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还在输液,手背上贴着几片胶布。霍希音盯着那圈不短的绷带,十分想叹气。没想到伤的偏偏是右手,让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纪湛东如今的形象也真不算好。头发有点凌乱,衬衫也有些不整,领口上有些许泥斑,还有点滴血迹。他的一双桃花眼中包含的东西太多,复杂深邃,明显又是在隐藏,霍希音看不透,也懒得猜。

她只是盯着他衣领上的那点红色。她不敢再回想车祸发生时的状况,她心有余悸,依旧觉得恐惧。霍希音只能尽最大努力安慰自己,她买的那辆车子安全性能果真足够好,高速公路上那样的撞击,她除了骨折脑震荡以及几处比较严重的皮肉伤外,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大碍。

“不要多想。”纪湛东站起身,语气淡淡地,“都过去了。觉得疼不疼?”

霍希音无视他的话,她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觉得后背麻木,自己挣扎着想要起来。纪湛东帮她把枕头垫高,又帮她扶正了姿势,霍希音静了一秒,说了声“多谢”。

纪湛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霍希音看得直发毛。他又玩这个,每次他拿她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就是十足无可奈何的表情,满脸都写着“我就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或者是“何年何月你才能不会我说什么你就反着做什么”;第二种则就像是他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眉目不动地看着,直到把人看到心里发毛。

霍希音继续无视他,兀自问:“你有没有告诉沈静?”

“还没有。我以为这种事你不会太想让她知道。我已经替你请好假,这两天先休息,我刚刚订了粥,应该快到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他又是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研究着她的表情,方才说:“暂时先观察一周,现在你需要休养。”

“不要说休养,像老头子一样。回家一样也可以休息,我家里还有两只吉娃娃不能离开人太久,需要我回去照料。”

“我会去找人帮忙照看。这里有医生,假如有不舒服,可以马上得到解决。”

“你什么时候去找人帮忙?那两只狗已经今天一天都没进食了。”

纪湛东顿了顿,说:“现在,马上,立刻,可以了?”

霍希音睨着他,是存了心要和他对着干:“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去。”

纪湛东抱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说的话全部都是为了气死他。霍希音的表情悠游自在,真是要多清闲就有多清闲,她这副表情和他的形成强烈反差。

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往总是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如今总算让他尝到了这种滋味。

纪湛东被霍希音一脸的无所谓煞到,定定地看了她两秒。接着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一双桃花眼忽然渐渐弯起来,风情全部积聚在眉梢,笑容的意味有些模糊,然后他坐回去,随意地拣过一边的杂志,若无其事地翻看,不再说话。

霍希音也不理他,兀自靠着枕头闭目假寐。

过了片刻,他忽然悠悠地开了口:“你清醒的模样和无意识的本能反应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话里有话,偏偏不肯继续说下去。霍希音揣测自己昏迷的时候应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这样故意吊着她的胃口,霍希音斜了他一眼,勉强压制住问话的想法,就是不肯就范。

过了会儿她也慢吞吞地开了口:“你不也一样。如果你哪一天不装模作样了,不笑容满面了,甚至是掉泪了,那还能是你么。”

纪湛东抿了抿唇,又是勾了一个笑,正要说话,恰有小护士敲门进来拔针。

纵观今年,她的运气真是不怎么好。连连和医院有缘,各种事对她来说都不算安宁,霍希音只觉得头疼,她想不出其他,只好归咎于流年不利。

胶布被揭开的时候,霍希音瞄了对面的纪湛东一眼,他正单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表情还是淡淡的,身体微微前倾,态度很镇定,没有脸色苍白也没有闭着眼装睡。

后来他转过视线瞅着她:“看我做什么?”

“你不是晕血么?”

纪湛东飘过去一眼,凉凉地说:“那又不代表我晕针。”

他在最初说自己晕血的时候,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霍希音当时只是嗤了一声他胆小,而现在她很有些遗憾,当初怎么就那样轻易地饶过了他,怎么就没有拎一袋狗血或者猪血在他面前晃一晃,看看他的反应,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装模作样。

看来还是因为她的本质够善良,坏心眼比不上他的多。

她不止胳膊上有伤,脖子和额头上也都能感觉到痛意。凭着这些大小伤就可以猜想,当时的事发现场势必一片狼藉。霍希音好歹也在电视剧中看过不少类似的情节,霍希音猜想现实中也基本八九不离十。她狼狈的模样纪湛东毕竟见过不少,她并不觉得他会有多大的惊慌。但她很想知道,既然他晕血,那在见到她流血之后,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护士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纪湛东有电话接进来,是订的外卖。他去取,出病房前觑了一眼霍希音的右手,又对着电话“嗯”了一声,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再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只精巧的袋子,纪湛东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给她盛了一碗粥。

