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这些天一直有些没精打采。她本来就寡言少语,心情不好时,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就仿佛无动于衷的木头一块。李游缨看得分明,并不点破,仍然是谈笑风生的模样。
李游缨同罂粟讲的话题大都围绕吃喝玩乐。只不过这四个主题也每每都能被他描述得十分精彩,有时还会成功把罂粟的注意力转移回来。罂粟每次跟他一起出去游玩,回来后总能比去的时候轻松一些。有次罂粟从自己的神游中出来,开口问有关李游缨的情况:“你是做什么的呢?怎么会这样有时间在A城跟C城两地穿梭?”
“我虽然只是做一点小生意,也不会是像你所说那样‘这么有时间’的清闲啊。”李游缨微微歪头,一本正经的口气,“一天两天还好,要是来C城的次数多了,我就只好白天过来,晚上回去再处理公事了。”
罂粟听得出他话中讨巧的意味来,却垂着眼,仿佛并不为所动,慢慢说:“你这么讲,是为了用博同情心的方式让人给你印象加分么?”
“我可是万万不敢这样想。”李游缨连连摆手,笑着说,“我只是想表达你值得我这样在两城之间来回穿梭。只是这样。可千万别把我这样误会啊。”
自那天从楚家出来,罂粟在接下来几个月里遇到的事中,除开李游缨之外,没有亮点可言。
先是曹阳东阴魂不散。会馆中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后,又不死心地纠缠了两天。在第三遍堵住罂粟,对着她说出那句“离开楚行之后的罂粟小姐就什么都不是了”以后,罂粟终于忍无可忍,在商场中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了他的肩膀,然后用膝盖在他的下面重重一磕。
曹阳东一声惨叫,立刻捂住裆部跪到地上。罂粟把他身后两个保镖甩开,转身就走。一直走出好几米远,还能听到身后恼羞成怒的曹阳东扬言要把蒋家跟她都整治到集体跪在地上都去求他。
罂粟起初不以为意,还以为曹阳东放话归放话,总不至于真会这样做。直到过了一些天,她起床下楼吃早餐,蒋信和蒋绵正在餐桌旁小声商谈,见到她下来,又立即打住,神色中透着几分刻意的自然。罂粟在早餐后找到蒋绵去问,对方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有人蓄意破坏咱家生意。只是暂时,哥哥很快就会弄好的。”
罂粟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是谁?”
蒋绵微微摇头,不肯回答。罂粟坐在她对面,两粒点漆一般的眼珠始终直直盯着她,脸色微沉:“你现在不告诉我,我以后也会知道。一定是曹阳东,或者就是楚行。总归跟这两人脱不开关系,是不是?”
蒋绵两手捧着咖啡,不看罂粟,也不欲回答。罂粟冷声追问道:“那就是楚行了?”
蒋绵终于放弃,轻轻叹了口气:“不全是。据说本来是曹阳东挑起的衅端。后来不知怎么被他联系上了阿凉,接着又说到楚行的耳朵里。这两人是一起在蓄意对付咱们家。曹阳东这个人做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可言,这次来对付蒋家用的都是不入流的手段,但又确实阴险。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到什么地步才算完,要是现在能收手,那一切都还好办。要是没完没了这么拖下去,咱家不出多久就要出大乱子。哥哥已经有很多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罂粟听完,一时静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蒋绵在她对面,看到罂粟眼神越来越冰冷,一张脸慢慢像是被罩了一层冰壳一般。最后她抬起头,问蒋绵:“对付不了了,是么?”
