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离枝跟罂粟两个人水火不容地打了十年交道,已经把中国上下五千年来能用上的手段都基本相互用了一遍。罂粟今天对离枝用的这些颠倒黑白落井下石的桥段,离枝未必就不曾对罂粟使过。即使最开始被罂粟气昏了头脑,等被车子里的空调风吹了吹,离枝便慢慢醒悟过来罂粟方才是故意在激将的了。
离枝想通了,生出来的火气便慢慢被压了下去。不再理会身旁罂粟的撩拨,也不再开口,兀自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下去。罂粟又阴阳怪气地刺了她两句,看她充耳不闻的模样,一个人讲得实在没意思,也就暂时先收了口。
车子缓缓驶进楚家。
离枝下了车,头一件事便是去找楚行。罂粟跟在她后面,如影随形。管家进去通报时,罂粟也静站在一边。离枝恨不能狠狠踩上罂粟两脚,低声警告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罂粟垂着手站在那里,眼神认真,柔柔软软地说:“怕离枝姐一个人述职会害怕,罂粟前来给您壮一壮胆子,不好吗?”
“…”离枝有立刻杀了她的冲动,眼见管家不急不缓走过来,紧走几步上去,求助一般问道,“周叔,少爷肯见我吗?”
“少爷让你进去。”管家眼看着离枝略松了口气,又看着罂粟袅袅婷婷立在一旁,眼梢凉凉薄薄的模样,咳了一声,继续道,“…至于罂粟小姐,少爷说,想一起进去的话,那就一起进去就是了。”
方才在书房,管家把离枝到了的事陈述给楚行时,后者头也不抬,只是说了一个“嗯”字。显然是要让离枝在外面继续等着的意思。管家清咳一声,又说:“…罂粟小姐也陪着等在外面。”
楚行停了一下,抬起头来。管家低眉顺目地开口:“看罂粟小姐的表情,大抵是从机场一路回来,笑话还没看够。”
楚行笑了一声,眼尾都难得跟着挑上一点笑意。语气里也隐隐有被愉悦到的成分在,说道:“那就叫离枝进来。她想一起进来的话,就跟着一起进来就是了。”
跟楚行述职,敬谦的言辞多说无益,只需要态度做到恭敬就足矣。冠冕堂皇的话也不必多说,行事做得利落漂亮就足矣。离枝一向做事力求妥帖完美,这一次却把第二点做得差极,只磕磕绊绊讲了五分钟,就在楚行无声压迫的眼神底下再也说不下去。偏偏罂粟还咬着唇,半笑不笑地站在一旁,斜眼瞅着她,满脸都写着相同的一句“我在看好戏”。
离枝汗湿衣衫,又被这样恶意瞅着,简直羞恼至极。楚行冷眼旁观,觉得好笑,又不能发作出来,板着脸听完离枝的陈述,沉吟片刻后,吩咐:“今天起你就只查阿凉的事。你手下的其余事都暂时交给罂粟代理。什么时候把事情查明白,什么时候再说别的。”
离枝脸色立时苍白,摇摇欲坠站在那里,半晌才勉强答了句是。等她出了书房,楚行把也要跟出去的罂粟叫住,笑着问她:“就这样还没奚落够?就不怕把离枝惹急了她跳起来打你一顿?”
罂粟不甘心地看着离枝越走越远,回过头来,慢吞吞地说:“您不是说离枝心眼比我大得很么。如果真的心眼大得很,怎么可能会惹急了。”
她说这话意思明白得很。离枝不动手便算了,要是哪一天离枝真的给她惹毛了揍她一顿,那就是说明离枝心眼就是小,也就是说她罂粟说得对,他楚行说得错了的问题。总归,她就算占不到便宜,也要占上一半的歪理。
楚行只觉得发笑:“能小心眼儿成你这样都算罕见,刚才处理得还不够你满意?”
