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把那句“您好好哭”使劲咽回喉咙里,后面有大张着口的老虎一般转身拔脚就走。

等两天后罂粟从禁闭室出来,第一眼便看到管家正静等在门口,见到她,欠了欠身,轻声说:“罂粟小姐辛苦。”

罂粟理都不理,绕过他肩膀走过去。管家看了一眼禁闭室里面小桌子上一口未动的饭菜,说道:“罂粟小姐两天没吃东西,是必定饿坏了哇。厨房里在给罂粟小姐熬鱼粥,现在大概刚刚端出来,罂粟小姐不妨暂时留步,跟着我先去餐厅一趟喝一些鱼粥,再论别的。您说呢?”

罂粟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管家跟着她身后,又缓缓开口:“罂粟小姐现在是要立刻回蒋家,照料那位李家的少爷吗?”

管家见罂粟仍然充耳不闻,叹了口气,劝了最后一句:“罂粟小姐,请最好不要跟那位李公子走得太近啊。”

罂粟仍然无动于衷,越走越快,直到遥遥将管家甩在身后。

管家已是十多天没有见过她。看着罂粟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的过程里,只觉得她的背影比以前更为倔强,也更为纤细,腰身已经极窄,连手腕都好似清减不少,远远望上去一眼,竟让人模糊产生种摇摇欲坠,一捏即断的错感。

罂粟走后,管家去了书房,搭着眼把事情略略说了一遍。楚行听完,手中钢笔半晌未动。沉吟良久,说道:“把路明找来。”

半个小时后,路明从书房里出来,却赫然是一副冷汗淋漓,腿软飘忽着的模样。

管家正要端茶进去,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惊慌样子,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温声道:“路总助?路总助?”

路明浑身一震,下一刻几乎不假思索地拖住了管家的胳膊:“周管家,从现在开始起,等到后天早上您要是还见不着我,能好心帮帮忙,把我的尸体给收一收么?”

“…”管家望着他,诚恳道,“您今天吃错了药了?”

路明不理会他,又问了一遍:“您能吗?”

“…”管家沉默片刻,温吞着回答,“可以。只是,路总助方便把您的银行卡密码事先告诉我吗?否则您的棺材本该谁出,您自己想过吗?”

罂粟离开楚家后,并没有立刻回去蒋家那里。

她去了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仰着天空发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掩得天色已经什么都看不见,才慢慢起身,随便找了地方吃了晚饭。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去蒋家。

蒋绵很快就迎上来,见只有她一个人,“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李游缨人呢?你们两个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罂粟心里微微一沉:“我今天一直都是一个人。李游缨没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会一起回来?”

蒋绵“啊”了一声,张了张口,疑惑道:“刚才你不是打来电话,叫李游缨出去跟你一起吃晚饭的?今晚在家吃饭的只有我和哥哥啊。我还担心李游缨一个人不方便,叫车子送他过去的。”

罂粟整颗心都沉下去,猛地抓住蒋绵的胳膊:“李游缨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小时之前。”

罂粟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一层密密稀罕。抢身拿过蒋绵的手机,给路明拨电话的时候,手指都在发着抖。

她拨了数次,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罂粟又拨了数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接通。

路明尚未开口,罂粟劈头大声喝道:“李游缨在哪里?路明你好大胆子!你们不准动手!听到没有!给我住手!”

路明顿了一下,低声道:“罂粟小姐,对不住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枪响。

虽不大,在这个时候,也已经清晰得足够。

罂粟瘫坐在沙发上,直望着前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第四十章

罂粟赶过去的时候,破废仓库四周早已重新恢复静寂。

罂粟的车子刹车时的刺耳一声,几乎划破在那里等着她的路明耳膜。他噤声站在一处,看着罂粟踉跄着跑进来,嘴唇都是苍色,面孔更是白得看不出人气,看到李游缨合目躺在地上的那一刻,像是突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猛的站住脚步,定在了那里。

