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布暖懵懂应了声,转身往不远处的高辇去。才走了几步,突然听得长剑出鞘的声响。再回头看,火堆旁站立的只剩容与一人了,手里拎着剑,锋口上甚至还有滴落的血。那卒子早成了瘫软的没有生命的物体,倒在来时的车辙上,以一种笨拙的俯卧的姿势。

布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她没见过杀人,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眨眼之间就消逝了。她不敢想象,舅舅是这样狠辣的人,他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押书卒。

他很生气,“谁让你回头的!”扔下剑过去扶她,“可吓着了?”

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一滴血都没溅上,可是她却闻见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你为什么要杀他?”她惊恐的说,“也许他只是不小心撞见。”

他脸上没有表情,“他知道得太多了,不仅是我们的事,最要紧的是关系到太子的声誉,还有贺兰的小命。你要为了一时妇人之仁,让大家一起陪葬么?”

他说的都对,只是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从军看惯了死亡,她却不行。那具尸体就在那里,她看见血从他身下溢出来,渐渐吃进了土里,形成一个发黑的魅影。

四面不着边,在这片空旷的开阔地。她恐惧的喃喃,“我好害怕……”

远处的火把子一芒一芒的近了,隐约听见了人声,调笑着,快乐的,是出去打猎的将军侍从们回来了。

蓟菩萨声如洪钟,老远就挥手,“大都督,今儿运气好,在前面山脊上打了好东西。这地方居然有白狐!”他把剥下来的狐皮往刀头上一挑,“又厚又亮,正好给少夫人做暖兜。”

一行人从坡上冲下来,渐至车前,看见地上有个死人,倒有些意外。

贺兰带了几个人从林子那头汇合过来,愕然咦了声,“不是捡柴去了吗,怎么死在这儿了?”他朝身后看看,“邱三官,他没同你在一处?”

那个叫邱三官的呆若木鸡,“才走了一里地,他说丢了东西要折回去找,后头的我就不知道了。”

贺兰眼珠子在容与和布暖身上转,瞥一眼布暖红艳艳的嘴,就什么都知道了。横竖是奸情败露,正人君子的沈大将军恼羞成怒了呗!他要笑,忙转过脸咳嗽了声掩饰,“我早就瞧这东西鬼头鬼脑有问题,原来是个细作,想暗里算计沈将军!死了好,死了活该!”

那些书卒是贺兰带出来的,他手底下的人,自然要听他的安排。他既然发了话就好办了,蓟菩萨使了眼色叫人收拾残局,又听他慢吞吞道,“他命不好,过风陵渡居然跌进黄河里了,连个尸首都没捞到,可怜啊!不过昆仑奴嘛,不兴家里人收尸,没了就没了。”

众人会意了,这人够狠的,连坟坑都懒得挖,叫扔进黄河了事。卫队的人立时动起来,两个抬走了尸体,两个撒土折树枝扫清痕迹。剩下的照旧打理野味,剥皮抽筋架火堆,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人多了,布暖觉得好了些,抬头看看容与,颇有点狼狈。他温声道,“我这样办自有道理,你别管。回车里去,歇会子。”

贺兰凑过来打趣,“上将军说得是,你还是回车里去。别人跟前不好看相,瞧瞧这嘴,红得要出血了!”

布暖脸上倏地红了,忙掩口踅身登车。容与也有些讪讪的,不自觉的抬手摸摸鼻子。一向静水深流的人,心虚起来的表现喜感十足!

“你该谢谢在下啊!”贺兰抱着胸笑,“你杀了我底下人,我连问都没问一声。”

容与一哂,“我要是监史,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带个眼线在身边,还在我这里沾沾自喜。我问你,这人跟着你到了东都,你能保证布暖的事不会走漏风声么?”

贺兰沉下脸来,“还真是奸细么?谁安插的?”

容与背着手道,“门下左侍中。”

他哦了声,这里头包含太多,不用明说大家都知道的。鲍家父子是六皇子贤的忠实拥趸,不仅仅是因为同他或沈容与的个人恩怨,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

贺兰点点头,“杀得好,那我倒要反过来谢谢你了。”

容与转身道,“不必,只要你离暖儿远些,我就谢天谢地了。”

校尉们那里的獐子肉烤得滋滋作响,容与到火堆边坐下,接了只山鸡仔细在火舌里翻转。贺兰蹭过去问,“贤近来愈发放肆,依着上将军看,太子的地位可会受影响?”

