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人行礼如仪送别沈夫人,再坐下来便随性了好多,各传了凭几半歪着。男人们闲聊,汀洲和蓝笙带来的小厮不夷立在一旁不时插上一句话,主仆间相谈甚欢。

女孩子们这边不及男人们规矩重,玉炉和知闲的丫鬟搬来竹簟子在小姐身后胡坐,说些花粉胭脂的话题,再聊聊知闲那边婚礼上要准备的东西。

布暖问,“青庐是自己绣的还是外头买?”

所谓的“青庐”就是青布帐篷,旧习延用下来的习俗,在府邸西南角择吉地露天设帐幕,新人拜堂洞房皆在青庐里举行。普通农户用净布,官宦人家考究,要在青布上绣百子,也称作百子帐。

知闲笑得很幸福,偷偷看了容与一眼温声道,“不是外头买的,买来的东西不知道出处,用着也不安心。”

玉炉没心没肺的说,“是自己绣么?我们小姐女红了得,绣什么像什么。小姐,咱们也去帮忙吧!”

布暖心里咯噔一下,知闲立时变了脸色,布暖对玉炉愠怒道,“怎么混说,这是随便绣的么?要六个十全妇人焚香沐浴后才能动针的,不在外头买就是怕绣工没忌讳。”

玉炉猛然意识到,自家小姐是望门新寡,连婚房里都不好踏足,更别说碰那要命的青庐了。

她悚然大惊,期期艾艾道,“我真该打嘴,知闲小姐千万别恼我才好。”

布暖大觉尴尬,无奈道,“姐姐别见怪,丫头不懂事,回头我再教训她。”

那边容与侧耳听了很久,布暖低声下气的语调让他难受。什么青庐,哪里来这么多说法!知闲太过较真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他有些反感,眉头紧了紧。

知闲瞥见他眼神冷冽心下打突,容与对这个外甥女似乎是疼得厉害,他们是骨肉,自己原本和布暖沾不上边,更要处处留神,免得一不小心伤了容与感情。

她侧过身子对布暖和善的笑,“这有什么,还值得这样子!她是好意,你别怪她。青庐早就齐全了,装了箱子锁在我屋里呢!”又看她手臂,问,“我打发人送去的臂钏怎么不戴上?是不喜欢么?”

那个臂钏有九圈,金镶玉的质地,两端用银丝编成环套,能随意调节大小,很是精美华贵。布暖腼腆道,“我还没谢你呢,不是不喜欢,是可惜了我没有你这样的胳膊。你瞧瞧,”她撸起衣袖给她看,调侃道,“不长肉,断乎衬不出那条脱来。戴上反而东施效颦,叫一朵花儿插在我这牛粪上,我都不好意思的。还是等胖些再戴的好,这会儿先放着,我一日一看也足意儿了。”

知闲打量眼前的手肘,白璧无暇,纤细得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一般。这样玉做的人,哪个男人不爱到骨子里去?她眯眼看蓝笙,料着他如此殷勤,说不定就有那个心思。

她得意笑起来,若是不假,那蓝笙这辈子就要被她压一头了。

第十八章 无凭

蓝笙耳朵尖,她们说什么胖不胖的,他那里来了精神,探身道,“你在你舅舅这里只顾安逸将养着就是,心思放开些,吃睡随意,还愁胖不起来么!”

知闲逮着机会忙道,“这话有理,你要吃什么都同我说,咱们姊妹一样不必顾忌。若是我这里办不妥的,还有你蓝家舅舅,他神通广大,就是你要星星,他也能想辙给你弄了来。”

蓝笙果然不乐意了,眄眼道,“我尚年轻,叫舅舅把我叫老了,还是直呼名字的妥当。”

知闲嗤笑,“要论辈分,你和容与称兄道弟,怎么不好做舅舅?你大了暖儿九岁,应声舅舅也不委屈你。还是你嫌弃我们暖儿,不愿意和她攀亲带故?”

布暖很想捂耳朵,又杠上了,三句话不对就要吵,还是不碰面的好。

蓝笙显然是担心布暖误会的,扔了手里巾栉道,“我没空和你斗嘴皮子,嫌不嫌弃的都与你无关。我待暖儿好,她知道就成了。至于你,贤淑一些,笼络住你的郎君才是正经,到底谁也不愿意娶个母老虎回家。”

知闲面红耳赤,啐了他一口偷偷觑容与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才放下心,却再不敢和蓝笙缠斗了。规规矩矩坐了一会儿犯起了困,掖着眼睛对布暖道,“我坐不住了,要回碧洗台去了,你走么?”