蒋绵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罂粟眼中有肃杀锋刃一般一闪而逝,点头时说的话却还是平平静静的:“我知道了。”
蒋绵对罂粟很不放心,总是担心她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那天讲话完,对罂粟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插手。蒋绵说了许多,罂粟也不反驳,不过静静听完后也没有明白地说一声好,只是微微一点头。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罂粟倒是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有时在家中玩插花,有时李游缨来接她便出去玩,再或者有时自己去逛逛街,别的并没有做些什么。直到有一天她从城东去城西的一座商场,在那里转悠了一天后,正在打车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路明。
路明开一辆黑色车子,停到路边把车窗摇下来同她打招呼。罂粟假装没看见,打算换个路口去打车,过马路的时候突然被路明一个急刹车挡住去路。
罂粟站在原地,戴着宽大墨镜的脸上面无表情:“路总助,违章停车死人事小。您不觉得被路人侧目很丢脸么?”
路明靠右停车,下来站到她面前,还是那个笑模样:“谁让罂粟小姐假装不认识我呢。好歹是相熟一场,你这么做太不厚道了。”
“您有事吗?”
路明指了指对面茶舍:“这里这么热,说话不方便,我们去喝一杯。”
罂粟仍然面无表情:“我急着回家吃晚饭。”
“那我请你吃晚饭。”
罂粟嘴唇微微一动,说:“滚。”
路明脸上笑容终于淡了一些:“罂粟,你识抬举一点。我是为了你好才巴巴来劝你,否则你以为我热脸倒贴你我就很愿意?”
罂粟冷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阿凉近来春风得意,道上都拿你当笑话看。离枝当年虽然也被冷落过,至少没像你一样被除名。阿凉最近处心积虑谋划了几件事,件件都是针对你。少爷昨晚上又全都答应了,你以为你还能撑得了多久?阿凉比你的心眼大不到哪儿去,你既然得罪过她,现在只要落魄得不够她满意一天,她就一天不罢手。你以为蒋家保得住你?你信不信少爷再施压上几天,蒋家不把你亲自送来楚家都算是他们仁至义尽?”
路明停了停,见罂粟不吭声,便又继续劝下去:“少爷之前把你除名,不过是因为你做得太出格,又脾气那么硬。阿凉能讨少爷欢心,是因为她跟你正好相反,在少爷面前知道自己的位置,扮乖扮得很精明。但无论如何,她刚到少爷身边,感情再热也没法比过你这十年来积存的感情深厚。你想想这么多年,少爷为你收拾过多少烂摊子?还有哪个人跟你一样能在他面前得宠这么多年?他以前纵容你都纵容得没界限,现在不可能一下子就对你撒手不管。你跟我回去,在少爷面前稍微服个软,做得诚恳一些,少爷怎么可能会对你置之不理?总好过你现在被阿凉背后捅刀还无力回击。”
路明说得口干舌燥,罂粟隔着墨镜瞅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温温婉婉地说:“路总助。”
“…什么?”
“你费尽唇舌劝我回去,是想拿我做刀子,去对付阿凉么?”
路明神色一僵,很快又微微一咳,说道:“…你想得太多了。”
罂粟对他的否认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摘下墨镜,放在手心里开合着镜框,一边漫漫道:“是么。可是听您刚才的口气,跟阿凉姑娘这些天来相处得仿佛不是很好。她究竟是得罪你哪里了,逼得你不得不来找我当枪使了?”
“…”
罂粟的唇角微微带起一点笑意,只这么细微一动,五官却仿佛一刹那间媚色无双。
她抬起眼来,眉眼弯翘,睫毛纤浓,幽幽地望着路明。那一刻路明只觉得被晃花了眼一般,听到她细细柔柔地道:“说说听听呀。”
路明心中一动,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然而虽然及时收住嘴,却也已经晚了。再低头看时,罂粟脸上那些娇憨又魅真的颜色早已无影无踪,正似笑而非笑地瞅着他,带着浓浓的嘲讽。
路明只觉得头皮发麻,罂粟却打开了他的车门,自顾自地坐了上去:“行了。上车。我跟你回楚家。”
车子驶进楚家,缓缓停下时,路明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罂粟,没想到正好对上她那双乌黑深幽的眼睛。路明立刻转移视线,却还是被罂粟抓住现行,笑意微微地开口:“路总助。”
路明一直觉得罂粟笑起来比不笑更难缠。却又不能不回应,只能硬着头皮说:“…做什么?”