容与垂眼道,“不会,只要某些人自律些,别给他抹黑,他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所谓的某些人,指的自然是他。贺兰打扫一下喉咙,觉得沈大将军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自己的短处八成落在他手里了,他满不服气,看来有必要提醒他,其实他也知道他的秘密。

他拿柴火棍捅捅火堆,一脸的疙瘩相,“上将军,怎么烤只鸡呢?蓟将军下的令儿,一人打一只獐子还有饶头,不吃獐子,倒吃山鸡?”

容与是心平气和的,慢悠悠说,“我愿意。”

贺兰简直要佩服他,谎话说得这么地道!他含糊的笑,“我也觉得獐子肉太结实,不适合女人吃。尤其没有调味的情况下,还有股子膻味。上将军果然心思缜密,常住佩服!”

他笑得花枝招展,容与不为所动。吹了吹山鸡上熏着的灰,淡淡道,“你也爱吃鸡么?蓟将军那里还有一只,你要喜欢,让他给你送过来。”

贺兰下意识转过脸看了看,蓟菩萨那张坑坑洼洼的灰色大脸,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简直像阎王殿里的阴官。也就一瞬,他发现自己被沈容与愚弄了!让他吃鸡,也拿他当女人么?他要表示抗议!刚打算梗脖子,沈容与得意的勾勾嘴角站起来,鳞甲似的排列的髀禅哗啦一声响,他举着那只山鸡往车前去了。

撩起高辇的幔子,他探进去,“暖,吃些东西。”

她慢慢挪到门前,他撕了腿给她,又把自己的水囊递过去。就着一点亮看她,她蔫头搭脑的模样,大约还是没从适才的杀人事件里自拔。

他叹了口气,应该到林子里解决的,让她看见了到底不好。他先头的确急进了些,怕其他人回来了,那卒子为了活命胡言乱语。虽说蓟菩萨他们跟着自己有阵子了,向来是忠心耿耿的,但人心隔肚皮,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别怕,你只管吃你的,回头我在车外守着你。”他命人点火把子来插在高辇周围,自己跃上辕后坐着,“放宽心,有我呢!”

她隔着帷幔和他背靠背坐着,在这凋零的地方,有狂喜,又莫名参杂了悲悲切切的忧伤。

第101章 随风

囫囵睡了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开跋。

缺了一个赶车的,人员必须作调整。最直接的就是贺兰填充上去,因为他最闲。原来车队里数他的地位最高,他耍耍大官架子情有可原。现在官多了,个个都跨马执缰,他再坐辇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但是他坚决反对,指着赶辇的车夫说,“你去驾辕,辇车交给我。”然后他心安理得的坐在蓬顶遮挡出来的荫头下,马鞭甩得又脆又响。

布暖歪在隐囊上,听他外头一声一声的叫暖儿。她探出去,“干什么?”

他朝门楣上努努嘴,“倒水来。”

布暖无奈的取下水囊,腹诽着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支使她的机会!倒了水递过去,声气不太好,“喏!”

他覥脸笑,“哟,翅膀硬了!不乐意了!”往后仰了仰头,“我瞧瞧,嘴好了没有。”

布暖憋得脸红脖子粗,扭过身瓮声瓮气道,“谁愿意搭理你!”

贺兰肆意调侃起来,“还臊呢!我昨儿看着那嘴真漂亮,像抹了胭脂似的。同我说说,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他亲了你?可还有其他?”

她瞪他,结结巴巴的说,“和你什么相干?男人家,老婆子架势!”

他唉声叹气,“犯得着这样么?我好歹算是你的军师吧,和我通报一下战果还是应该的。你们俩有没有更进一步的什么举动?你瞧他把人都杀了,可是那卒子看见了别的不该看的,他这才痛下杀手的?”

布暖羞怯的摇头,“监史快别说笑,可没有你说的那回事。是我同舅舅说起你,叫那人听见了。舅舅怕对你不利,杀了他也是不得已。”

贺兰啧的一叹,“他是为了保护太子吧!你这丫头,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了,叫我日后怎么在他面前扬眉吐气?”

布暖期期艾艾道,“是他误会我和你,我没法子……”

“没法子就出卖我?”他故意扭曲。捉弄她是他最快乐的事,其实官场上混迹的,哪天没几条人命官司?死个人不算什么,开始的确恼她把他供出来。后来想想,人家爱得那样,总得有点儿私房话。他也算有成人之美的,偶尔充当话题,似乎可以接受。他又问她,“傍晚就到家了,和你母亲说你们的事么?”

