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也不反抗,任由蒋绵摆布。蒋绵让她去换套小礼服,她也乖乖去换。只是到了宴会上也不说话,兀自去了餐饮区,拿着只托盘,盛了两颗葡萄,也不吃,只拿着叉子一点点地叉。
过了一会儿,却有个妆容精致的夫人凑了上来,满脸都是讨好的样子:“您是罂粟小姐吧?”
罂粟以前在楚家时,曾认真去背过C城这些夫人们的名字,长相和生平。现在却没心情去思索这到底是哪一位,只瞟了她一眼,也不开口。那位夫人像是预料到了她的这个反应,也不气馁,又继续笑着说:“我是城西乔家的林*媛。听说楚家之中,最得宠的便是罂粟小姐与离枝小姐。尤其是您,楚少爷对您…”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罂粟的眉毛紧紧皱起来,一副极度厌烦的样子。林*媛生平几十年,一贯养尊处优受人讨好巴结,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待遇,被罂粟冷冷瞥一眼,后面的话一下子全都卡在喉咙里。
她眼睁睁看着罂粟随手丢掉了餐盘,完全没有要礼貌一下的意思,扭头便离开。林*媛的脸色顿时尴尬得精彩,半晌恨恨地咬牙说了一句:“当自己多少能耐!傲个什么德性!”
罂粟没有听到她在背后的话,但不久她就听到得更多。林*媛凑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找到了安抚她的人,几个人一起在离罂粟不远不近的地方凉凉八卦:“哎呀你居然还去找她?她现在还顶个屁用!你难道没听说前几天的事啊,楚少爷都把这个罂粟逐出楚家啦。”
“就是。你去找罂粟还不如等个机会去找离枝呢。离枝可比她好脾气多了,做事也温柔漂亮,哪像某些人啊,把人活活给逼疯了不说,过了还觉得不解恨,还非要又给一根绳子勒死。这种心肠歹毒睚眦必报的,你找她干嘛?找死吗?”
“而且我听说自从罂粟离开楚家后,楚家上下现在简直就是一派清明。离枝一直都是出风头的那个,现在罂粟一走,个个都上赶着巴结她。楚少爷早就把某些看着就不顺眼的人给忘了呢,结果某些人还拿自己是当年在楚家呢,自以为得什么似的,切。”
罂粟把这些都听进耳朵里,脸上也没什么反应。旁边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低声说:“罂粟小姐。”
罂粟听见了,却不转头,也不说话。路明在一旁解释道:“你别听这群妇人瞎说。她们全都是编的,没一句是准的。什么上赶着巴结,去巴结离枝的都是愚蠢…”
他喋喋说了一通,一抬起头,发现罂粟半句没听进去。再去看她脸上的时候,顿时张大嘴:“你…”
罂粟的眉眼还是同样的眉眼,整个人却已经跟几天之前不一样了。即便是那天在破旧仓库里时,罂粟整个人震惊绝望,却还是鲜明的。现在一眼看上去,却完全没了鲜活的样子,像是彻底凋零衰败的海棠,透着一股再阴晦不过的青灰气。
路明定在那里,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罂粟终于慢慢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满满都透着“究竟是你滚还是我滚”的不耐烦之意。
“…我滚。我这就滚。”
路明一边说一边后退,不敢再看她一眼。
路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前几天他去找楚行,医生刚刚给他肩膀上的枪伤换完药离开。楚行当时在通电话,路明本以为是哪里的公务事情,走得近了,才听出竟是和蒋绵。
楚行那时在电话里提到的,都是有关罂粟的事:“她这两天心情应不会好…她喜欢喝鱼粥,不喜欢吃煮蛋,尤其厌恶煮蛋的蛋黄,从来不吃,煎蛋还好一些…”
絮絮叮嘱的话,全都是罂粟平常的小习惯。中间还包括吃米饭的时候喜欢用勺子,不习惯用筷子这样的小事。还有些一些话楚行甚至不厌其烦说了两遍。那边蒋绵一一听完,后面不知说了句什么,楚行听到,沉默片刻,才开口:“她不会想看到我。你也不要告诉她我打来过。”
路明始终在一旁静静听着,垂首不语。楚行挂断电话,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看到他,说:“什么事?”
路明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了一下,还是低声问出来:“…少爷,您明知会弄到这个地步,当时何必,何必非要杀了李游缨?”