也没等布暖回话,容与仰头看看天色,起身说,“不早了,都散了吧!”一面接过汀洲送来的灯笼交给知闲身边的垂髻丫头,吩咐道,“好生给小姐照着道儿,路上或有不平整,要仔细些。”

丫头福身应是,知闲失望地看他一眼,多希望他能送她回去,肩并肩走上一段路,再说上两句体己话,这才有未婚夫妻的模样。可他呢?从没有寻常人的软语温存,一盏破风灯就把她打发了。

她一肚子怨言难以说出口,要做都督夫人就要大方沉稳,宗族里所有亲戚都眼热她许了沈容与。世人说上将军是儒将雅臣,他人后凉薄有几个人看得见?她卑微的爱就像一场修行,不知还要单独走多远……也许等成亲之后就好了,夫妻一体,那时候他总能多关爱她了。

容与目送了知闲,转头问瞿管家,“梅坞都收拾好了么?”

瞿守财躬身笑道,“丫头知道今晚有宴,早就各处擦洗过了,过去就能安置的。”

梅坞简直就是为蓝笙盖的!朝廷有令,宵禁之后闲杂人等不得走动,留了晚饭,就意味着要接茬留宿。他常爱和容与厮混在一处,每每过夜就住梅坞,已经形成了惯例。下头人一见他晚饭时候来就赶紧归置,以往他觉得不错,梅坞景致好,离坊墙远,睡个懒觉不会给开市鼓吵醒。可眼下又不满意了,因为梅坞和烟波楼隔了好长一段路,他不能顺道送暖儿回去,不能在楼前同她依依惜别,梅坞那点好处断不能强过佳人在侧。

他挪到容与身边,靦着脸笑,“今晚我住竹枝馆吧!”

容与让了让,偏头打量他,“竹枝馆只有一张床,你睡哪里好?”

“挤一挤就成了,大不了你睡外头,我靠墙睡。”蓝笙觉得自己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女人才睡床内侧,他屈就得这样,沈六郎还有什么可推托?

容与的眉梢挑起来,“你我同榻而眠,传出去还做不做人?”

是啊,这世道断袖忒多,男女避嫌倒罢了,男人和男人也不能含糊。何况两人都未成婚,弄出什么风言风雨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蓝笙没计奈何,只得对布暖道,“夜这样深了,既然有容与同行,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些吧!”

布暖懵懂点头,到底不是木讷的人,总能隐约感觉到些什么。她抬头看他,他笑吟吟的,眼里有温暖的光。她避开他的视线欠个身,“我省得,你也早些安置吧!”

容与紧抿着唇踅身下露台,也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不大痛快。他转脸看布暖,她站在风里,臂上画帛翩然飞舞,倒像佛教壁画里的飞天。他自嘲的笑,眼下自己也婆妈了,他现在的心情大约和当年的布如荫是一样的。以前曾听说姐夫在布暖许给夏家时,独个儿躲在书房里哭过一场。自己如今看着蓝笙大献殷勤,心里的滋味也难以言说。

布暖匆匆赶上来,看容与不言声,也不敢擅自搭话,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转过一片垂丝海棠林,他渐渐放慢了步子,转过身若有所思的凝视她。

布暖忙顿住了脚,怔怔的问,“舅舅有什么吩咐?”

灯火映照下的脸温婉倾城,在一簇叶繁花茂的海棠边驻足,盈盈相望,秋波若水。

容与踟蹰一下方问,“你瞧蓝笙这人怎么样?”

布暖和玉炉面面相觑,玉炉欢快无比,扣在她臂弯上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

看来是给玉炉说中了,连舅舅都看出端倪来了。布暖有些伤心,他们都急着要把她配人,她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只要有人愿意娶,他们就乐意成全。

她低下头摆弄宫绦,落寞道,“我和蓝将军昨儿才认识,并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容与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含糊唔了声道,“没什么,他是个热心肠,和我私交甚好……”言罢又顿住了,皱着眉发现自己居然词穷了。

布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不像要替她说媒,难道是在为蓝笙的热心过头作诠释?反正不管怎么,只要不说让她多留意蓝笙,一切都好商量。

她笑了笑,“不消舅舅叮嘱,暖儿自当视同他如舅父。”

容与琢磨了一下,他原先不是这个目的,怎么到最后弄成了这样?当真认起舅舅来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缓缓朝海棠深处踱去。

玉炉摸不着门道,凑到布暖耳边说,“六公子是什么意思?”