她吃了一惊,“我断不敢说,说出来要把我母亲气死的。”她的视线越过间隔的几个人看过去,朝阳在容与金鳞护甲的肩头,反射出明朗火炽的光。这样日月比齐的人,她怎么能玷污他的名声,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呢!

贺兰摇着马鞭悠然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舅舅四年前差点成了驸马。也亏赶得巧,恰逢府里太夫人过世,这桩事才压下来的。要不然这会子,你表兄弟都满地撒欢了。”

守孝三年,金枝玉叶大约是守不住的。她倒好奇,也不知道是李唐哪位公主。问了贺兰,他说是宣城公主,当年萧淑妃留下的两个女儿里小的那一个。幽囚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方,耽误了青春年华,也狠受了一些苦。后来是太子李弘求了情才豁免的,出来的时候年纪不小了,估摸着有二十六七岁了。

贺兰无限苍凉感慨,“关的时候久了,人也不敢正眼瞧,小家子丫头都不如。要配给你舅舅,还真委屈他。不过大唐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加官进爵是不成问题的。”

布暖哦了声,“我还当是太平公主呢!”

“她?四年前她才十二岁,论婚嫁早了点儿。”他笑了笑,“亏得那时候她没赶上,否则你以后的路才真叫难走呢!”

布暖低头不语,其实现在也一样,一样的艰涩难行。他的婚期近了,她不知怎么才好,是该同他闹,不让他娶知闲呢?还是应该故作大度,摆出个优美的姿势送别他?昨天发展到那一步已经超出她所有的想象,可是即便相爱,却依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贺兰说,“你该早做打算才好,既然他也爱你,就该争取,否则会抱憾终身。”

她的脸上一片凄寂,“让我怎么争取?他是我嫡亲的舅舅,我母亲的兄弟,我们这样天理难容。我不能同任何人说,连我母亲也是。叫她知道了,大概要罚我在祠堂里跪到死。”

贺兰苦笑不迭,“你看看,咱们真是同病相怜!不能正大光明,即便是在一起了,将来也不能有孩子。”

布暖脸上一红,嘟囔着,“想得这么远!”

贺兰转回头嘲讪道,“横竖我是要不了孩子的,你和沈大将军可以试试。我给你出个主意,若是他足够爱你,便让他舍弃长安的高官厚禄。或是辞官,或是远调戍边,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他幽幽叹息,“其实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惜了,我的有生之年是没有指望了。”

“太子殿下爱你么?”布暖复倒了水递过去。贺兰喝水也有讲究,嫌水囊有味道,要把水倒进玉葫芦里才肯喝。这样纵情享受的人生,真要到了黄沙漫天的地方,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繁华丛里长大的人,没有受过一天苦,就注定了今生要捆绑在长安奢靡的华表上。生锈了、斑驳了,还是一片鎏金雕花。

贺兰伸手来接,细长的指尖让人联想起壁画上瑰丽秀美的抚琴乐奴。他握着青玉葫芦的样子让人目眩,诧异他在这炎热的黄土垄道上,居然还有这等悠闲惬意的上等情调。

“那就要依仗他不甚可靠的良心了。”他说得很随意,仿佛已经习惯那种状态。

“太子殿下这样靠不住么?监史,你一定很委屈吧!”她探着身问,结果招来贺兰的一记爆栗。

“你当我是女人么?”他起先是昂扬的嗓音,后来渐次低下去,“有什么可委屈的!过几天或者连命都没了,还怕什么委屈。”

布暖只得安慰,“好好的,别说死啊活的,你命且长着呢!二位国夫人都在宫掖,不会眼看着你出事的。后头仔细些,叫人揪不到小辫子就是了。”

他故作轻松的朗声笑,“我满头的小辫子,怎么能抓不到!上年年下武家老太太病故,天后交了差事叫我监造佛像,到如今竟要查旧账。我料着事情一步步的近了,也许不用多久就会有旨意下来。”

外面传闻贺兰同祖母有染,布暖对此事很好奇,又不敢问。现在听他管天后的母亲荣国夫人叫“武家老太太”,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想不当管的还是不管,像容与说的,他们的事少掺合的好。她咬着唇想了会儿,既然天后对他有所防备,他就一点应对的办法也没有吗?她又忍不住问,“监史,你就这么等死?”