楚行将他手里的文件接过去,并没有回答。一直等路明捧着文件退出去的时候,楚行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就像我今天才知道,阿凉不是罂粟杀的。”
路明抬起头来,楚行却没有在看他。他正隔着纱布,慢慢抚按着肩膀上的那块枪伤。他的力道并不小,却仿佛根本察觉不到痛。过了一会儿,又平淡开口,听不出具体的感情:“罂粟从小就很少哭。我已经忘了,那并不意味着她就不痛。”
第四十二章
罂粟从宴会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说话。
她最近愈发寡言,蒋绵说上十句,也等不到她肯开口回一句。仿佛什么都能用点头与摇头代替,代替不了的,就一直沉默下去。又时常发呆,看得蒋绵愈发忧心,连经常不在家的蒋信都觉察出罂粟的异常,叫蒋绵打电话给医生上门,罂粟听到了,看了他一眼,也不开口,只是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透着不肯。
她这个样子,大有即便医生来了,她也不会配合的意思。蒋信没有办法,只能皱着眉作罢。
蒋绵在车子里想了想,仍是柔声同罂粟说话:“今天在宴会上,觉得高兴一些了没有呢?”
罂粟手里慢慢捏着前排座位后面的流苏,垂着眼,不开口。蒋绵看着她,微微拧起眉,伸出手,把罂粟的双手都握在手心里。
蒋绵低下头,神情认真,带着恳求之意:“罂粟,你同我讲一句话好不好?就一句,好不好?”
罂粟本来看着流苏,听到她的声音,缓慢抬起头来,平静看了她一眼。嘴巴却仍然像是被人缝上,不肯启开。蒋绵见状,又说:“那就只叫我一声阿姐,好不好?就两个字,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她已经把要求降到这么低。罂粟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别过脸去,始终不为所动。
罂粟刚刚回到楚家,穿过院子,还没有进门,突然捂住胸口弯下腰去,“哇”地一声吐出来。
蒋绵吓了一跳,来不及问为什么,急忙去拍她的背。蒋信闻声赶到门外,看到罂粟后背不停起伏,脸色一变:“阿绵!这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吐起来!”蒋绵抬起脸来,眼睛里同样惊慌失措,“今晚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应该是好好的…”
“还不赶紧叫医生!”
罂粟根本来不及说出话来。她今晚没有吃多少东西,胃里却一直在翻涌呕吐。先是混浊之物,很快就变成了呕出酸水之类的东西,等到医生姗姗赶来的时候,已经是不停地在捂住喉咙干呕。
蒋绵一直在一旁守着她,眉心皱起,看起来忧心忡忡。然而医生忙前忙后看诊了半晌,却没有听出什么所以然,到了最后,也只是吞吞吐吐得出罂粟积郁成疾,需排解心结的古怪结论。
蒋信对这一说法十分不满,对他开出的药就更是怀疑,医生敌不过他一直盯着看的视线,咬了咬牙,吐出实话来:“蒋先生,苏小姐这个病情,看我这样的医生没用。你应该带苏小姐去看心理医生。她现在是心里有结,神经一直紧绷不松,才会弄出今晚这样神经紊乱病症之后的呕吐来。我不管开什么药,也都只能暂时治标,不能治本。苏小姐不知道因为什么才弄成这样,但已经不像是能自己再宽慰自己的样子。如果不去看心理医生,过不了几天,肯定还得再这样呕吐一次。要是一直都这么下去,还会难保不挤兑出别的病症来。”
医生走后,蒋绵蹙起眉心去看罂粟。她坐在床上,合着眼睛,对医生的话恍若未闻。蒋绵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劝道:“阿璞,我们明天就找医生来详细看一看,好不好?”