楚家处理人口,向来干净而利落。李游缨只在头上有一个小血洞,虽不大,却已是致命。路明刚才又等着确认了他彻底没了呼吸,才叫人把他缓缓放平到地上。

路明看着罂粟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忍心,扭过头去。

路明在楚家待了这些年,早已经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即便是楚行叫他负责杀了李游缨,路明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自己会不会转眼被罂粟杀掉去给李游缨陪葬的问题。至于他自己在十几年前还在路家做三少爷的时候,曾经与李家打过交道,甚至还曾经从兄长的角度,同李游缨和蔼可亲地说过好几次话,在路明叫手下人杀掉李游缨的时候,则根本没有半分想起来这些事。

可他现在看着罂粟震惊到极点,已经连哭泣都忘记的脸色,心里竟有一丝微微发酸的感觉。

路明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罂粟这些年在楚家,一步步从娇憨稚气变得寡言狠厉,擀面杖一样不通人情。好像没人被她真正放在心上过,好像就是一个外表精致潋滟的玉人,里面装着的,却是没人捂得热的铁石心肠。

然而现在罂粟看着李游缨的眼神,却是恐慌,绝望,又带着明晰可辨的脆弱,那个样子看上去,已经是濒临崩溃,失魂落魄。

路明从没有在罂粟的脸上捕捉到过这样的表情。像是撑了许久的硬壳再也撑不住,龟裂开,露出里面怯弱的,不知所措的柔软来。

罂粟收回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路明,朝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她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得骇人,路明忍不住后退一步:“罂粟小姐,你,你不要冲动…”

他的话没有说完,脖子已经被罂粟用枪口抵住。路明被迫抬起头来,直到无处可抬的地方,感觉冰冷枪口紧紧压在他的下颌上,浑身一颤,说:“罂粟小姐,少爷指派的事情,我没有更改的余地。”

罂粟看着他,不说话。枪口更深地压下去。路明咬一咬牙,又说:“我曾经认真劝过少爷三思,少爷不肯采纳,我便只能这么做。罂粟小姐,你就算杀了我,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总助而已,李游缨同我无冤无仇,杀了我能给他报得了什么仇呢?”

路明已经听见罂粟扣扳机的声音,毅然闭上眼。屏息等死了一会儿,脖子上突然一轻,罂粟将手枪收了回去。

他睁开眼,罂粟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

罂粟开着车子,一路闯进楚家内重。

本有保镖持枪上来拦阻,看到车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又都退了回去。唯有管家看出今日的罂粟与往日别有不同,用手臂拦了一下:“罂粟小姐要找少爷?请稍等片…”

他的话还没说完,罂粟看也不看手臂一扬,已经将他推了出去。

书房门被用踢踹的力道砰地打开,罂粟一直直走到楚行面前。楚行抬起眼皮,便看到罂粟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

她的手在身侧,微微地发着抖。喉咙剧烈喘息,质问他的声音都不是沉稳的:“你为什么要杀李游缨?”

罂粟从没有过这样怒极的时候。作者:折火一夏

她一向气性大,隔三差五就会被这里那里惹得恼火,好像所有的麻烦事都能找上她,所有的火药包都是她来炸。那时罂粟总是会拧着眉毛阴阳怪气几句,尖酸刻薄到无出其右,让人觉得心堵得跟她一样不痛快的时候,她便会自然而然没了火气,变得痛快了。

那个样子的罂粟,轻怒薄嗔在楚行的眼里,即便有些盛气凌人,也都是值得纵容的娇气。

却不曾像现在这样。死死瞪着楚行的时候,怒意仿佛被深深刻进脸里,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牙关咬成死紧。

这已经不仅仅是怒意,还有终于止不住的,刻骨一般的恨意。

罂粟没有等到他开口,已经失控喊出来:“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你的一条狗!我活在世上需要有我自己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能做!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完,突然摸出口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在楚行的额头上。

罂粟喊得声嘶力竭:“你连李游缨都要杀死!你有什么资格!所有你不喜欢的都要被你剥夺走!你究竟还是不是人!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楚行的眼神微微一深,书房门口的保镖听到里面的响动,第一刻全都挤进来。

三把枪一齐对准罂粟的后脑,肃声警告:“罂粟小姐,请放下枪。”

罂粟恍若不闻,胸口剧烈喘息,眼睛轻微一眨,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

第四十一章

楚行的手略略一抬,保镖们迟疑了一下,都收了枪,退出门去。

罂粟的眼前被泪水泼得看不分明,手依然牢牢压在扳机上,枪口紧紧贴住他的额头。

楚行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温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罂粟。”

她恍若未闻,牙关紧咬的样子,从外面都能看清楚。楚行看着她,又慢慢地说:“罂粟。”

罂粟不肯听。

她从小不肯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神情。倔强而任性,拿定了想法后,一意孤行。

楚行面色不变,低声说:“你会为了李游缨,而杀了我?”