布暖嘟囔,“我怎么知道!你没听他说他和蓝将军私交甚好吗,横竖是叫我敬重蓝笙,叫你们这些人别打他的主意。”

玉炉垮着肩叹气,“六公子真是的,小姐得一良配不好么?那样严苛,竟是没有半点人情味。”

所幸她们落下了一大截,布暖探身看,容与裹着袍袖已经到了醉襟湖边。虽不担心玉炉的话被他听见,也不能由着丫头口无遮拦,便恫吓道,“你留神些,这里不是洛阳。你也听说了府里规矩,不妄语是头一条,你再这么的,回头看把你撵出府去!”

“弄得庙里训诫似的。”玉炉吐吐舌头说,见布暖步子加快,忙不迭追了上去。

地上有几片落叶,大日头下晒了一天抽干了水分,一脚踩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布暖的鞋底脆响连片,容与下脚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歪着头想,莫非上将军怜惜,不忍心作践那些凋落的树叶?这样伟大的情操,高山仰止,令人钦佩。

容与不经意回头,看见她正出神,奇道,“怎么了?思量什么事?”

布暖应道,“没什么事,想问问舅舅,为什么要让开那些枯叶?”

她满怀期待,料想着他八成会有一通悲天悯人的感慨。谁知他垂眼瞧了瞧,温吞道,“踩碎了都落到砖缝里去了,怕明天不好扫。”

布暖哦了声,颇有些伤感。她真是傻了,怎么会期望一个披甲戴刀的将军,在金戈铁马的同时还兼备风花雪月的心思!穿着大襟襕袍,束个落拓的垂发就能变成文人么?上将军统领三军,脑子里哪里还有空地儿装什么花花草草。

容与是个睿智的人,单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淡一笑,姑娘家果然长的是七窍玲珑心,男人粗旷,断然不能相提并论。

他拿脚尖踢路边的落英,寡淡道,“我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伤,其实是厌倦。你瞧,多像尸骸遍野……”他说着,见她脸色发白一时有些尴尬。凑巧到了湖边廊亭,烟波楼近在咫尺,他回望她,“你困么?”

布暖摇头,“舅舅困么?”

真是奇怪,说起来今天也挺操劳,场面上宴客是最累人的,到了这个时辰本该歇下了,谁知竟一点睡意都没有。容与笑了笑,指着前面石凳道,“咱们去那里坐坐。”

玉炉早已哈欠连天,布暖打发道,“就在跟前了,你要是乏了就回去,舅舅不是外人,不碍的。”

玉炉正巴不得,她是个一根筋,太阳落山就急着找床的货。折腾到三更天,已经难为坏她了。

“那我先去给小姐备香汤。”她把风灯的挑杆塞给布暖,冲容与肃拜道,“婢子先行告退。”

容与微颔首,不说话,接过布暖手里的灯往廊亭下去,把挑杆插在檐下的透雕石洞里。

几步之内被照亮了,布暖提着襕裙登上台阶。容与面朝醉襟湖坐着,她站在他身后凝望,夜风微凉,拂起他垂落的发,丝丝缕缕的飞扬。

他往边上挪了些,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布暖还记着临来长安前父亲对她的教诲,不与男子同席坐,挨肩并坐更不成体统,于是留神空开一个身位,如此也不算逾矩了。

容与不置可否,只是心下好笑,不愧是布如荫家的小姐,一举一动都合乎标准。他眯眼看竹枝馆前的水廊上燃起的灯笼,其实这个决定有些任性,他自己没有睡意,就拉着她作陪。布暖是个善性的孩子,对他存着畏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清风明月,夜色静谧,单就是觉得怡情悦性,脑子里便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第十九章 繁缨

布暖飞快的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很好看,轮廓深刻,睫毛纤长。也许因为理性,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越是这样,越显得隽秀。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直直注视着湖面,一言不发。草根下柳树底虫鸣一片,她不明白这大半夜的舅舅为什么要在湖边枯坐,或者是有心事,她是个晚辈,也不方便问,单只陪他坐着,算是尽了一份孝心了。

容与终于调过视线,飞快在她脸上转个圈,又调开去,“知闲前头同你聊些什么?”