“我这么小心眼的人,你都敢拿我当枪使,就不怕哪一天被我还回来么?”
路明微微一怔,再转头看时,罂粟已经推开车门,自行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罂粟等足了十二个小时,才等到清晨时候睡醒下楼的楚行。
他穿一件深青色睡袍,带子随意系在一边。头发微湿,看到罂粟笔直端坐在沙发边上时,眼神浅淡,不见表情。
罂粟前一晚跟着路明到楚家的时间不过七点。当时很快便被管家礼数周到地请到了客厅,并告知少爷在小憩,让她略微等一等。到了罂粟在沙发上坐满四个小时之后,管家把她面前已经凉透的花茶端走,又告知她少爷已经睡着,让她再耐心地等一等。
这样一等,便到了天亮。
楚行每天只睡六至七小时,规律而固定,没有更多的时候。罂粟之所以等了这么久,无非是楚行给了意思要让她这样等。
罂粟在沙发上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见到楚行的时候,已经十分腰酸背痛。
她这还是在并未一直坐得这样笔直端正的前提下。前一晚过了午夜,管家都已经去休息后,罂粟一人坐在安静客厅中,尽管明知自己应该始终保持清醒,直至见到楚行,却还是没能坚持多久就歪在一边沉沉睡去。再睁开眼时就已经清晨六点,手指所及之处,摸到一张光滑薄毯。
罂粟把那张薄毯从身上拽下来。从上面的花纹和颜色断定出这是客房中的东西。她拿不准这是谁好心披到她身上的,但无论如何,罂粟都确定不会是楚行。既然不是楚行,这张薄毯便不能被楚行看到。罂粟没有再多想,立即把薄毯静悄悄地抱回楼上客房。回来后在沙发上坐了没一会儿,便看到楚行漫不经心地下了楼。
楚行看到她,又看了看她旁边的沙发。而后收回眼,脚下步子不停,路过客厅后直接去了餐厅。罂粟在看到他的同时便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着楚行到了餐桌前,然后垂着手恭敬模样地站到一边。
楚行不开口,罂粟便也不能开口。罂粟已经空腹这样久,此刻闻到食物香气,就算饿得狠了,也还是不能说。早餐变得漫长而安静,管家端来咖啡时都是屏息静气。不知过了多久,罂粟已经又累又饿到头昏眼花的时候,餐厅中响起清晰的“咕噜”两声。
楚行切三明治的动作停了停,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去看罂粟。
罂粟脸色早就变红。见楚行看她,更加恼怒。脖子哽到一边,半晌没有转回来。
楚行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等到把整块三明治都切完时,又听到清晰的“咕噜”两声。
这次楚行没有抬头,倒是管家无声无息离开,过了不久,手里端了一杯热可可回来,放到罂粟面前的桌沿上。
罂粟看了看楚行,见他不发话,就算东西摆在眼前,也还是不能喝。她忍着饥饿又不知站了多久,终于等到楚行把早餐吃完,这一次楚行起身再次路过罂粟时,脚下的步子稍稍停了一停。
楚行低下头,看了眼抓住他衣角的手,又抬起头来,看了眼罂粟。
罂粟仰脸看着他,两只眼睛里蓄了泪水,都是盈盈将掉未掉的程度。
罂粟的一双眼睛本来就是五官中长相最可人的地方,此刻一眨不眨望着楚行,不出片刻,楚行的脸色就微微柔和了半分下来。
“干什么?”
罂粟死死抓住衣角不肯松手,小声说:“我这次真的知错了。”
楚行沉着脸不说话,罂粟又用更小的带着细微哽咽的声音继续说:“我这次惹您生气,是我的不对。您原谅了我,以后我再也不这么做了,行吗?”
“再也不怎么做?”
“不再擅自行事,不再违抗您的命令,不再给您添乱惹事。”
楚行眉眼不动,淡淡地说:“这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事。从来了楚家我就没见你做到过,现在你能让我怎么信你?”