罂粟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又坚定地摇头。蒋绵心里已经做了决定,看到她这个态度,也不再劝,只无声给她掖好了被角,又哄了几句,才给她关了灯,出了卧室。
然而到了第二天,蒋绵的计划却不能成行。
罂粟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发起了高烧。蒋绵清晨时候敲门得不到应答,自行推开门,看到罂粟紧紧闭着眼,裹着被子满脸通红。她急忙过去探了一下额头,才发现已经热得烫手。
紧急送到医院的时候,罂粟已经烧到四十度。
蒋绵在病床边怎么唤阿璞,罂粟都是不应,连眼皮都没有睁开半分。到了下午的时候,高烧仍旧迟迟不退。蒋信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蒋绵一副担惊受怕到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边给罂粟拿棉签蘸着嘴唇,一边同医生询问要什么时候罂粟才能醒过来。
医生沉吟了片刻,说:“现在还没有查出具体是什么病。只是要再这么烧下去,人迟早会出问题的。医院会努力治疗,可是蒋小姐你也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蒋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蒋信在一旁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低声开口:“阿绵,打电话告诉一下楚少爷吧。”
路明跟在楚行后头,带了两个人匆匆赶到病房门口的时候,罂粟已经是昏迷状态。
蒋绵看到楚行,立刻起身迎了上来,一边解释:“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今天早上不知怎么就烧成这样…”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楚行目光寻到罂粟,下一刻脸色微变,越过蒋绵大步朝着病床走过去。蒋绵张了张口,余下的话全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楚行在床沿坐下,手背摸了一下罂粟的额头,停了一停后,捉住被单下的一只手,轻轻在掌心里握住。
他低声问:“一直烧到现在?”
“…是。”蒋绵迟缓了一下才开口,“中间只降下去一度,又很快升上来。”
“路明。”
路明忙应了一声,听到楚行沉声吩咐道:“叫鄢玉现在就从A城过来。”
路明领命而去,蒋绵站在原地,看着楚行垂下眼,目不转睛看了罂粟良久,直到眼角眉梢都开始渗出温柔。
他像是早已忘了还有一个蒋绵在场,伸出手,拇指缓缓抚了一下罂粟的眼睑,而后轻轻俯身下去,一直到罂粟的耳边,唤她名字的时候,格外低缓轻柔:“罂粟?”
罂粟眼皮簌簌动了一下,又恢复沉静。楚行又低声道:“罂粟?”
罂粟终于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便又合上。楚行把她小心抱在怀里,轻声道:“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三个小时后,鄢玉终于到了楚家。
他只看了罂粟一眼,就皱了皱眉,但很快又不阴不阳地笑道:“楚少爷,不过是个发烧而已,你何必费心劳力地把我从A城请过来?C城难道医生都被你杀光了吗?”
这个医生除了医术远近闻名,性格刻薄也是一样的远近闻名。路明在一旁觉得头大,心想好不容易走了个罂粟,结果又来了个比罂粟更罂粟的鄢玉,他上辈子究竟是损了多少阴德才能让这辈子的日子过得这样痛苦与艰难。一面还是要陪着笑脸解释道:“罂粟小姐昨天已经因为神经紊乱的事吐了一个晚上了。心理治疗这方面难道不是鄢医生最擅长的领域么?请您把发烧退下去,不过是个顺便而已,顺便而已。”
鄢玉瞥他一眼,推了推眼镜,冷笑一声,也不再多说。只拎着医药箱上前,察看了一下罂粟的输液瓶,又翻了下罂粟的眼睑,回过身来,刷刷几笔开了药单,递给身后的助手:“再去添一瓶这个。两个小时后要是再不退烧,就再谈。”
路明插嘴问道:“一直这么烧着,会不会烧出什么问题?”
鄢玉微微一笑,话却依然恶毒:“我最烦的就是你们问这些半分都没用的话。就算最后烧出问题来,你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路明忍住想一枪把他射死的冲动,默默退了下去。
两个小时后,罂粟的烧终于退下来。
楚行始终等在床边。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把眼皮慢慢睁开,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看了距离最近的楚行一眼,定格了片刻。
楚行眼神深邃,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她打量。过了一会儿,却看到罂粟把眼珠从他身上若无其事挪移开,缓慢撑起身来,环顾了一遍卧房的四周。
楚行心里一动,唤了一遍她的名字:“罂粟。”
罂粟却像是没有听到,低着头看到自己被攥住的手,蹙了一下眉,下一刻微微用力,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楚行眼神微微一深,罂粟却不理会他,小幅度地往床深处动了动,而后抱住双腿,像是从没有见过一样,仔细打量周围的布设。