罂粟脸色一正,仿佛全然没有高兴的意思:“您把离枝姐的工作全暂时转交给我,回头离枝姐一定会变本加厉恨死我。她恨死我,就一定会绞尽脑汁地要整我。我又没她心机深,到头来受罪的还是我。您这摆明了是在挑拨恶化我跟她的关系。我怎么敢满意?”
她这一副假惺惺的模样让楚行几乎不忍卒视:“那就再把离枝追回来,告诉她不必再用工作交接了,如何?”
罂粟只作没听见,说:“要是离枝半年都没找到祸首,您准备怎么办?”
“你不是一本正经跟着路明学做事,还想把离枝的权力都给独吞了?”楚行把罂粟打的算盘不着痕迹又拨了回去,“不过是一个人,逃也逃不过天边,怎么能找不到。”
罂粟仿佛一下子静下来,微微垂下眼,不知思索了一些什么。片刻后慢慢地问:“找到了以后呢?您预备把祸首怎么办?”
“总归不是你,操心这么多。以前的规矩是什么样,自然就按着怎么办。”楚行一边说,一边觉得两人离得太远讲话不方便,便向她招了一下手,“过来。”
罂粟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来,低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过去。”一转身,竟然就这么走了出去。
楚行也不叫住她。看着她身影纤细窈窕,慢悠悠转过两株绿萝后面,隐了隐,便消失不见。过了片刻,管家不声不响地端上一杯茶水来,搭着眼皮,低低地说:“罂粟小姐忌恨离枝和阿凉姑娘,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行回过眼神来,拿起手头的文件,一边淡淡开口:“她恨倒是很多,忌丁点儿没有。纯粹就是小心眼儿作祟,心狠报复罢了。没有什么其他感情掺合在里面。”
管家说:“…可,总归是十年了啊。”
“十年又能怎样?”楚行微微冷笑了一声,沉声说,“她要但凡有点儿心思,会在去年泳池那件事第二天,跪着求我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罂粟慢慢走出内重,路上越想越有些心惊。等神思不属地到了楚氏大楼,随手摸了一把额头,发现已经沾了满手的汗水。
路明正挨在窗边打电话,看着颇有些不耐烦。瞥见罂粟走进来,抓紧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调整了一下脸部表情,对罂粟挤出一个笑容来:“今天中午有乙方请客吃饭,会提到原材料采买的事。罂粟小姐有空没有,要不跟我一起去一趟?”
“路总助请不要一直这么客气,叫我一声罂粟就可以了。”罂粟说得温和,一双眼睛却直瞅着他,深深幽幽,仿佛能吸人进去的古潭水一样,“您有什么事正烦心着?”
“没什么事。”路明别开眼神,想把话题岔过去,然而过了片刻,还是在罂粟的眼神底下勉强开了口,“不过就是胞弟不成器。前两天在路上开快车,把一人给撞成了植物人。结果对方还是A城一高官的大儿子。现在人家紧咬着不放,给多少钱都不松口,全家都为他一个人在操心头疼。”
罂粟想了想,建议道:“没去试着找先生说一说?”
“再借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拿这种家务事去打扰他。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就是。”路明苦笑一声,心说我又不是你,一边转移话题,“饿了没有?咱现在先去吃午饭。”
一顿饭吃得还算平稳。罂粟是甲方,相较于乙方不停的陪笑敬酒来说要轻松许多。路明又是个调节气氛的高手,刚才还站在窗台旁眉心紧锁,到了酒桌上就成了谈笑风生的模样。中途有人想要向罂粟敬酒,被路明不动声色给挡了过去。罂粟在酒桌上做的事,仅仅是观察揣摩路明在这种场合中的言谈举止,以及研究如何吃。
到了饭局散去,路明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也有了心思问及罂粟的事:“听说离枝这一次失职太过,权力全被移交给了罂粟小姐了?”
