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通家之好或是主仆之谊才会说闺名。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傅庭筠道:“那我叫你郑三娘吧!”
“不敢,不敢!”妇人忙道,“您还是叫我五月吧!”
傅庭筠见她是个老实人,也不和她辩,笑着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们去了西安府呢?”
“我们就是从西安府过来的。”郑三娘道,“西安府现在只能出不能进,人都被赶到九里沟去了,我当家的说,这样下去恐怕会有时疫,带着我们到了临春镇…”
傅庭筠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么粗暴的一个男子竟然有这样一番见识。
好像猜到傅庭筠对郑三没什么好感,郑三娘道:“我当家的从前在镖局里走镖,后来看见一起走镖的死的死,残的残,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就攒了点钱回乡下买了几亩地,”她眼睛亮亮的,闪烁着与有荣焉的光彩,看得出来,她很为这个丈夫自豪,“不管是走镖还是种田,都是把好手。”她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都是这年成不好,才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强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不过,就是这样,他待我们母子也很好,带着我们一路逃难到了西安府,没吃的时候别人要和我们换孩子,我当家的都没有同意…”
傅庭筠心里酸酸的,眼泪都快落下来。
郑三娘忙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现在又遇到了小姐…我们家小儿果然八字很好…”
傅庭筠笑着吸了吸鼻子:“你当家的呢?”
“他到镇外去了,说看能不能找点树皮和白土…”说到这里,郑三娘“哎呀”一声,急急地站了起来,“他让我待在那里别动的,说很快就会回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快晌午了,“小姐,我先回去了,等会再来给您磕头。”说着,把剩下的吃食塞到了后院一个旮旯角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傅庭筠道,“留着明天吃!”
“那你们…”傅庭筠惊讶地望她。
“我们大人,饿几天也没关系,孩子却是饿不得的。”郑三娘子那腊黄的脸上隐隐的光华,堪比珠玉,让傅庭筠半晌才说出话来:“不要紧,明天我再给你弄些,你只管先垫垫肚子…”
郑三娘摇头:“多谢小姐!”她目光真挚地望着傅庭筠,“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您能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了给我们,我们已感激不尽,哪里还能让您再救济…”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走了。
走的时候,还细心地关了院子的门。
傅庭筠在院子里站了良久,才转身慢慢上了楼。
“怎么了?”赵凌柔声问她,“鼻子红红的,那个妇人惹你伤心了?”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若有所思的傅庭筠并没有注意到,她轻轻地摇头:“不是…”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
赵凌笑起来,眉宇间一片风轻云淡:“可见还是有好人的!”
傅庭筠笑盈盈地颌首,想着自己去了这半天,赵凌一个人躺在床上,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忙去倒了凉开水给赵凌:“九爷早上在干什么呢?”
“也没干什么。”赵凌喝着水,“睡了一上午。”
那多无聊!
傅庭筠:“要是能找本闲书看看就好了!”说着,眼睛一亮,灾年稀罕的是吃食,书应该没有人要吧!
“你等会,我去找找看。”她记得楼下有个帐房,不顾赵凌的阻止,快步下了楼。
楼下陌毅正在灶门口升火。
黑烟腾腾,弄得满屋都是,柴火还是柴火,冷锅还是冷锅。
他一边咳嗽,一边低声诅咒。
显然对烧火做饭这件事很不在行。
看见傅庭筠,他如释重负,满脸惊喜地道:“傅姑娘,你应该会做饭吧?”
傅姑娘…谁告诉他她姓傅的…这个陌毅,还真是不简单。
傅庭筠在心里哼哼了两下,睁大了眼睛,满脸无辜地道:“我!我在家里的时候都是灶上的婆子做饭!”
陌毅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都没有合拢。
第42章 讷于言
黄灿灿的烙饼,撒着绿油油的葱花,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陌毅望了一眼正慢悠悠喝着蛋皮汤的赵凌,又望了一眼烙饼,不由咽了口口水。
他们有三个人,却只剩下这一张烙饼了…
赵凌看在眼里,放下碗,慢条斯理地道:“陌兄不必客气,既然觉得好吃,只管吃了就是。你我之间,讲究这些就没意思了——我们往后的日子全依仗陌兄张罗了,陌兄莫非还要和我细细地算帐不成?”他说着,笑起来,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戏谑,“我可是准备白吃白喝的,就算陌兄想和我算帐,我也是不接招的!”
陌毅微微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他笑声爽朗,神色豪迈,竟然隐隐透着刚健威武之气,与平时的沉默阴郁截然不同,像变了个人似的。
傅庭筠暗暗吃惊。
难道这才是陌毅的真面目?
看他这样子,哪有半点儿位居人下的管事模样,反而像个睥睨天下的大将军似的。
赵凌却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蛋皮汤。
“兄弟,是我矫情了。”陌毅说着,拿起烙饼就咬了一大口,然后感慨道,“弟妹这饼烙的,比得上‘十三山’的大师傅了,我连舌头都要吞进去了。”
十三山是西安府最大的酒楼之一,以擅长做面食、小点而闻名,到了西安府的人,都会带两盒十三山的点心回去做礼品。
听到陌毅称呼傅庭筠为“弟妹”,赵凌神色微窘,飞快地瞥了傅庭筠一眼,见她正弯腰擦洗着灶台,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两人在说什么似的,心中微定,笑道:“陌兄抬爱了,她也就这点手艺能拿得上台面了。”
“有这一样足矣,”陌毅闻言再次大笑,“以后赵兄弟有口福了!”