霍希音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勉强活动,她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接下来的一段时期会比较不方便,但她没想到麻烦会来得这么快。

她甚至自己喝不了粥。

霍希音顿时无言。纪湛东一手捏着碗身,上面有精致的青花围绕,另一只手中则是一把小勺子。这两样她很眼熟,是他公寓里的物品。

但和她也有干系。薄薄的半透明的瓷胎,这两个小玩意儿她在逛精品店的时候一眼就看中,然后便一扬下巴,接着便是同去的纪湛东自动自发地掏钱买单。霍希音没想到他还会把它们带过来,刚刚看着他把它们从小柜子中拿出来的时候,她简直生出了一点感慨。

什么叫物是人非,大概这就是了。

纪湛东低着眉,慢慢用勺子将粥搅了一圈又一圈。霍希音一向习惯亲力亲为,所以其实他在她面前很少会有这种细腻照料的时候,可这个时候的气氛又太美好,让她不太忍心破坏。

后来纪湛东托着碗底扶着勺子靠近她嘴边,霍希音向后缩了缩,说:“你现在这样我很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纪湛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眼神坦荡得近乎过分,接着他把勺子又凑近了一点,说,“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好办法。”

“…”霍希音无法,只得咽下那勺粥。

粥入口的时候甚至还是微烫的。而此刻已是凌晨,霍希音不得不感慨外卖服务的周到。她努力去无视除去那勺东西之外的所有事物,包括纪湛东那只好看的手,以及他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

房间内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霍希音住的是单人病房,设施齐全,装修完备,空调温度适宜,床头边上已经放了几本她经常翻阅的杂志,还有她喜欢的水果。

一切和她上一次住院的情形几乎有九分像。

霍希音过河拆桥,吃完粥就闭目假寐,继续无视纪湛东。她觉得疲累,又无所事事,在清醒和入睡之中循环,她睡着之前纪湛东坐在她的床位边把一只苹果削得专心致志,而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纪湛东正坐在床对面对着一本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

他见她睁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淡淡地问:“想去洗手间了是么?”

“…”霍希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我出去,过会儿再进来。”

纪湛东反倒是笑了一下,把笔记本扔到一边,走过来弯下腰,微微歪着头看她:“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么?”

霍希音直接一脚踹过去,结果被他轻巧地握住,并且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行,我出去。你自己小心一点。”

29、

霍希音虽然手臂不大方便,但这些小事仍旧能够做到,虽然很有点费时费力。她自己回到床上后,纪湛东仍旧没有回来。她在晨光的沐浴下又开始昏昏欲睡,直到听到有人在敲门。

没想到竟然是江行。霍希音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手中的一束百合放到阳台上,然后又走到她床边坐下。霍希音将他从头看到尾,讶异一瞬而逝:“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看看你啊。”江行露齿一笑,悠然看着她,“员工住院,自然还是要来看看。别这样看着我,纪湛东虽然没说你车祸,但既然是他替你请假,除了你出事我暂时还想不到其他的理由。”霍希音十分无奈:“你什么时候能别这么聪明。”

江行俯下^身去看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胳膊,伸出手想去碰,被霍希音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于是转为一个慢吞吞的笑容,眼眸却是深沉,“怎么会是他替你请假?”他把第五个字咬得十分重,“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你竟然是车祸,并且还是骨折并且还外带轻微脑震荡。霍希音,你今年可一点都不太平。我怎么觉得自从你认识他以来,好像麻烦事就只增多没减少过呢。”

“你现在好像应该在上班吧,难道这次又是从飞机场赶过来的?风尘仆仆的话我会比较良心不安。”

江行弯了弯唇:“我如果说我翘班特地来看望你,你会不会更加良心不安?”

霍希音看了看那束百合,又扭回头来对着他:“你抱着花一直走过来的?我觉得这不大符合你的形象,你以前不是觉得这很傻么。”

“但我估计你喜欢哪。或者说,女孩子不都吃这一套么。”江行冲她晃着两根手指,嘴角扬起来看她,“第二次,你这是连着转移了两次话题了。”

霍希音被当面拆穿,拧着眉毛看他,绷着脸不回应。

江行保持着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指着那束百合说:“其实我刚刚抱过来的时候一直安慰自己,幸好我是走在医院里,并且我抱的还不是玫瑰,否则我得需要在心里建设多大的勇气。”

“你真会掩耳盗铃。”

“有几个人没有掩耳盗铃过?不过有时候这也是件好事。假装别人不知道,自己比较能心安。假装自己不知道,会比较容易得到勇气。”

他的眼神里藏了点东西,让霍希音看得心中微微一凛,说:“我轻微脑震荡,脑子转得比较慢,不懂你是什么含义。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不想让别人知道。江行,你懂我的意思吧。”