罂粟突然手势一偏,对准他的肩膀,扣压扳机,砰地一声。

楚行闷哼了一下,皱眉捂住肩膀,血从指缝里慢慢渗出来。

他闭了一闭眼,像是有些叹息一般:“现在解气了没有?”

罂粟看着他,不说话。

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带着决然之意:“从今以后,我苏璞与楚家再无关联。要我再踏入这里一步,除非我死。”

楚行的眼睛剧烈一缩,罂粟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后退,中间竟像是获得解脱一般,微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股不可描摹出来的笑容。竟像带着一丝柔美的媚意,却未让人觉得神迷,只让人硬生生用脚底窜上去一身寒气。

“我与您楚少爷,最好永生不见,后会无期。”

三天之后,是李游缨的葬礼。

罂粟和蒋绵去了趟A城。蒋绵站在李游缨墓碑前和众人一起哀悼的时候,罂粟没有靠近去,只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远远地看着。蒋绵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她把头歪在树干上,眼神迟缓,脸色青灰,衬着一身黑色的葬礼礼服,整个人如同死水一样静,根本看不出一丝的活气。

蒋绵走过去,握住她双手,罂粟的眼珠才动了一下,沙哑着问:“完了?”

蒋绵瞧着她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微叹了一口气,柔声劝道:“阿璞,人死不能复生。你想想以后,想开一点。这件事总要过去,是不是?”

罂粟不吭声。蒋绵又问她:“你这两天晚上是不是都没有睡觉?脸色差成这个样子。”

罂粟稍微点了一点头,轻声说:“睡不着。”

她轻描淡写,精神却能明显看出已经干涸到极点。仿佛只要再加一根稻草,就能把她一下子压垮。蒋绵不知怎么劝她,也不知这三天来她自己想了些什么,竟会成了这个样子。看了她一会儿,无言地把她拉到怀里,抱着轻轻去拍她的背。过了一会儿,觉得罂粟的肩膀剧烈一动。她深深埋进蒋绵怀里,终于低低地压抑着抽噎了一声。

回C城的路上,罂粟躺在蒋绵腿上,闭着眼,不说话。蒋绵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过了半晌,觉得她的呼吸平缓,像是已经睡着。蒋绵刚松了一口气,就察觉到罂粟浑身一颤,眼珠不停转动,像是发了梦。

她在梦里紧紧皱起眉,极是不舒服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忽然一声抽泣,带着哭腔叫出来:“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我受不了了。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

罂粟蜷缩起身体,连这样疑似崩溃的声音发出来,竟都是细细弱弱的。蒋绵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见她不但没有停止,浑身却开始簌簌发抖,急忙将她摇醒过来。

罂粟睁开眼时,眼神里还残留有梦里的惊惧。蒋绵心里一动,问她:“你梦到什么了?”

罂粟的眼底终于清明了一些,垂下睫毛,说:“没什么。”

蒋绵再问,罂粟如何都不说。蒋绵不好逼她,又是叹一口气,想了想,又问她:“这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做噩梦吗?”

罂粟不吭声,神情只当默认。蒋绵说:“都是什么噩梦?”

罂粟摇一摇头,依然不开口。蒋绵拿出哄劝的语气来:“我们去看一看医生,好不好?”

罂粟又是摇头,态度十分坚决。蒋绵又说:“我们一起出去玩一玩好不好?你想去哪里玩呢?”

这话像是触动了罂粟某处的神经,让她呆愣了许久,才将脑袋缓缓倚在车窗上。接着就是闭上眼微微一摇头,一副神色不能更疲惫的样子。

蒋绵看她一直不说话,只能无可奈何。

回到C城后,罂粟愈发寡言下去。每天都只是趴在栏杆上看着小花园里的植物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样过了两天,蒋绵觉得她不能再独处下去,将罂粟强行拖去了一场小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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