布暖不防他问这个,她们说话都是零零散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要认真论起来,她一时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今天说青庐的事叫她面上有点下不来,但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这个,便含糊道,“我们说得很随意,大抵是胭脂首饰之类的。舅舅问的是哪桩?”

容与搁在膝头的手指微蜷起来,他之前一直留意她和知闲的对话,她脸上的隐忍,语气里的谨慎惶恐都叫他难过。他是她的嫡亲舅舅,却让外甥女陷入这样委曲求全的境地,是他做得不够,对她不住。

他说,“我下半晌和你说过,夏家公子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再把他同你扯在一处。什么望门寡,我说你不是就不是!何苦为个死人难为自己?前尘往事都进了敬节堂,你欢喜了就笑,生气可以发火砸东西。舅舅家里别拘着,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记住了?”

她怔忡着看他,他口气淡淡的,似乎不是刻意,却令她打心底的暖和起来。她抿嘴笑,“多谢舅舅,暖儿记住了。”

他点点头,“知闲平素纵性,一时好一时坏的。她若是有不足的地方,你瞧着我的面子,不要放在心上。”

布暖估摸着他大概是有所察觉了,晚宴时他坐得不远,难免会听到什么。

她越发不好意思,青庐是他们拜堂用的吉帐,关系到他们婚姻是否美满,并不是知闲一个人的事。玉炉这丫头没脑子,鼓动寡妇绣百子,分明在诅咒他们似的。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垂着头说,“舅舅这话暖儿怎么当得起!知闲姐姐有怪罪的地方也一定是我做得不好,是我要请舅舅和知闲姐姐多包涵。”

他微愕,没想到宽慰的话反倒让她误会,在她看来他和知闲是最亲密的,自己在沈家不过是个外人。他急于解释,转念一想又似乎没有必要。他的婚事到了这种程度,按着常理来说知闲更要紧也是应该,解释什么?又有什么可解释?

“别这么说。”他的喉咙干涩的吞咽,声音依然沉稳,“我有时候忙,顾念不上你,你若是有事,就打发瞿管家上屯营里去寻我,我得了闲就回来。”

她嗯了声,鬓边的发滑落到嘴角,她抬手去拂,葱白样的指尖染着蔻丹,在昏黄的灯光下妖艳异常。素净的时候淡如水,浓妆的时候是直撞进人心里去的妩媚。

他仓促起身不再看她,只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他摘下风灯递给她,“你先走,我瞧着你。”

布暖接过挑杆欠身纳福,然后顺着鹅卵石甬道朝烟波楼去。容与注视那背影,脸上渐次流露出平和的温情。待她直上了高台,那一星微芒渐去渐远,烟波楼里伺候的人出来把她迎进门,方收回视线踩上弥济桥的桥面。

秀和香侬忙着替布暖筹备沐浴,烟波楼里不设锅灶,热水是从园子那头的大厨房里抬来的。沈府里有专门的粗使婆子,不管夜有多深都在主屋外头侯着,看见主子们准备就寝了,便拿着扁担挑有盖子的木桶来。

隔壁兑水拿换洗衣裳,木制的盆勺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布暖进了卧房就去推窗看,竹枝馆里透出光亮,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绡纱上,大约正坐在案前,影子一动不动。

香侬挽着巾栉进来,见她在窗前呆站便轻声道,“小姐,快四更了,收拾收拾就安置吧!回头开市鼓一鸣,看吵得睡不着觉。”

布暖揉了揉太阳穴,“我头疼。洛阳有书信来么?”

香侬自顾自的过去把窗扉阖上,笑道,“当真是迷糊了不成?今儿上半晌才把信送到门子上,这会子洛阳还没到,哪里那么快回信的!”又说,“秀怕送信的靠不住,特地去问了瞿管家。瞿管家说信原在他手上,要等相熟的信差。后来蓝将军来府里,恰巧遇上这桩事,就派了下头护卫给军中信使送去了。当做军函往洛阳派,总归是的万无一失的。”

布暖过直棂门脱了衣裳入浴,靠在桶壁上喃喃,“蓝将军有心,下回要多谢他才好。”

“该当的。”乳娘给她肩背上打上胰子,边道,“今儿送来这么多吃食,又给咱们递信,这样仔细的将军少见得很。你果然是有福气的,出门遇贵人,蓝家相公倒比六公子还体恤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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