江行淡淡一笑,眼眸愈发深邃,笑容悠悠然中透着一股诡谲:“既然都发生了,又何必呢。你这不也是掩耳盗铃么。”

他话中的内容比他的笑容更加丰富,霍希音有种被猜中心事的感觉,十分恼火。但还不等发作,她便听到门柄转动的声音。

纪湛东拎着一只袋子站在门口,见到江行稍稍楞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于是又是微微一笑。

他微微侧目,看到阳台上的那束花,眼角一挑,手中的袋子放下,脸色十分和煦:“没想到你会过来。”

江行笑眼一弯:“你给希音请假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既然碰巧顺路就过来看看。”

他们的工作单位和医院都不在一个区,江行的谎话还真是撒得相当没水准。

纪湛东点点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和精明的人打交道十分麻烦,但是看精明的人互相打交道则十分有趣。霍希音此刻异常清醒,靠着床作壁上观,相当感兴趣。

纪湛东眼风扫到她,忽然笑了一下,转眼对江行愈发的和颜悦色:“来了多久了?今天不必上班么?”

“这儿正打算走呢。”江行站起身,看着纪湛东把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一样样摆好,忽然冲着霍希音一笑,“你住院倒是比上班还惬意几分。这么多好的,有福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纪湛东淡淡一笑:“我送你。”

两个大男人一起走出病房并不诡异,假如参与者不是纪湛东和江行的话。纪湛东何时对江行有这般殷勤亲切过,除了有诈,霍希音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她的好奇心上来就再也躺不住,但她受伤后变得笨重,霍希音起身的时候就像是背了个乌龟壳。她忽略掉头疼,挪到房门口,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两位长相俊俏的男人正在不远不近的位置面对面聊着未知的话题。

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纪湛东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眉眼间却尽是淡然之色,接着说了句什么,颇像自嘲,江行一愣,继而又缓缓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了句什么,之后便离开。

硝烟还没有形成便消弭,他们的这种态度让霍希音看得十分不过瘾。但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看到纪湛东已经转过身朝病房走了过来。

只隔着几步,霍希音没能及时躲回去,纪湛东推门进来的时候她站在原地,他讶异地看着她,转眼又是那种熟悉的笑容:“偷听。”

霍希音索性不掩不避,扬着下巴,十分大方地看着他:“啊。”

“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想,为什么我就和江行没来点实质性的东西呢?你如今假如见着我生气是不是会特高兴?”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和我无关。你以前见我跳脚不也挺高兴。”

“我估计你如今见我被气死都绝对不会觉得有愧。”纪湛东依旧是似笑非笑,看到阳台上的百合,眯着眼想了想,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的这位上司是个好人。”

“我没你想得那么冷血。江行当然是好人,虽然好人这个词从你嘴中说出来不算是表扬。”

“我这次是诚心诚意的感激,真的。”纪湛东平心静气地看着她,“其实我觉得,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你这样努力地想跟我没关系,和那个叫纪湛东的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我说得对不对?”

“是是是,你的确说得对。”他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再次戳中她的软肋,霍希音拼命忍住想掐他的冲动,“你的那位赵律师有没有转告给你,一直去猜别人的心思是一件很不厚道的行为?你不觉得这十分无用又浪费时间?”

“他既没转告我,我也没这样觉得。这的确有些花费时间,但肯定有用。”纪湛东敛了眉眼,伸出手指抚摸着方便的相框,忽然抬头冲她一笑,“说实话,猜你的心思比较麻烦,我拿准的时候比较少,弄砸的时候倒比较多。”

“你大可不必猜,真的。”

“真可惜我不这么觉得,以后应该也不会。”

霍希音呼吸一滞,很认真地盯着他:“纪湛东,你如今说这种话,不觉得有些不大合适?”

“我说过,不管是什么,所有后果我买单。”纪湛东收了笑意,微微歪着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一顺不顺地看着她,模样十分无辜,“我好像没有同意过我们分手。”

霍希音的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她真是没想到纪湛东还有这样无赖的时候。心照不宣地断了联系,连周围的朋友都作如此想,不算是分手那又算是什么?

霍希音的眉毛拧起来,眼睛简直要把他戳出一个洞。

“分和不分有区别吗?纪湛东,当初是谁说的,我要走要留,全都会接受?难道你以为你是在过家家?还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呢?”

她简直有想要磨牙的冲动。

“那些错误我不指望你能原谅,你打也好骂也罢,想怎样惩罚都没问题。”纪湛东看着她的咬牙切齿,好耐心好态度地劝解她,“你不妨当我是一块牛皮糖,甩不掉,但嚼起来应该也不难吃。”

“纪湛东,”霍希音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想杀了你。”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