她只好见招拆招:“看中了两款,还没拿定主意。”

“如果都很喜欢的话,那就两款都买下好了。”他还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听起来像是一种纵容,却让霍希音分不清真还是假。

她很想嗤一声,然后用话顶回去,但是念头一转,突然心生凉意,没有再开口。

两个人接下来便是沉默。似乎他们两人最近常常沉默,压抑而且没有进展。小张已经识趣地看向别的地方,但霍希音相信此刻她的一声不吭一定十分诡异。

纪湛东突然在那边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的话越来越少了,少得让我心慌。”

霍希音咬住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眶发疼,喉咙也哽住,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中午的时候小张送她回家,霍希音到了小区附近的一家餐厅门口便让他停下。她今天懒得做饭也懒得刷碗,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来外面的餐馆吃饭。她下意识地想要犒劳自己,但又怀着一点诡秘的心思,除了最后点的那盘水果沙拉,她要的剩下的三菜一汤除了极酸便是极辣。

纪湛东讨厌吃酸,但偶尔也会因被她迫害而吃一点。记得有次她和他冷战,霍希音当晚做了一整锅酸辣汤,她放的醋已经让汤染上了淡淡的黑色。纪湛东在她的凌厉目光下被迫喝完,到最后的时候苦不堪言,于是直接拖过她来,然后便是一场舌尖的纠缠。

他的惩罚以及反抗的方式一直都类似这样。假如他想,他就可以主导大局。但他又很能迁就人,这大概是他最大的优点之一。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他甚至都依旧能秉承女士优先的原则。

霍希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桥段来。她明明下意识地排斥,却又在潜意识地想念。这些回忆和想法越来越清晰,和她的现状并列在一起,就像是一条绷紧的线的两端,让她迟疑,而且慌乱。

她要的那些极酸极辣的东西,到最后一口都没有动。一盘沙拉和一点犹疑的心思,已经让她的胃部消化不良。

正午的阳光太毒,她觉得热,于是无视胃部不适,在回去的路上又进了超市,像赌气一般买了最大的一杯,却在买完之后又后悔,她不敢冒风险,于是直到出了超市她都还没有吃。霍希音端着它盯了好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她突然听到前方一声轻笑,一如既往的懒散,像是饶有兴致。

霍希音有种血液逆流的感觉,她霍地抬头,纪湛东正捏着手机站在树荫下,嘴角挑着一点笑,阳光肆无忌惮地泼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休闲衣裤,微微歪着头,眼睛微弯,整个人清爽而干净。

他冲着她伸出双手,只是笑,并不说话。

霍希音停在原地,只是看着他,但没有动。她这种表现在他眼里大概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纪湛东若无其事地收了手,走过来,霍希音冷冷地看着他,依旧没有动。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依旧和煦轻柔:“好好的冰激凌,为什么扔了?”

“口味买错了,这个不好吃。”

“那还再买一个么?”

霍希音仰脸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然后收回目光拨开他,直接向前走。

纪湛东在后面跟上来,霍希音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他把她的包收到自己手里,霍希音稍稍挣了一下,但没有阻止他,而后听到他熟悉的调笑,“你不接我电话,我怕你被别人拐跑。”

霍希音嗤了一声:“纪先生,这种事做一次是新鲜,做第二次可就乏味了。情场高手如你,拜托下次请找一个更加有趣罕见的理由。还有,你上次说想我我就不信,这次你觉得这说辞我可能信么?”

“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霍希音不理他,并且走得更加快。

到家的时候霍希音没有等他进来便直接关门,却被他的一条胳膊及时挡住,霍希音瞪着他,低声而又咬牙切齿:“出去。”

他没有坚持,竟然很快就抽回了胳膊,改成抱着双臂看着她。

霍希音发现自己对他的这个举动完全没有办法,他明明有她家的钥匙,但并不强行进入,他的眼神晦暗难明,像是最深层的海水,包容了太多的东西,霍希音看不到尽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愤愤地看着他,门也不再关上,转身直接进了卧室。

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件还带着标签的睡衣,剪刀在客厅,霍希音去取,发现纪湛东正一手支着沙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沉沉的,脸上终于没了笑意,但是也不见怒意,也不像是面无表情,倒更像是某种等待。

他看着她去拿剪刀,慢慢地开口:“你没有事想要问我么。”

霍希音就像是没听到,依旧平静地去剪标签。可是她的手不听使唤,柔韧的细线竟然一时剪不开。她能感觉到纪湛东在注视她,这种滋味并不舒服,再加上她太不听话的手,统统都让霍希音觉得恼火。

“我帮你。”他靠过来,伸手想要帮她,霍希音更加恼火,她拿着剪刀的手下意识去挡,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闷哼。

她看过去,纪湛东正皱着眉捂着胳膊,有血透过他的指缝渗出来,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

第十八章

18、

她刚刚剪刀尖戳进去,下手肯定不算轻。可纪湛东捂着胳膊一句话都不说,她也就无从不了解他的伤到了何种程度。他看着她,目光反而更加沉静,也更加深邃。霍希音对望过去,只觉得那双眸子漆黑发亮,就像是能穿透她的思想。

假如被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此刻的场面很诡异。纪湛东一动不动,即使茶几上有纸巾,即使一边的抽屉里有处理伤口的药剂。他甚至连皱着的眉头都已经舒展开,就好像开的那道口子并不是在他的身上一样。

而霍希音也没有帮他去包扎,标签终于被她剪得只余下一根连着的丝线,她面无表情地轻轻一扯,线断,标签也随之落下。她不再看他,转身去了卧室。

霍希音把卧室门反锁,把睡衣扔进衣柜里,趴在床上装死。外面没有声响,这种寂静倒十分符合纪湛东的风格。他的行动一直像猫一样,安静又有效率,并且跳脱逻辑。

他们在真正有冲突的时候,相处常常是这样诡异。她和纪湛东从未有过什么正面交战,也没有一次歇斯底里地吼过,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纪湛东擅长四两拨千斤,她和他相处久了,这点也学得惟妙惟肖。于是每一次的冲突都是暗流涌动,笑容摆得恰到好处,话题也保守安全,连针尖对麦芒的场面都很少,两人通常都是陷入沉默,然后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霍希音决定去客厅看看。她自欺欺人地想,他受伤毕竟是她的责任,撇去其他不看,单拎出这一件事,她总该负责到底。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自我鄙视,她最近常常这样矛盾,矛盾到只想长睡不复醒。

她静悄悄地走出卧室,才发现纪湛东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霍希音站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微微蹙着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胳膊上已经缠了绷带,有血迹渗出来,不多,但很明显。

纪湛东突然睁开眼,霍希音来不及反应,她皱着眉的表情被他一下子收进了眼底。

霍希音退后一步,嗤他:“装睡很有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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