“暂时代管而已。”
“那总归也不算件坏事。”路明半开玩笑着说,“就是怕离枝那边事务太多,罂粟小姐精力有限,到时候轮到我这边,就要变成分^身乏术了啊。”
“杜总助多虑了。我还是会跟着您。”罂粟平淡开口,“离枝那边的事务再堆积成山混乱无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就算打理得再井井有条,这些权力到头来都要还回去。我又何必要去巴巴地白费心神。”
“…”路明正在喝水,听完忍不住呛了一声。望着罂粟那张冷静又凉薄的脸蛋,一阵长久无语。
罂粟傍晚回到住处,对着窗户出神了半个晚上,顺便吹了半个晚上的凉风。半夜十一点半的时候她突然动了一下,从沙发上爬起来,换了衣服去了内重。
第二天早上九点,罂粟好不容易有了时间补眠,电话开始响起来。她皱眉拿过来看一眼,见是路明,随手挂断了丢到一边。结果房间内只安静了半分钟,路明的电话又开始不屈不挠响起来。
这次罂粟耐心告罄,按了接通后,路明还没说话,罂粟先简洁利落地给了他三个字:“闭嘴。滚。”
然后路明便闭嘴了。一直到下午两点半时罂粟睡醒过来,都没敢再打过电话来。
昨夜的前半个晚上罂粟受了风,后半个晚上又有楚行折腾,罂粟起床后鼻塞喉咙痛,只觉得浑身哪里都不适。她把电话给路明拨过去,那边几乎是立刻就接起来,语气里洋溢着轻松,差一点就丧失了一个总助该有的稳重:“罂粟小姐!胞弟的事已经解决了!那边同意私了了!您给胞弟的事多费心了!我实在没想到您能这么古道热肠!真是太感谢您了!”
罂粟喉咙里发痒,压抑着咳嗽了一声,不带感情地开口:“古道热肠?路总助你是在故意损我么?”
“…”路明说,“罂粟小姐鼻音这么重,是感冒了?”
罂粟随口“嗯”了一声,说:“路总助。这次算不算你欠着我一个人情?”
“算!自然是算!”路明一叠声道,“罂粟小姐想要什么报酬都尽管开口,我路明一定都如实双手奉上!”
“报酬就不必了。”罂粟慢慢地说,“只要路总助一直都记得,您还欠着我一个人情没还,那就够了。”
罂粟感冒了两天,一直没有怎么好。又碰上天气骤然转凉,罂粟感冒加重,直到第四天起床时,开始有一些发烧的迹象,罂粟终于决定去看一看医生。然而她刚刚穿好衣服,就有人来通知她立即前去内重。
楚行很少在这个时间叫她过去。罂粟莫名便觉得心里一跳,问:“是什么事?”
“不知道。只叫您过去,越快越好。”
罂粟跟着人穿过通往书房的花木扶疏时,四周都是寂静。到了尽头紫薇花藤旁,管家正静悄地等在那里。看她走过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一时难以描摹,仿佛带着一点惋惜,又有其他的涵义,就像是深深叹了口气一样。
等罂粟走到近旁,管家微微躬了躬身,低声说道:“少爷和离枝小姐都在里面。今日进去书房,罂粟小姐恐怕要自求多福了。”
罂粟心底一沉。
罂粟深吸一口气,轻敲了两下书房门。很快楚行的声音响起来,不带着感情:“进来。”
罂粟推门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气氛的压抑程度与她方才料想的仍然是两番天地。
离枝站在书案一旁,垂着手,眼梢却高高挑起。尤其是在看到她进门来的时候,更仿佛有了笑意。楚行坐在书案后面,手中握着一卷文件,闻声抬起眼皮的一刻,眼神锐利,面沉如水。
楚行平日给人喜怒无常之感,却极少会像今天这样不苟言笑。罂粟对上他眼神,只觉得像突然被锋刃刮了一层皮下去,立即垂下头。
书房内仿佛凝固住了一样。罂粟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听到楚行把手中文件随手一丢,沉沉开口:“把阿凉逼疯的事,你还有没有话说?”