赵凌微微地笑,眼底闪过一丝窘迫。
陌毅不以为意。
毕竟是年轻人,又是未婚的夫妻,脸皮子薄。
傅庭筠却暗暗腹诽。
谁说我只会这一样了,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不过是你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
虽然如此,但想到赵凌好歹还承认了自己灶上的功夫上得了台面,心里又有些高兴。
可惜食材有限,不然做点傅家私房的面酱让他们沾着吃;或者是包了猪肉、干贝、香菇的馅,味道也很好…
她把清洗灶台的脏水泼到后院。
有人在院墙后面张望。
傅庭筠定睛一看,竟然是抱着孩子的郑三娘。
郑三娘看见傅庭筠,露出喜悦的笑容。
傅庭筠去开了后门。
空气中弥漫的葱油香让郑三娘闻着露出几分陶醉的表情,使劲地咽了几口口水,这才笑吟吟地道:“小姐,我把您的赠饭之恩告诉了我当家的。我当家的听说了十分感激,说他本应亲自来磕头道谢,只是男女有别,让我和孩子代他给小姐磕几个头。”说着,就跪下了下去。
傅庭筠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件顺手之事,实在是当不起郑家的人这样三番五次地道谢,好说歹说,郑三娘还是磕了九个头。
“小姐,我当家的说了,”她笑着起身,眼角眉梢都露出几分轻松,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请小姐给我们小儿取个名字,我们家小儿长大了,也能时刻记着小姐的大恩。”
“取名字?”傅庭筠愕然,“不,不,不,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交给我呢!要不,我给孩子取个乳名吧?”
乳名是家里的人取,这名字却多是到了启蒙的年纪请了当地有名望的读书人或是族里的长辈来取。
“我当家的说了,请您给取大名。”郑三娘笑道,“他是初一生的,又是家里的长子长孙,乳名叫元元。”
傅庭筠汗颜。
陌毅出现在后门口:“是谁在院子里?”声音里透着些许的警惕,听口气,是怕她出事。
“一个认识的人。”傅庭筠说着,朝郑三娘使眼色,道,“我先进屋了,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说。”
郑三娘只当陌毅是她家里人。陌毅进镇的凶狠她亲眼所见,以为傅庭筠赠食之事是背着陌毅而为,怕给她惹了麻烦,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抱着孩子往外跑。
傅庭筠在陌毅的眼皮子底下送吃食给别人,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他觉得这是妇人之仁,颇不以为然。
不明白郑三娘为何见了他就跑,他低声嘀咕几句,转身进了屋,对赵凌道:“别担心,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又道,“弟妹这心肠,也太软了点。小心被人骗了。”
“与其以后被别人骗,不如现在学着怎样看人。”赵凌悠悠地说着,往陌毅的海碗里倒了碗清水,“陌兄,请。”
陌毅端起来一饮而尽。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酒。
他也感叹道:“要是有酒就好了!”说着,神色一振,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嘱咐陈六,让他带些鸡鸭鱼肉来,到时候,让弟妹给我们整桌好的,我们兄弟好好聚聚。”
赵凌委婉地道:“她平日在家里很少做这些事,也不知道这鸡鸭鱼肉做得如何,但愿能让陌兄满意就好。”
陌毅一怔。
刚才还说傅姑娘的灶上手艺拿得出手,转眼的工夫,又说不知道傅姑娘的鸡鸭鱼肉做得如何…他心念一转,大笑起来。
可见这句话的落脚是前面那句“她平日在家里很少做这些事”。
“赵兄,这还没过门了,你就心痛肝痛的,这要是过了门,你岂不是个妻奴?”他打趣赵凌,“你也太护着傅姑娘了。我告诉你,这女人,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傅庭筠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陌毅说话,不由得脸一红。
这误会可大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澄清。
谁知道接下来陌毅竟然说起什么“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话来,淡淡的羞涩立刻被滔滔的愤怒席卷一空。
有这样挑唆人的吗?
难怪那些没读书的粗鄙之人常有打老婆的,都是像陌毅这种人教的。
这个陌毅,不是可交之人。
面上却不显露,面带浅笑地走了进去。
赵凌看到她,想到那句“没过门”,只觉得尴尬极了,忙咳嗽了一声。
陌毅听了暗暗笑翻了肚皮。
被困在这鬼地方,真是无趣极了,不找点事打发打发日子,他都要疯了。
还好有这对未婚夫妻…
却不知道把傅庭筠给得罪完了。
…
晚上,傅庭筠倒水给赵凌洗漱。
赵凌低声代陌毅向她道歉:“傅姑娘,陌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军营里的人都这样,喜欢开玩笑…等过些日子,我们自会分道扬镳了…”
傅庭筠忿忿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想吃我做的鸡鸭鱼肉,哼,等着瞧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赵凌望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活泼了几分。
他闷声地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窗外皎洁的月光般清朗。