罂粟张张口,喉咙被哽咽堵住,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眨一眨,两行泪很快顺着脸颊流下来。
楚行微微皱眉,罂粟突然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大声说:“我不管!总归你让我再离开楚家一次,我就去跳河!”
楚行绷着脸,居高临下看她,冷冷地说:“那就去跳。C城的河水都臭得很,真要寻死还不如去跳海。”
罂粟的抽泣立刻变成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楚行的眉心蹙得更紧,却一直还是袖手旁观。罂粟等了一会儿,终于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就走。还没迈出去就被楚行一把拽住手腕:“去哪儿?”
罂粟泪眼模糊,脸色却是冷冷的:“去跳海,您满意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颊被泪水糊花一大片,神情倔强,眼睛里还带着委屈和埋怨,活像一头顶了犄角的小牛。楚行看看她,终于笑了一声,伸出手去,将罂粟满满揽进怀里。
罂粟的背被轻轻拍了一下,耳边响起的声音犹有笑意:“还胡闹。”
罂粟挣了一下,仍然作势要走:“难道不是您让我去跳海的?”
楚行把她抱得更加紧,手指顺便梳顺她的一绺头发,哼笑一声:“以后你要是都能这么说一不二的乖巧,倒是也挺好。”
罂粟被他抱着,低声调侃了一会儿,才被慢慢松开。楚行拿过一旁的可可,抿了一口以后递过来:“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罂粟直视前方,木着脸,不肯接:“甜腻腻的,不想在早上喝。”
“你不是刚才还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现在这么快就变卦了?嗯?”楚行轻轻拧了一把罂粟的脸颊,笑骂一句,还是示意管家去端小米粥和鸡蛋来。回过头来见罂粟直勾勾盯着楚行那杯已经冷掉的蓝山咖啡,又拧了她一把,“你这几天不是应该来月事了?不准喝。”
罂粟还要想办法还嘴,一个女佣上前来,低声报告道:“少爷,阿凉小姐正在外面。说是来陪您吃早餐。”
第十八章
楚行“嗯”了一声,说:“就说我吃过了。让她回去。”
女佣应声而去。楚行摆弄着一只白色小汤匙,转过头时,正好看到罂粟脸上尚未完全褪下去的冷戾之色。
楚行手中的汤匙掉进咖啡里,轻轻“叮”地一声后,罂粟已经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楚行斜着眼瞧她,似笑而非笑:“你脑子里在动什么歪心思?”
罂粟眼睛里清澈得水一样,一脸无辜:“您看错了吧,我什么都没在想。”
“阿凉之前那么对你,觉得委屈了?”
“没有。”
楚行笑一声,显然不信任她说的每一个字:“真没想过要像以前弄死离枝一样弄死阿凉?”
罂粟脸容一整,肃然道:“罂粟万万不敢这样想。”
她说得十分冠冕堂皇,楚行却仍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明显对她的保证不再有什么指望。他慢慢搅着那杯凉透的蓝山,过了片刻开口,语气平淡,隐含威严:“别让我看出你再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罂粟应了一声,是十分乖巧的态度。楚行看她一眼,大约是觉得她这个样子许久未见,伸出手指来,很有兴致地捏了捏她的下巴,笑着说:“蒋家给你喝了什么汤,这次回来怎么好像真的有些变样了?”
“您觉得喜欢,那就好啊。”
罂粟说这话的时候,仰脸望着他,眉眼自然,模样中透着讨巧与娇憨。自她成年后,说话总是尖酸刻薄不留情面,已经很少会露出这副模样。楚行明明知道此时此刻罂粟说的话不过是又一种曲意逢迎,只走大脑不走心,但罂粟在眼皮底下做出这样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还是让他无法真正地生出火气来。
他低眼瞧着她,片刻后忽然笑了一笑,意味不明,而后从桌上花瓶中掐了一小朵浅紫色的花,别到了罂粟白色的连衣裙上。
“以前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给你取名叫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