楚行这样说,便透了盖棺论定的意思。又有离枝站在那里,显然是搜集了充足的证据。罂粟闭了下眼,也不再辩驳,轻声回答:“罂粟无话可说。”
楚行紧盯着她。片刻后,说:“你这么做的理由。”
“被阿凉当众羞辱两次,不想忍。”
“所以你就把她吓成个疯子?”楚行猛地甩手将镇纸扔了出去,喝斥道,“整个楚家还有谁比你更心胸狭窄不择手段?!”
那块镇纸的边缘正巧磕到罂粟额头上,立刻便现出一块青红。楚行看见了,却仍然余怒未消,又说:“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
“不能让您看出我再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结果这句话到你那里意思就成了胡作非为可以,只要别让我看出来就行。”楚行怒极反笑,“是吧?嗯?”
罂粟噤声不语。
“说话!”
罂粟低声说:“罂粟知错。”
“你知错什么时候改过?”楚行盯着她,“我要是再把你纵下去,你还不得由着性子把所有人都给弄疯弄残弄死才甘心?!”
罂粟一声不吭,楚行几乎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半晌,楚行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问道:“之前关于祸首的处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您说,以前的规矩什么样,自然按着怎么办。”
楚行看着她,缓缓说:“先去禁闭室跪着。不得饮食。跪到等什么时候真把阿凉的事想明白了,再说喝水吃饭。”
离枝对这一处置仍不满意,张嘴便要煽风点火。然而一挨到楚行的眼神,便下意识噤了声。
天气已是秋分时候,一早一晚都渗着寒意。楚家的禁闭室在地下,终日不见阳光,更是潮湿阴冷无比。夏天跪在这里还好,一旦入了秋,膝盖在地面上贴合久了,便像成千上万的针扎上去一样难受。
罂粟跪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发冷,是开始发烧的征兆。跪了一个小时以后,浑身都被冷汗湿透。她又咬牙忍了一会儿,听到禁闭室门口上巴掌大的窗户被人开了又关,离枝隐含笑意的声音鼓噪进来:“罂粟,禁闭室里面冷不冷?不过话说回来,你似乎都成了这里的常客了,理应早就习惯了才是。”
罂粟闭着眼背对着她,身体有些摇摇欲坠,一言不发。
门外有其他人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离枝听了,转身便要走。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在窗户口对着罂粟冷冷哼了一声,补充一句:“真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了才好。”
又过了一会儿,禁闭室的门被人缓缓打开。罂粟咬紧牙关笔直跪在那里,没有回头。有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中间听到有人似乎说了句:“罂粟小姐好像已经有些累了。”
楚行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来:“这才有多久。好好看着她,叫她继续跪。”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路明是在当天下午听说的罂粟被罚的事。
他听了之后愣了一会儿,才问下属道:“罂粟真的认了?”
“是。听离枝小姐的意思,罂粟小姐应当是周日凌晨趁夜飞去的西南,又在周一凌晨飞回的C城。期间摸地形加恐吓阿凉姑娘,时间掐得正好,一点没冗余也一点没耽搁。”
“少爷就说让罚罂粟禁闭室,没别的了?”
“是。”
“来来回回折腾都没个新意。”路明嘀咕了一句,又说,“那就应该没什么事。饿上几顿死不了人,等着吧,最迟明天晚上,肯定放出来。”
下属欲言又止:“可是…听说罂粟小姐这次在禁闭室发了烧,刚才已经烧晕过去了,可有人报告给少爷,少爷都没让医生来给她诊治…”
路明怔了一下,猛地站起来:“你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下属说,“罂粟小姐关禁闭之前就能看出在感冒,后来没跪多久就晕倒在地上。有人去请示,少爷听完就说了四个字,按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