楚行深深看她一眼,扬声道:“路明。”
路明和鄢玉一起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罂粟没什么表情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看见他们的目光像是在看着陌生人。路明一时说不上来,只觉得她的眼神诡异得厉害,鄢玉却紧皱了一下眉,冷声说:“你们都出去,留我跟她两个人。我有话要单独问。”
二十分钟后,鄢玉面无表情从房间中出来。看到楚行,弯起唇角,冷冷笑了一声。
“成人自闭症加刺激过度造成的神志不清。”鄢玉嘲讽道,“楚少爷,看来你果真害人不浅哪。”
第四十三章
已是入了深秋的天气。
种满花树的楚家,在这个时候总是金黄遍地。往年时候,罂粟喜欢这个样子,还会连着多日都不许人扫地。从铺了厚厚的落叶上面,绵绵松松地踩过去,再绵绵松松地踩回来,若是中途楚行派人来叫她去书房,她甚至都要流连不舍着离去。
今年的楚家又是尽带黄金,楚行亦叫了人不准擅自打扫,然而罂粟却连一眼都不再理。
自从回了楚家,她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始终态度坚决地不肯理会任何人,不肯好好吃饭,更不肯配合吃药。有时候即便偌大的房间内站着包括佣人医生楚行路明在内的七八个人,轮流同她讲话,她也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自我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蒋绵在第二天的时候来到楚家,坐在床边轻声唤她阿璞,罂粟亦是不理会她,只歪过头去看窗外。出了门后,蒋绵提出要带罂粟回蒋家的要求,被一旁倚在墙壁的鄢玉听到,似笑非笑着插口道:“蒋小姐,你现在如果能把罂粟从楚少爷身边给挖走,我都愿意给你我这双入了两百万保险的医生之手。”
蒋绵对他那双医生金贵的手没有兴趣,但也没有坚持要求,问鄢玉道:“罂粟现在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
鄢玉抱着双臂,不看她,只看着楚行,凉凉道:“一场小感冒都需要一周左右来恢复,罂粟这可是长期压抑崩溃才成这结果。弹簧给拽成变形以后才想着要恢复,哪有可能会那么容易?”
楚行前一晚一直坐在罂粟床边,一夜未睡。此刻听到鄢玉的风凉话,只是面无表情。鄢玉说得意犹未尽,又接着道:“我以前一直觉得A城的商少爷是个人渣。可我现在发现,跟你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后脑有光环的圣人。商少爷喜欢上一个人,至少还懂得给人家一个未婚妻的名分。哪里像你,罂粟能忍到现在没主动去自杀,都已经算是她心胸宽大。”
罂粟不肯配合鄢玉的治疗。
鄢玉尝试给她扎针的时候,她一看到针头,瞳孔便微微睁大。等看到针头越来越近,她便不动声色地往床深处躲。若是这个时候鄢玉放弃,罂粟便松一口气,再慢慢挪回原来的位置里。若是鄢玉叫人把她按住,强行扎针,罂粟开始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哀求,还会不停反抗。等到敌不过佣人的力气,针头终究扎进皮肤里,她便放弃了徒劳挣扎,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珠稍稍一错,立刻就见到泪珠大颗大颗掉下来。
鄢玉不看罂粟的眼神,咬牙狠下心肠,扎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楚行在一旁看着,突然开口:“今天先不扎了。”
鄢玉听了,看看他,直起身来,微微一笑:“可以。只不过方法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种。今天不扎,明天还是要扎,后天也还是要扎。楚少爷如果觉得不忍心,不妨想一想,我这是在治病,不是在调^教什么情^趣。这一关迟早都得过。不过,倒是听闻楚少爷以前玩人玩得很好。扎针这种事情,对您来说,只不过是小事而已。”
他说到这里,把掌心里的针管递过来:“要不你来扎针试一下?说不定罂粟更信任你,会安分一点,而且指不定你扎针的技术比我还要好呢?”
鄢玉只是随口一说,但很快就看到楚行的脸色变了变。片刻后,越过鄢玉,坐到床沿,叫佣人把罂粟松开,罂粟立刻仓皇往床里面躲,楚行没有及时捉住她,给她缩进了最角落里。
楚行低声叹一口气,哄她:“罂粟。”
他又温和叫了一遍,罂粟把大半个头都埋在被单里,看都不看他。鄢玉在一旁哼笑一声,不知怎么竟有了闲情开冷笑话:“看来你就算把这两个字叫得百转千回,她现在也不会理你的。不过我倒是觉得罂粟这样做很对。已经都给你逼疯了,她现在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想。说不定心里想的满满都是珍*生命,远离楚行呢。”
楚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鄢玉及时收住脸上的笑容,说道:“算了,看来还是只能继续押着。你不如把这里交给我,去想一想怎么把药片给她喂进去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