他回头白她一眼,“没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铁了心的要整治一个人,比碾死只蚂蚁还要简单。看见你舅舅杀人么?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何况是傲居庙堂的皇后!只要她下个令,自然有你舅舅这样的将军领命承办。”

“监史……”没到眼前的事,她却难过得厉害。贺兰敏之算是她的第一个朋友,以前养在闺阁里,又有气喘的毛病,几乎和外界断绝往来。除了宗族里几个堂姐妹,她没怎么和外人打过交道。虽然和他的交集是始于他的胡搅蛮缠,但处得越久,越发现他其实是个好人。他要是真死了,她会为他一大哭。

他反手给她抹抹眼皮,玉葫芦映在她颊上,冰凉一片。

他咧着嘴道,“原来你对我感情这样深啊!放心,不到最后关头,我也不能放弃顽抗。不过要是遇上了迈不去的坎,我倒情愿是你舅舅送我上路,毕竟他的剑法还是值得称赞的。”

布暖无心同他打趣,怏怏的缩回了车厢里,只听他抑扬顿挫的唱起来,“东风应律兮暖气多,汉家子弟兮布阳和。羌胡踏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车马迎着旭日纵跑起来,她蜷在席垫上,脑子里空无所有。辇板颠簸,她也跟着颠簸。山路上横生的枝桠刮在辇壁外缘,零零落落像不成调的筚篥。她掀了窗上帘子朝外看,官道旁不知长的什么树,又高又壮的树干,顶上是茂密的发黑的树叶。聚拢成堆的艳红的小花,一蓬一蓬妆点在半空中的枝头。这片连着那片,一直燃烧着向前蔓延去。

大抵是因为容与在前面开道,车队不像前一天那么磨洋工了,到达洛阳城的时间比之前预想的提前了一个时辰。待进了城门,她再也坐不住了,探着身道,“监史,行宫我就不去了,你让我回家吧!”

贺兰也大度,“成,你先回去,叫府上给我收拾间房,再留个门。”他无赖的笑笑,“我不住官衙,住你家。”

这样自说自话的人是很少见的,不过布暖看惯了他的腔调,又有舅舅在,他要住也有说辞,便点头应了。

行至城深处,容与方下马同贺兰换了换。随行的扈从们自有他们落脚的地方,这样人马分成了三路,贺兰自然要护送典籍入库,校尉们没有军务,平康坊会会北里名花也使得。余下两人朝布府所在的坊院进发,一路到了坊门前,巡视的武侯打量容与身上甲胄规制不敢造次,上前叉手道,“贵人包涵,敢问贵人高就何处?前往何家?”

武侯盘问陌生访客是例行公事,不单是驾车的要查,连车内的也一并要查。容与出示了将牌,淡淡道,“镇军大将军沈容与,造访通事舍人布如荫府邸。”

那两个武侯一看明晃晃的令牌大惊,忙单膝稽首道,“小人见过上将军!请上将军慢行,小人与上将军引道。”

容与摆手道,“不必,本将自己进坊就是了。”往后瞥了一眼,“车上是本将家眷,二位军爷可要查验?

两个人一迭声道不敢,匆匆往坊门上撤了栅栏,把通行的豁口拓宽了让车进坊。高辇复悠悠摇晃起来,布暖这才松了口气。上回去长安也是打这两个武侯手上过,今天再照面,唯恐要节外生枝,所幸有惊无险。

她靠在车门上轻喘,一手撑在幔子底下。隔了一阵他探过来握住她,干燥的,微凉的指尖,把她拢在掌心里。她心头泛起了甜,回家了,和他一起的。单是发挥想象,便有了壅塞的满足。

第102章 吾乡

布家只是个没落的望族,早年的辉煌已如黄鹤杳杳不复返。和大将军府的甲士守卫是不一样的,如今除了冷清再没别的了。

平时布家没什么访客,特别是出了姑爷早殇的事,布如荫的所有应酬都推了。临近傍晚,大红漆门半开半阖着,只等着收市鼓打响就要谢客了。布暖从辇上下来,站在台阶前看了会儿。夕阳照在雪白的墙皮上,有种宜家而温暖的味道。她深深叹息——这样熟悉又遥远的感觉!

容与拴了马过来,“怎么不进去?不认得了?”

她摇摇头,“多看两眼,等回了长安好拿来回忆。”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